自从听了黄宾虹“师古人,更要师造化”的教导后,父亲游山之志时时系于心头。但远游是要钱的。自上海回来后,在江上草堂教了些学生。通过几年节衣缩食,积攒了些钱,乃决意实现远游夙愿。
准备
邵子退、许润甫与父亲是至交。关于远游,父亲曾多次和他们商量,结伴同游。对远游,他们皆极力赞赏。但邵子退胆小,从不做冒险事;许润甫教书为生,脱不开身。他们均临阵踌躇,父亲乃决定孤身远游。经过长期思考,重点想去峨眉、太白、嵩山。原打算由三峡上四川、转陕西、河南而归。我表叔吴家銮认为,逆流入川,时间长、花费大,不如先由陆路经汴、陕入川,再经三峡顺流而归。父亲从其言。
游计既定,祖母和母亲开始为父亲准备行装。按父亲要求,用白布做一特大背包,里三层,外三层,另加许多大小口袋,可分门别类地装衣服和文房四宝。背带用八层布密密麻麻缝制。背包外面全用桐油油了多遍,足可防雨。衣裤都用结实的家织布缝制。鞋、袜都仿和尚鞋袜式样,底和面都密密缝纳,外加牛皮镶边,即使在石路上走一年半载,也难磨破。在镇上订做了一把又大又长的油市伞,多上几遍桐油,撑开像个小帐篷。这样,即使下雨也能在伞下写生。
1934年3月29日上午,父亲辞别了我们的祖母、母亲和我们五个小儿女,背着布伞、背包踏上了万里征程。时父亲年三十七岁,母亲三十五岁,正怀着采若。
父亲当时一心只想到游山,对其他情况考虑很少。当初并未料到,这一去就是大半年,历尽千辛万苦,多次差点丢了性命。父亲幼年时那种为达目的不顾一切后果的“呆”劲又一次充分地表现了出来。
关于这次远游,父亲写有《漫游小记》,连载于上海出版的《旅行杂志》上,对沿途记载甚详。可惜从成都上青城、登峨眉、下三峡、经庐山而归这一段游程的记述,因抗日事起,杂志未来得及发表,稿件也随着丧失。现将到成都以前的《漫游小记》原著附录在后面,以便读者从父亲本人的记述中直接了解他当时游历的详细情况。
下面只把一些最主要的情况以及《漫游小记》中未记载的内容作一些补充。
游程概况
1934年3月29日上午,父亲从离家五里的驻马河口乘小轮到南京下关,当晚八时从浦口乘火车到滁县我的大舅父盛峻居家。友人王肇脩见父亲一床被子也没有带,说:“西北苦寒,你被子都不带,怎能游山?非冻死不可!”于是给了父亲一床薄棉被。友人陈剑生又送了一床羊皮褥。后来事实证明,没有这床棉被和羊皮褥。父亲是上不了太白山的。
在滁县停了五天,4月3日乘火车到徐州,晚上十时到达。第二天游云龙山、燕子楼。4月5日乘火车去开封,6日凌晨一时到达。当日上午游中山塔。下午去黄河水灾委员会访宋子京,未遇。遥望北岸陈桥驿,未能渡。在开封留二日。
4月8日乘火车离开封,夜半到孝义。小镇荒凉,无旅店。几经周折,才找到一土洞住宿。父亲按地图,见孝义距嵩山最近。哪知到了孝义,才知距嵩山还有一百八十里,而且是山间小路,多盗匪,无人敢走此路。父亲游兴大沮。但已看到名山,哪能不去?经洞主樊君帮忙,请到了一个熟悉此路、在车站卖面饼的忠厚人张长松伴行。按照洞主要求,买了一个破麻包,把布衣、被褥和旧布包放入其中,换上旧布袄,戴破草帽,穿麻绳鞋,才动身前去嵩山。父亲性最俭朴,一贯穿布衣、布鞋,到此已被认为过于华丽,不得不更换衣装。可见当时该地的荒僻。
4月10日离开孝义,经过十一天,翻越嵩山,到达偃师。一路上张长松嘱父亲不要讲话,由他与当地人联系一切,以保安全。沿途风景点,父亲皆作诗、勾画稿记之。到达偃师后,张长松回孝义,父亲当即乘火车去洛阳,两小时即到。到达洛阳住定旅馆后,第一件事便是找浴池洗澡。因为这十一天来,大多宿洞中地下,像过着原始人的生活,身上已脏得不成人样,满身有成百上千的虱子。到了城市,把身上清洗一下已比什么都更重要了。
