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说,这件衣裳已经缝过了……你可以拿去穿了。
树生没敢抬头,做出用力吃饭的样子……
03
母亲并没有问过这件衣裳究竟是怎么回事。
三天前的那个晚上,树生从外面一瘸一拐地回来时浑身上下都是泥水,衣服也被山上的荆棘挂得破烂不堪。但他并没告诉母亲自己去了哪里。母亲也没有问,似乎树生出去的事她早已知道,只是心照不宣。其实树生是在前一天晚上才接到任务的。在那个晚上,部队上的小刘突然来找树生。小刘先将树生拉到崖下,然后告诉他,现在有一件很重要也相当危险的事情让他去做。小刘这样说过之后就问树生,你敢不敢去?
树生当时连想也没想,立刻点头说当然敢,怎么不敢。
树生经常去为部队做各种事情,因此小刘很信任他。十几天前,小刘曾让树生去瑞金给一个人送一封信。当时小刘叮嘱树生,现在瑞金已被敌人占领了,环境非常危险,这封信的内容很重要,因此即使送不到,也绝不能落到敌人手里。小刘并没有详细交待那个接信人的具体情况,只说他是个开药行的。但树生的心里很清楚,这一定是我们队伍留在瑞金的人。中央红军的主力撤离瑞金时,确实在那里留下了一些眼线,一来为监视敌人行动,二来也为接应一下尚未处理完毕的一些事宜。但树生并没有问小刘。他知道,不该自己问的事情是不能随便问的。他在那个下午来到瑞金,按着小刘交待给他的地址很顺利地就找到了那个药行,然后又找到了药行老板。药行老板是一个五十多岁的当地人,略微有些驼背,干黄的脸上两只眼睛一转一转的显得很亮。事后树生对小刘说,他当时没有任何依据,只看了这药行老板一眼立刻就断定他已经出事了,于是绝口没提来给他送信的事,只是问他这里最近有什么情况。这药行老板先是支吾了几句,然后就对树生说,快把东西拿出来吧。
树生眨一眨眼问他,什么东西。
药行老板说你来是给我送什么东西?
树生说没有什么东西,他只是来打听一下这边的情况。
药行老板一听就笑了,说不可能,现在城里这样紧,咱们的人让你冒这样大的风险跑来这里只是为了打听一下情况,谁能相信会有这样简单的事?树生到这时就越发肯定了自己的判断,于是当即决定,再跟他应付几句就赶紧想办法脱身。恰在这时有人来药行买药,树生便趁机大声说,好啦老板,你这里先忙,我有时间再来看你。说罢转身出门,一上街就一溜烟地跑走了。他刚刚跑出一段路,就听到身后乱起来。他很清楚,这时再想出城反而更加危险,于是便折身钻进一条只有一人多宽的窄巷,朝前走了一段,看准一家堆满杂物的阁楼就爬上去,蜷在一个角落里睡了一夜。直到第二天早晨,才出城回来了。树生这一趟虽然没有把信送到,但回来之后对小刘讲述了事情的经过,小刘还是夸奖他任务完成的很出色。小刘拍着树生的肩膀说,你现在已经可以称得上是很有经验的老交通了!
但这一次的情况不一样。小刘在这个晚上很严肃地对树生说。
树生问,怎么不一样?