在洛阳留七天,一是整理诗稿、画稿,一是等家信。父亲到达孝义后就写信回家,约好复信寄到洛阳邮局。在洛阳停留期间,顺便游览了龙门、关帝陵、唐明皇陵等地。
等了七天,还未接到家信。这时距在孝义寄家信已近二十天,父亲甚焦急,不能再等了。4月28日动身乘火车去潼关。临行时又去邮局查看,恰巧家信到了。真是家书抵万金,父亲欣喜万分。信中,祖母、母亲都希望父亲早日回家,不要再远去了。但父亲哪肯半途而归,继续西进。
车到潼关已是深夜。那时火车上没有电灯,每节车厢只有一盏煤油吊灯,甚昏暗。下车后,宿小旅店,甚龌龊,无小房间,数十人同睡一土炕上,没有窗户,小便桶也放在室内,门一关,臭气熏天,实在受不了,令人作呕。
当时陇海路只修到潼关,潼关以西就没有铁路了。5月1日,父亲雇了一匹小毛驴,向华山进发。当日到岳镇,宿李家店,游西岳庙。次日,将行李存店中,步行上华山。在华山游历勾画稿共七日,返李家店。
那时去西安尚未通火车。父亲急欲到西安,在华阴买了去西安的汽车客票。久等客车不到,售票者叫父亲乘货车去。父亲无奈,只好乘上货车,与司机并肩坐驾驶室。车到渭南,忽然司机叫父亲坐到车后的货顶上去,驾驶室让给他的“自家人”坐。货车装满了货,顶上既无天篷,又无栏杆,如何可坐?而且父亲是买了客车票,由票房安排坐此货车驾驶室内的,乃好言与司机商量。司机蛮横至极,见父亲胆敢不听他的命令,骂一声“好蛮种”,动手就打父亲。父亲已有防备,只一招就把司机摔倒在地。这时来了好多人围观,都责怪司机无理。适又来了一个警察,了解情况后,严辞批评了司机,仍令父亲坐驾驶室。司机一路辱骂父亲,父亲不予计较。车到临潼,父亲担心遭其暗算,就下了汽车。在临潼歇一夜,第二天乘骡车赴西安。
到西安后,访同乡王醒黎、齐坚如,相见甚欢。在西安停数日。5月29日,父亲去终南山,游数日,再返西安,并与齐坚如同乘车去咸阳,参观了文王、武王陵墓。
后由咸阳乘汽车去武功。6月1日到郿县,已看到巍峨的太白山了。再三十里到齐家寨林场办事处,已是太白山麓。这时太白山是“封山期”。因太冷,人不可入。众人皆劝父亲等到七月热天开山期再登太白,但父亲不愿久等。友人为父亲找到一位汉中人张益荣为父亲导行和挑行李,于6月8日离开齐家寨,开始了翻越太白山的艰苦行程。历时十一天,多次历险,差点丢了性命。终于在6月18日翻过太白山,到达汉中。这是父亲整个远游中最艰险困难的一段旅程,遇险次数也最多。
从汉中到成都有一千四百余里。当时正值第一次国内革命战争时期,途中需经过川陕边境交战区,道路梗阻,不能通行。父亲在汉中停留了十天,欲进不能,后退不得,最后不得不冒险前进。途中被川军盘查,差点被当作“共军密探”杀掉。父亲6月28日离开汉中,在“难于上青天”的蜀道上,步行十九天,穿越栈道,终于7月16日到达成都。
自从4月28日在洛阳接到一封家信,到这时已两个月又十八天和家中断绝了书信往来。祖母和母亲在家中急坏了,祖母天天烧香、念经、拜佛,祈求菩萨保佑父亲平安。母亲正怀着采若,急得不能吃,不能睡,瘦得皮包骨。父亲到达成都后,就立即写信回家。那时交通困难,邮件速度慢。信发出后,差不多一个月家中才接到信。祖母又是哭,又是笑。母亲接到信后才能吃点饭,但整天还是提心吊胆,惴惴不安。父亲在成都足足等了两个月才接到家中复信,知道家中老小平安,便离开成都,北上青城,转峨眉,沿岷江、长江而归。回家时已是11月了。
这次远游,历尽艰辛,历时七个多月,行程一万八千余里,得画稿八百余幅,诗一百六十余首,使父亲的诗书画艺术进入到一个崭新的境界,为父亲后来艺术的发展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密藏旅费的妙计
父亲离开家时,所带盘缠甚少。他当时并未想到要雇挑夫,要付工钱,而且是两个人而不只是他一个人生活。也未想到要花那么长时间。到达西安后,钱所剩无几了。幸好在西安碰到了老友齐坚如。
齐坚如是安徽和县人,父亲的同乡,他是留学德国的林学博士,当时在西安主持西北防护林营造工作,月收入可达三百银元。齐坚如为人豪爽仗义,乡情很重。他知父亲前途艰险,所带川资太少,不敷所需,乃与同乡王醒黎、好友寿天章等人商量,共同资助了父亲一笔旅费。父亲赠以书画相报。
齐坚如为人精明,又从事林业工作,深知当时深山老林中盗匪情况。他见父亲带的都是银元,鼓鼓囊囊地藏在身上,就笑着对父亲说:“你这个书呆子,不要命啦!孤身一人这样带钱入山,这是给盗匪进贡去了,而且连命也保不住!”父亲这才害怕起来,不知所措。最后想出了一个办法:用一根竹子做成手杖,从下部把竹节打通,把银元换成纸币,卷起来放在竹杖中,然后封口,谁也不会觉察到其中的秘密,身边只留少数日用钱。
父亲入山后,数次遇盗,均化险为夷。如果不是齐坚如等慷慨资助,并帮助父亲把钱藏入竹杖内,如果让父亲糊里糊涂地踏上艰险莫测的旅程,其严重后果是难以想象的。
十次遇险
父亲这次远游,最艰难的一段旅程是翻越太白山,经栈道,攀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步行几千里,入川到成都。前后十次差点丢了性命或沦为乞丐。
太白山是秦岭最高峰,海拔三千七百六十七米。山顶终年积雪。每年只有7月(农历六月)盛夏才有道人结伴上山。其余时间皆为“封山”期,行人绝迹。父亲开始登太白山时是6月1日(农历五月初二),是封山期,根本无人上山。所见道士和林场职工皆力劝父亲缓期结伴上山。父亲考虑,如果等到开山期,还需等待一个多月,浪费时日。而且好不容易请到挑夫,所带旅费也有限,一切都不容久等,同时人已到山下,眼看着奇景在前面而不去,岂不可惜!而且从奇险处才能见到别人看不到的大自然奥秘。于是父亲不顾一切,毅然登山去了。随之一系列严重险情不断向父亲袭来。
第一次是6月10日,入太白山过斗母宫不久,突然发现藏钱的竹杖不见了。原来挑夫张益荣在登山途中感到竹杖累赘无用,将其抛弃。这一下可把父亲吓坏了。失去此杖就等于失去了性命。又不好对张汉说明,只有婉言劝说张汉陪自己往回去找竹杖。直到斗母宫附近一悬崖峭壁,见竹杖被藤蔓架住,否则落入深谷之中,那就大难临头了。
第二次是回斗母宫,找到竹杖后,父亲想留宿斗母宫,张益荣以为时间尚早,继续前行。十余里到达平安寺,未料到寺已毁圮。此时天气已晚,欲进不能,欲退不得。夜晚走路必被野兽所害;如果留下露宿,即使不被野兽吃掉,也要被冻死。幸好找到了一个勉强可容二人蜷曲睡下的小石洞,父亲与张益荣爬入洞后,以乱石堵住洞口。夜里,真的有熊来到洞外,吼叫不止。当时如找不到这个洞,二人必葬身兽腹无疑。
第三次是6月12日,迫近太白山顶峰时,住宿在太白池旁边的破楼上。酷冷,所带衣被不足御寒。因山太高,空气稀薄,饭不能煮熟,只得夹生吃。当夜突降大雪,一片白茫茫。粮将尽,如大雪不止,封住山路,必将冻死于此。幸好次日天晴,得免于难。