小刘说,这次是一个很特殊的任务。
树生点点头说,你说吧,什么任务。
小刘说,而且,绝不能出任何差错。
树生说明白,保证不出差错就是了。
小刘这才告诉树生,现在于都县城也已经被敌人占领了,可是部队在那里买的十几斤盐还没有取回来。小刘对树生说,眼下部队的物资极为短缺,这十几斤盐不仅是食用,对伤员也很重要,所以虽然不多,也一定要想办法弄回来……
小刘说到这里就停住了,看一看树生。
树生立刻点点头说,明白了。
小刘又沉了一下,对树生说,你这一次去于都县城,恐怕比上次去瑞金还要危险,所以要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无论遇到什么情况都不要慌,先沉住气,不过……好在你是本地人,对城里和来回的路都很熟悉,一旦遇到意外处理起来也会方便一些。
树生说,你放心吧。
04
树生虽然很少去于都县城,但是对去县城的各条道路的确很熟悉。树生在那个早晨按照小刘的叮嘱,化妆成一个年轻补锅匠的样子,就挑着担子去了县城。树生之所以化妆成补锅匠是准备了两手计划,第一个计划是,拿到食盐之后就放到补锅桃子的工具箱里,这样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挑回来。而如果情况不允许,就只有采取第二个计划,树生事先特意穿了两层裤子,而且已将这两层裤子的裤脚缝起来,如此一来这两层裤子实际上也就成了一个两条腿的口袋,只要将食盐装进去,再穿起来,从外面看就会不露一点痕迹。
于都县城果然戒备森严。街上很冷清,到处可以看到国民党的军队。树生很顺利地就在一个小货栈里找到要找的人。货栈老板是一个哑叭。树生跟哑叭老板接上头之后,哑叭老板立刻将那十几斤食盐取出来。但树生想一想,还是决定不将这些食盐放到补锅担子上,因为一旦遇到意外情况是不可能挑着担子跑的,所以只有将食盐放在自己的身上才最保险。于是他就采取了第二个计划,将这些食盐装进裤子的夹层里。但这样一来就又出现了一个新的问题,两条裤腿里不能放太多的盐,否则就像在腿上绑了两个沙袋,感觉很重,一旦遇到意外情况跑起来也不方便。于是树生就让小货栈的哑叭老板找出一块布,缝成一个细长的口袋,将一部分食盐装进去缠在腰上。这样外面再穿了衣裳便遮掩起来,也感觉很利落。
树生做好了这一切就挑着补锅担子从小货栈里出来。
他这时的心里虽然有些紧张,但表面还是做出坦然的样子。他很清楚,必须尽快离开县城,只要出了城门一走上进山的小路就安全了。但是,就在树生挑着担子走过一条街的拐角时,突然看到迎面过来几个头戴礼帽身穿黑布衫的人。树生的心里立刻一沉。他认出了其中的一个人。这个人姓黄,过去在县城也是做药材生意的,曾去小冲村为部队送过几次草药,所以树生见过他。但后来部队发现他送的草药质量很差,而且经常掺假,就不再跟他做生意了。树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碰到这个黄老板,再看一看他身边的那几个人,就已经明白了这个黄老板现在的身份。但此时再想躲避已经来不及,黄老板也已认出了树生,立刻朝这边紧走几步讪笑着说,这不是小冲村的……叫什么来着,树生是不是?
树生只好站住了,定定地看着黄老板。
黄老板走过来,眯起两眼上下打量了一下树生,然后嘻地一笑说,你这是演的哪一出啊?不是一直在村里种田么,几时又跑出来当起补锅匠啦?
树生仍然没说话,将补锅的担子倒到另一边的肩上。
这时黄老板旁边的几个人立刻都警觉地走过来,将树生围在当中。其中一个面皮白皙的瘦长脸围着树生转了一遭,又转了一遭,不停地上下打量着他。
就这样看了一阵,回过头去问黄老板,这是怎么回事?
黄老板笑着说,这可是小冲村整天跟着红军跑的人呢!
一边这样说着,又伸手很亲热地拍了一下树生的肩膀。
你应该还是红属吧?你爸不是也去当了红军么?
几个黑衫人立刻都从腰里拔出手枪,指着树生。
瘦长脸哦地一声,微微点了一下头说,是这样。
树生脸上没有表情,心里却在迅速地想着主意。
瘦长脸又歪了一下头,对树生说,跟我们走吧。
树生看看面前的这个人,又回过头去问黄老板,去哪?
黄老板仍然是一脸的讪笑,他说,去哪你还不知道吗?
树生说,我……不过是来县城补锅的。
黄老板立刻阴阳怪气地说,是啊是啊,你是来补锅的。
树生问,我补锅……也犯法么?
黄老板说补锅当然不犯法,可是你补锅就犯法啦。
为什么?
为什么,你这是在明知故问么?
这时,瘦长脸又将手里的枪挑了一下说,别啰嗦了。
旁边的几个人也催促道,快走吧!