第四次是6月14日下太白山的第二天。入山已走了二百九十多里,沿途由于写生和观赏山景,耽误了时日,同时每日爬山,饭量大增,所带粮食已吃尽,这天又逢大雨,因已无粮,只得冒雨急行,将近傍晚,全身湿透,加上一天未吃,心慌肚饿,走到一山谷,父亲又中了瘴气,自度必死。在生死攸关之际,突然发现了深山谷中有一户人家,因而得救。
第五次是6月15日,离开深山那户救命人家才三十多里,遇到了一伙强盗。幸而钱藏于竹杖中,只抢去了小部分银元,如钱都放在身上,就全被抢去,此时往回走,无钱无粮,翻不过太白山;往前走;路途更遥远,必将漂泊异乡,后果不堪设想。
第六次是从太白山到汉中的古“傥骆道”中,遇盗后不久。一日,见所行山道旁每隔数十步插一小竹竿儿。父亲感到奇怪,问张益荣,张心悸,急行不作答。正巧迎面有二十余人结队而来,皆以背承木架,架上垒物,高二三尺,重百余斤,手持木棍,负重登山,川地就靠这样贩运货物。父亲向走在最前面的人咨询沿途插的这些小竹竿儿有什么用,不料那人并不作答,突地以手中粗木杖劈头向父亲打来。父亲急闪身让过,跳向路旁。父亲如果不是会点武功,这次定遭毒手。幸好这些人并不追打父亲,见父亲避让路旁,都沉默而警惕地继续向前走他们的路。张益荣站在旁边都吓呆了。见这群人走过,急叫父亲快走。走了一段,路旁仍不断插着小竹竿儿,父亲想停下自己察其究竟。张益荣恐惧,不肯停。张是“瘾君子”,父亲对他说:“你已倦,需稍休息,吸点鸦片。”当时川陕民众吸鸦片者颇多。父亲知道,凡有瘾者,倦时,只要一提吸烟,就会控制不住,要吸两口“过瘾”。故用此“计”让张停下。张果然中“计”,找一避风处,放下挑担,就地铺上麻袋,摆好烟具,“过瘾”去了。父亲向道旁山上走去,一边观赏山景,一边视察周围环境。走不多远,忽隐约听到鼾声,以为是深山修炼的老道,乃循声走去。至一崖边,听声音在崖下,父亲向崖下走约数丈,乃峭壁,不可行。于是用手抓紧身旁小树,俯身伸头向峭壁下望去。只见壁下有一块两间屋大小的大石板。石板上盘曲着两条巨蟒,头如小桶,身粗如柱,正在沉沉酣睡。父亲吓得两眼发黑,头脑发晕。就闭目略一定神,急忙轻轻调转身躯,向崖上爬去,不敢有半点响动。好不容易爬上崖,轻轻飞奔至张吸烟处,低声连呼:“快走!快走!”张益荣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见父亲面孔失色,知有险情,急忙卷起烟具,挑起行装,随父亲奔去。一直奔走了十余里,到了一个小山村,才敢停下。父亲半晌惊喘未定,向村民备述所见。村民们告诉父亲,傥骆道中多盗,运夫成群集队同行,绝不与外人答话。如冒失问讯对方,举棒就打。另傥骆道中多蛇,故道旁插竹,以供行人随时抽竹击蛇之用。村民们还说,若巨蟒被惊醒,你二人必被吞食。
第七次是6月19日夜,在距城固县城二十五里地的一个荒凉山村,父亲与张益荣投宿李妇家中。半夜,其夫李汉归,在房内与李妇窃窃私语,并有凶器声。父知其非善类,大骇。此时逃走已不可能,乃想出一计,大声将张叫醒,说要找寻画册,借此将所带行李背包全部打开翻找。李氏夫妇在旁,见所带皆破书碎纸,无值钱物。继而父亲又说,一路靠募化而来,要求李姓夫妇代为募化一二。李汉大为扫兴。父亲和张幸免于难。
那时匪盗有“行盗”和“坐盗”之分。前者是在荒僻路上,对行人“拦路打劫”,或入他人住宅抢掠。只要被盗者不反抗,交出财物,则不一定被杀害。“坐盗”是行人误入盗匪之家或投宿“黑店”,如带有财物,盗匪既劫其财,必杀人灭口,以免暴露。如这次父亲不是全部亮出“家底”,形同流浪穷汉,或钱未藏入竹杖中,则必被杀害。
第八次是从汉中至成都途中。那时正值蒋介石对红军“大围剿”期间。红四方面军主力在徐向前率领下从鄂豫皖根据地转移到川陕边境,并建立川陕根据地。当时正在与六路围攻的川军浴血苦战。父亲所经过的广元县,处于交战区。所有旅店不收陌生人居住。父亲在这里被川军抓去关起来,疑为“共匪密探”。父亲差点被当作“共匪”杀掉。即使不杀,关起来审查几年也是受不了的。幸好有个识者,认定父亲是搞艺术的,才被放出来。
第九次他经成都去青城,又以涉嫌“密探”,被青城地区驻军捉去。幸有冯君爱父亲的诗画,将父亲放出,并盛情款待,父亲甚为感激。
第十次是返家途中,到了九江,去游庐山。当时蒋介石在南昌设立行营,正亲率百万大军对江西中央红军根据地实行第五次大围剿。在庐山办了个“军官训练团”,蒋自任团长。整个庐山戒备森严,五步一岗,十步一哨。父亲哪里知道这些。他怀着游山豪情,兴冲冲地跑进了这块军事禁区,到处东张西望,用笔勾勾画画。他当时头发很长,满脸胡须,全身穿着又破又脏的衣服。这样一副形象,加上他的那些可疑行动,怎能不被当作“共匪密探”抓去?父亲被关进石窟,一昼夜审讯了七次之多。这次能被放出,真是死里逃生,不幸中的万幸。快到家了,还差点丢了性命。父亲后来每谈起此事,还心有余悸。
成都以后
父亲撰写的《漫游小记》中到达成都以后的那部分书稿已在抗日战争中遗失。这里补记其大概。
父亲从汉中步行一千四百余里,于7月16日(农历六月十六)到达成都。因为战事,交通受阻,未能即时去峨眉山。同时与家中久未通讯,想在成都与家中取得联系,并托人卖字画,筹措一点路费,结果在成都耽搁了两个月。父亲很焦急,作诗慨叹:“万里倦游归未得,秋风人卧锦官城。”
在成都期间,父亲参观了薛涛井,作有《成都二首》、《薛涛井四首》等诗。
当时交通困难,邮件递送极慢。父亲到达成都后就给家中写信,一直等了两个月,才接到家中复信。从家书中得知家里尚平安,同时也已筹到了必要的路费,于是整装安排峨眉之行。
按当时交通情况,由成都去峨眉,需步行一千余里到眉州(今眉山),再乘船到嘉州(今乐山市),转数百里陆路到峨眉。如果先步行八百余里绕道去游青城山,再从青城(今灌县)乘船沿岷江而下到眉州、嘉州,要绕道一千数百里。父亲为了多游一些名山,乃决定绕道青城。
由成都步行八百里山道去青城,使父亲再一次体验到攀登“难于上青天”的蜀道是多么的艰苦!
父亲在青城冒雨游山、写生。曾登雪山(亦名灵鹫山)。时山中有猛虎,常出伤人。受老僧劝阻,未能遍游奇境,深感怅怅。作诗云:“探奇意已骋,廿里入幽坞。空花坠冷香,破寺太古。僧言此山深,丛莽有伏虎。吁嗟不可前,迟迟寸心苦。”
在青城共作《青城杂诗十三首》、《登雪山不达三首》,其中二首形容青城风景:
青城八百里,幽穷处处景,明灭芙蓉坪,深浅鸳鸯井。
浮游感尘缘,入此上清境。时闻暮鼓声,令人发深省。
奇山在青城,洞府多神仙。高攀第一峰,千壑万壑连。
悬瀑石乱飞,爱此在山泉。有源自混混,缄默悟真筌。
人间感小劫,世外存大年。我读马蹄篇,每为众生怜。
在青城因雨滞留十余日。10月初,从灌县乘船沿岷江而下,舟中看两岸景色,作《眉州江中》、《平着峡月夜》等诗。
船到嘉州登岸,安排好食宿后,当夜游凌云山之大佛寺和乌尤寺。作诗云:
山颓半壁紫,佛剩满头青。犹似嘉陵道,千崖耸画屏。
沉沉梵呗寂,滚滚沧江流。何人识此意,冷月照乌尤。