树生没办法,只好挑起担子跟着这几个人朝前走去。
这时树生的心里已经打定主意,无论如何也不能这样跟着他们走,倘若到了他们要去的地方,又被搜出装在裤腿里和缠在腰上的食盐,那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他咬一咬牙,把心一横想,绝不能就这样被他们捉住。
他这时是被夹在中间,黄老板在左,那个面皮白皙的瘦长脸在右,前面和后面也各有一个人。树生偷眼朝四周看一看,前面已经来到一个不起眼的巷子口。树生知道这个巷子叫铜锣巷,他过去来县城办事,曾经常走这条巷子。这是一条“四”字形的巷子,两边还各有一条小巷,跟这条巷子形成了一个复杂的“川”字,因此里面纵横交错,不熟悉的人一旦进去就很难再转出来。于是,树生看准一个机会,似乎要将补锅担子换一下肩。但就在他把担子横过来的一瞬,突然将扁担猛地一甩。挑在前面的工具箱一下子飞起来重重地打在前面那个人的腿上。那个人的两根腿很细,也很长,看上去像一只仙鹤,工具箱这样打到腿上立刻发出叭嚓一声。
他没有防备,登时被打得趔趄了一下险些栽到地上。而此时挑在后面的火炉则刚好撞到后面那个人的腰上。火炉哗拉一下掉到了地上,炉膛里的火炭撒落出来溅到那个人的腿上和脚上。那个人立刻被烫得嗷儿地叫了一声就蹦起来。也就在这时,树生又将肩上的担子用力转了几遭,那几个人立刻被打得懵头转向,而树生则趁这个机会扔下扁担拔脚朝前面的铜锣巷里跑去。待黄老板和那个面皮白皙的瘦长脸回过神,再从后面追上来,树生就已经跑进了巷子。但树生的腿上和腰上毕竟带着十几斤食盐,跑起来很不方便,而那个面皮白皙的瘦长脸腿脚也很快,所以紧跑了几步就跟上来。树生听到身后的声音刚要再加快脚步,这瘦长脸突然从后面伸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后衣襟。
树生用力挣了一下,没有挣脱。
这时树生真的急了。他的心里很清楚,不管怎样也不能让这几个人捉住,自己丢了性命事小,如果丢了缠在身上的食盐损失就大了。他想到这里一咬牙,用力朝前猛地一扑,只听嘶拉一声,他的后衣襟就被那个面皮白皙的瘦长脸扯下去一块。树生随之朝前腾腾腾腾地抢了几步,借着这个机会跑到前面的巷子口折身拐进去,接着又窜进另一个巷子,跑了一段再拐一下又折回来,重新从另一条窄巷绕进铜锣巷。
就这样,很快将身后的几个人甩开了。
树生再从巷子里出来时就听到了枪响。街上已经大乱起来。树生知道必须尽快离开县城,否则再迟就出不去了。于是折身拐上一条僻静的小街,然后就径直朝城外跑去……
树生直到出了县城,跑上一条进山的小路心里才稍稍舒出一口气。
他这时才顾上看一看自己身上的食盐。食盐安然无恙,两条裤腿好好的,布袋也很结实地牢牢缠在腰上。但他忽然觉得后背有些发冷,伸手摸一摸,再回头看一看,才发现后衣襟已经被扯去了大半截,只还剩下两个前襟一甩一甩地耷拉着。树生的心里一阵庆幸。这件衣服还是父亲当初留下的,已经穿了很多年,虽然有些破烂,但也正因为这破烂自己才得以逃脱。树生正这样想着,突然又听到身后响起一阵砰砰的乱枪。
他立刻意识到,是那些人从后面追出城来。
树生迅速想了一下,这条山路虽然很窄,但比较平坦,倘若继续沿着这条路往前跑用不了多远就会被后面的人追上。于是他朝路旁的山坡看了看,便连忙折身朝下面的山谷跑去。他知道,在这条山谷底下还有一条更窄的小路,沿着这条小路绕过几道山梁,再穿过一片樟树林同样也可以回小冲村。但是山坡很陡,又接连下了几天雨,坡上的青草和石头都已经湿漉漉的。突然,他脚下一滑,身体晃了晃就顺着山坡滚下去……
05
树生在这个黄昏吃过晚饭,突然感到心神不定。
山坳里远远地传来演戏的锣鼓声。这锣鼓声紧一阵慢一阵,敲得他有些坐立不安。他偷眼看一看母亲。母亲一直坐在桌前静静地看着他,目光虽然像清澈的潭水,却似乎能看透他的心思。于是,他鼓起勇气已经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他在心里想,还是……不要对母亲说吧。
树生知道,如果在这个时候对母亲说出自己的想法,母亲一定会更伤心的。母亲的心里一定还在为父亲的牺牲难过,虽然嘴上没说一个字,但树生和道,这是母亲多年的习惯。在树生的记忆中,母亲似乎从来没有因为什么开心的事情放声大笑过,也没有因为什么特别难过的事情失声痛哭过。她无论遇到什么事,从表面看去永远是那样的平静。
这时,母亲忽然站起来,似乎想对他说什么,但只站了一下,身体晃了晃就又坐下去。树生发现母亲的脸色更加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着,额上也浸出一些细汗。
他连忙过来扶住母亲问,您……是不是又感觉不舒服?
母亲看看树生,脸上用力拧出一些笑意。
她说,我没事的,你……该去部队上了。
去……部队?
是啊,你不是想去找小刘么?
我……找小刘?
母亲没再说话,只是一下一下地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