在嘉州只宿了一夜,第二天即请了一个挑夫,步行六百里入峨眉。沿途重要风景点皆勾画稿并作诗,写有《草鞋峡二首》、《苏溪》、《龙门峡》、《大坪》、《九龙洞》、《洗象地》等诗。
经大坪时,山中正闹虎患,沿途设有弓弩捉虎,禁止人行。寺中老僧见父亲来,惊甚,招待甚殷。
九老洞猿猴甚多,时出没峰峦岩石间。与老僧甚亲善,唤之即来,相依摩挲,情好似婴孩,但他人不可近。
登上峨眉山顶时,环目四顾,气象万千。山下雷雨阵阵,山上晴空万里。脚下云海翻腾,露出千峰如笋,父亲叹赏不止。梦兹十年,愿望终于实现了。作《峨眉顶二首》:
大岭起三峨,青青横秀眉。梦兹已十年,万里手一麾。
来正逢私雨,逼仄云磴危。山晚天风吹,四大望须弥。
千万幻霞彩,百怪揽神奇。雷雨脚下起,星月头上窥。
俯拾云外峰,拳拳念泉羲。忆登太白时,未能尽其姿。
云海极平生,拥褐坐迟迟。
今夜峨眉月,天涯照未还。不待远闻猿,凄然泪已潸。
老僧怜我顽,奇险共跻攀。周旋历岩洞,上下走红杉。
万佛千佛顶,相叩白云关。龙象自庄严,绿发又垂环。
因缘不悭吝,睹此菩萨颜。归来坐灯前,写我胸中山。
写罢西月沉,一卧云被寒。
在峨眉金顶住了三夜,老僧亲自陪父亲游赏了诸风景点并写生。下山途中,经铁索桥,访伏虎寺。父亲作诗云:
峨眉山上晴,峨眉山下雨。孤绝少人行,凄迷闻杜宇。
怪石半吞吐,前面有伏虎。铸铁架长虹,鬼神施匠斧。
临危自懔懔,筇竹相支柱。自耻还自咍,孱孱我不武。
游罢峨眉,夙愿已偿,归心似箭。从峨眉回到嘉州后,立即乘船东返。经岷江,入长江,顺流而下,沿途皆不停了。只是在船上观赏两岸风景,写下了《犍为》、《叙州》、《舟中望涂山》、《泸州》、《渝州》、《夔府》、《白帝城二首》、《瞿塘峡二首》、《写巫云赠友》、《巴东二首》、《秭归二首》、《明妃村》、《黄中峡》、《夷陵江中》、《舟中望洞庭四首》等二十几首诗。
船到武汉,利用换船空隙,匆匆到黄鹤楼看了一下,井写诗《汉阳二首》、《黄鹤楼二首》。
船到九江后,虽然归心似箭,仍不放过看看庐山的机会。不料此时蒋介石正在山上办“军官训练团”,忙于第五次大围剿。父亲一进庐山,就被当作“共匪密探”捉起来关进了石洞。快到家了,还差点把命丢掉。
归来
1934年11月(农历十月),父亲终于历尽艰险,千辛万苦地回到了家中。这时,他脸上晒得漆黑,身体精瘦,头发很长,满脸胡须,衣服脏破不堪。背着大背包和行李,手上拿着伞和那根曾经藏过钱并几次帮他渡过险关的竹杖。昌午、昌庚还以为是一个老乞丐跑到家里来,吓得赶紧躲到母亲身后,母亲正埋头做针线,不知何事,抬头一看,立即又惊又喜地站起来,对我们说:“是你们阿爷回来了!”(我们都称呼父亲为“阿爷”。)昌午、昌庚这才惊叫着“阿爷!阿爷!”跑过去紧紧抱住父亲的腿,把脸靠在父亲的脏破裤子上,痛哭起来。时昌午虚七岁,昌庚六岁。荪若、荇若赶急忙着打洗脸水、倒茶,帮父亲收拾东西。祖母闻声,从厨房里颤巍巍地走到堂屋(客厅俗称)。父亲喊了声:“嫡娘”(父亲自小习惯称呼祖母“嫡娘”)。祖母又是笑、又是哭,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左右邻居起初远看也以为是一个乞丐,等听到我们家的笑声和说话声,才知道是父亲回来了。我们家一下跑来了好几十人,你言我语,问个不停,听者无不唏嘘感叹。
第二天,邵子退、许润甫以及镇上许多朋友也都闻讯来了。
父亲向来客畅谈他游山所遇的各种“故事”,尤其同邵、许二人,一谈就到深夜。昌午、昌庚坐在旁边,如同听传奇故事一般,兴奋极了,即使到深夜也不肯去睡觉。
父亲这次远游,多次大难不死,转危为安,细想起来,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有人说他“呆子有呆福”;有人说他“福人天佑”。父亲有些信仰佛教,他有诗云:“千里我归来,诗稿携满袖;口口阿弥陀,佛光照大地。”
父亲回来后没有休息几天,就开始整理他的远游诗稿和画稿了。写有《归来》诗,描述他当时的心情:
了却寻山兴,翛然已倦飞;自惭诗卷里,半带白云归。
生死归来日,故人喜动颜;共怜别后梦,同赏画中山。
宿雁秋归早,寒蛩夜叫迟;灯前情未倦,整理半年诗。
又二首
芳草绿如昨,秋光又古槐。江湖惜分别,风雨忆归来。
乍见成非识,相逢各自猜。可怜小儿女,不忍暂离开。
杯酒略从客,云山忆万重。世情归更懒,书味别尤浓。
自坐窗前月,还疑天外峰。从兹不出户,文史补三冬。
游兴再起
远游归来,父亲继续教书。当时曾有“了却寻山兴,翛然已倦飞”之感,并打算“从兹不出户,文史补三冬”。但没过多久,父亲却又雅兴再起。
徐霞客有句名言:“五岳归来不看山,黄山归后不看岳”,对黄山评价极高。父亲觉得自己万里迢迢去游览其他名山,而对近在咫尺的黄山却未去游览过,实在不甘心。于是在回来后的第二年就约邵子退同游黄山。邵子退在父亲鼓励下,也想去黄山看看,但总是犹豫不决。此时父亲忽害了背痈(俗称“搭背”),是极厉害的肿毒。我们清楚地记得,在此肿毒“成熟”后,母亲从父亲背右侧肿毒处足足挤出有一碗脓血,最后挤出了一个“浓塞”,有蚕豆大,硬硬的。创口处留下一个很大很深的血洞,几乎可看见脊骨。这个恶性肿毒,从开始到痊愈,足足拖延了三个多月。后来父亲背上一直留有一个深陷的疤痕。由于此病父亲未去成黄山。父亲曾作《病居示子退二首》:
芳树情无赖,小园缘一围。待君久不至,几次立柴扉。
黄海昔相约,青春今又违。何年天都上,同看五云飞。
时期不可待,四十已今年。未读书多少,空游路万千。
心劳怜发背,累重懒休肩。怀抱谁同誓,唯君无间然。
1937年秋,邵子退在父亲再三劝说鼓励下,终于下了最大决心,和林秋泉共三人去了黄山。先从长江逆流而上,到青阳,游九华山,再转黄山。对所游之地及其感受,父亲皆作诗记之,共十三首,录二首如下:
青阳城外望九华
小立青阳外,荒寒境泛然。危桥支断石,古塔耸残烟。
我写诗中画,上扶人水船。高情犹未及,云压九华巅。
汤口望天都峰变灭
黄海自弥漫,黄山亦葱茏。七十二奇峰,峰峰多转变。
吁嗟天都高,不易窥全面。半在雨中埋,半在烟中见。
隐约天际松,纤微弱如线。天女散琼花,垂垂幻银霰。
恍如海市楼,飘渺才一现。缅怀尘外观,光景琼瑶眩。
时闻长老言,神奇尤足羡,行空走天马,倏忽去如电。
要有八青猿,时来文殊院。可惜云雾深,无缘空恋恋。
黄山最奇景是天都峰。可到了天都峰下山时,邵子退、林秋泉二人在峰下等候。父亲一直到很晚才下来,已暗不见路,还是和尚用火把将三人接到文殊院休息。父亲有诗《天门坎观云海上天都峰夜至文殊院》记之:
寻山不辞苦,我抱凌云志。今从何处来,已过云中寺。
观海坐天门,八荒动遐思。黄云千里平,茫茫惊大地。
天远横一抹,念此初冬意。浑如宋柴窑,雨洗天空翠。
幻景不须叟,天末遥风吹。有如皱罗纱,细浪起霞帔。
绝顶上天都,更欲觇奇异。艰苦几攀登,急景不可伺。
白日下大海,玄晦天正。奔崩乱云翻,荡波涛肆。
沉沉猿鸟惊,滚滚鱼龙戏。唏嘘不可留,急下诚不易。
硗角冰磴滑,悬空足落坠。迟迟方下来,仓皇夜色至。
山险垂赑屃,风紧号魑魅。欲上文殊台,暮暗何所自?
我友胆素寒,睹此心悲悸。老僧知予困,持火导深邃。
鸟道一线天,相依慰颠。感兹一日游。残灯话不寐。
山高天更冷,共卧松云被。
在黄山,父亲还游览了莲花峰、始信峰,作有《坐莲花峰顶》、《始信峰观石笋矼》等诗。
父亲这次在黄山共停留五天,勾了些画稿。因已秋深,黄山上太冷,不能久留,便匆匆回家了。作《归途二首》:
半日下山路,回头已碧空。却怜猿鸟梦,渐隔马牛风。
雨过村村瀑,云飞处处峰。新安吾真本,几度认宾虹。
归去情无赖,寒山又几重。白云心共远,红树意初浓。
画止今天稿,诗敲昨夜钟。霜天千万思,都付别离中。
由一首诗引起的回忆
父亲1934年远游,4月8日到达洛阳,停了七天,一面整理诗稿,一面等家信。在旅馆,作《不寐思小儿女》诗二首:
吾家有二男,冷落在江南,石子心能慧,砖郎性却憨。至情未剖璞,溺爱久藏柑。遥想斯时里,依娘睡正酣。二子名石郎,砖郎。
小山有丛树,一一动离怀,新月怜疏柳,高风念古槐。松生多不寿,檀长却成材。此自寻常事,都从心上来。槐、柳、松、檀四女,松女早殇。
从诗中可看出父亲此时对儿女们的深切怀念之情。
诗中“至情未剖璞,溺爱久藏柑”两句是远游归来很久以后修改而成。初稿中这两句原是:“桃花将误汝,前度是牛郎”。不论从任何角度,修改后的两句比初稿要好得多,但初稿却比较真实地反映了父亲当时的真实思想。由此引起了笔者对儿时情况的一些回忆。
诗中的“石子”是指父亲的长子昌午,乳名“老石”。幼时聪慧,一周岁时,母亲抱着他去乌江镇,街道两旁店招牌上的字他大多都能认识。两周岁时,曾站在椅子上在父母亲卧室的墙壁上用毛笔写了书、昼、画三个繁体字:書、晝、畫。每个字的大小约20×15厘米,这三个字一直在墙上保存了几十年直到1954年大水,房屋被淹倒,这几个字才随房屋一道消失。六岁时,曾在一小张毛边纸上画了一小幅山水画,画中,山、水、船、树、屋、人俱全。父亲很是喜欢,把小画夹在案头书中,友人来时,常拿出来给友人看。昌午还是一个十足的小帅哥,白里透红的小脸蛋,五官端正秀丽,个性温和,真是人见人爱,亲友们没有不喜欢他的。
诗中的“砖郎”,指的是父亲的次子昌庚,乳各“老砖”,也就是本书笔者。幼时情况和昌午正好相反,俩人相差一岁,却形成鲜明对比:昌庚幼时,不爱读书,显得很笨,性格非常犟,人称“二犟子”。喜欢和村上的放牛娃们一起玩,学会了满嘴脏话,身上整天脏兮兮的。这样的小孩是很难被大人喜欢的。有一位亲戚曾半开玩笑地对昌庚说:“老石是石头,石中有玉。老砖是砖头,从里到外都只能是砖头。”七十多年过去了,这几句话昌庚至今仍能清楚记得。
因此,在当时情况下,父亲这首诗的初稿:“石子心能慧,砖儿性却憨。桃花将误汝,前度是牛郎。”是更能较确切地反映父亲作诗当时的真实思想的。
父亲作此诗时,昌庚还是五岁幼儿,弹指一挥间,昌庚现在已是78岁白发老翁了。昌庚不懂诗,也不大爱诗。父亲一生作诗数千首,昌庚几乎一首也背不全。独独这几句诗,昌庚从来也没有着意要记住它,也从来没有别人谈过,但它却像用刀子刻在头脑中一样,七十多年过去了,总也忘不掉。昌庚智力发育较迟,幼年时显得比较“笨”,到初中、高中时,成绩已比较好,到了大学,出国留学和后来工作,成绩就一直比较突出,当了教授被国务院评为“对发展我国教育事业做出突出贡献”的人。我的成就和父亲相比是沧海一粟,微不足道的,但至少不是像父亲曾经预期的那样“前度是牛郎”了。
现在重提这件七十多年的往事,主要是想提醒人们,对顽皮、不爱读书、显得比较“笨”、缺点比较多的幼儿,大人们最好不要过于鄙视而不理他,不要以为他年龄小,什么都不懂,其实有些过于刺激他幼小心灵的语言和行为,他有可能会牢记一辈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