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
树生——男,21岁,小冲村青年农民,一心想参加红军,也曾为红军做过很多工作。
母亲——女,58岁,树生的母亲,一个对红军无限热爱,已经献出自己丈夫的农村妇女。最后,终于也献出了自己的生命。
春花——女,19岁,小冲村一个普通的农村少女,树生的未婚妻。
许叶芳——女,31岁,春花的继母,小冲村妇女干部,“扩红能手”。
张四十三——男,43岁,何屋村一个普通农民,后在暗中为红军工作,最终被地主分子宋财旺杀害。
周云——女,一个一生中充满谜团的女人。当过红军,打过游击,解放后因被指控曾有“叛变行为”而判刑入狱。多年后,终于平反昭雪。
一 最后一夜
我在另一份相关资料中看到,美国作家哈里森·索尔兹伯里在他出版的《长征——前所未闻的故事》一书中所记述的1935年初苏区的形势,在当时应该已到了生死攸关的关头。嗣后为迷惑敌人,掩护中央红军主力转移,留在当地的中央分局、中央政府办事处、中央军区机关等几个重要部门以及红24师等红军部队迁至井塘村(即今天的于都县黄麟乡井塘村)继续坚持斗争。这个月下旬,形势更加恶化。于是,面对严峻的形势红军决定分兵突围。
这就是史料上记载的“9路突围”。
在此之际,在这个苏区最后的红色村庄举行了中央苏区最后一次大型文艺汇演。汇演在大雨中持续很长时间,并以“打擂”形式分设一、二、三等奖。最后由翟秋白同志亲自在雨中登台为获胜者颁奖。
这就是著名的“井塘汇演”。
苏维埃有火星剧团、星火剧团和战号剧团三支文艺团队参加了演出。据史料记载,演出盛况空前,现场充满悲壮气氛。当时的财政部门在中共中央转移后资金和物质极端匮乏的情况下,为保障中央分局和中华苏维埃中央政府办事处以及留下继续坚持战斗的项英、陈毅、瞿秋白、何叔衡等中央领导同志的正常工作发挥了极大作用。中央财政部门还为“井塘汇演”提供了资金上的保障,在苏区文艺史和财政史上写下了重重的一笔。
我在于都采访时,特意来到黄麟乡的井塘村。这天也在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四面的山峦被云雾缭绕,只有沙沙的雨声在静静地响。我发现井塘村这里的地势的确很独特,周围被群山环绕,形成了一片坳谷。这时正是暮春时节,坳谷里长满萋萋的青草。我站在这片山坳的草坡上,听着雨声,突然就有了一种穿越七十五年岁月的感觉,似乎又看到了漫山遍野的百姓在雨中争相引颈观看演出,看到雨中招展的红旗,听到舞台上激昂的锣鼓和嘹亮的歌声……
我穿过村边的一条小路,来到当年中央分局和中央政府办事处办公所在地的遗址。这是一处很普通的民居,保存尚好。据说西侧房是项英一家当年的居室,但已倒掉,隐约还能看出房基。就在这时,我看到一位八十多岁的老人一直站在门外,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身体还很结实,满是皱褶的眼里露出探寻的目光。在他的身旁还有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人,看上去很干练的样子。于是,我就朝这老人走过去。让我没有想到的是,我和这老人一聊才知道,他竟然是这房屋的主人,也就是陈毅和项英当年房东的后代,旁边那个干练的年轻人,是他的孙子。老人告诉我,当年陈毅和项英住在这里时他只有八岁,所以,对他们还有一些印象。
老人说,那时项英和陈毅都穿着军装,样子很威武呢。
他一边这样说着就笑了,旁边的年轻人也笑了。
我就是从这年轻人的笑里,看到了“树生”的影子……
01
树生担着两捆柴从山梁上走下来时,薄云中的太阳已经坠落到西边的山顶。
太阳落山的速度很慢,而且很庄重,看上去似乎正在发生着一件重大的事情。它就那样庄严地不动声色地一点一点落下来,然后就在山顶上不动了,渐渐浸出鲜红的顔色,像一坨黏稠的汁液一点一点融化。接着,那融化了的黏稠汁液从山顶流淌下来,就将山坡上的竹林和樟树林染红了。山坡上除了归林的鸟叫声,一片沉寂。树生吃力地担着木柴从一条崎岖的小路绕过来,就朝着不远的红石崖一步一步走上去。
那红石崖孤零零地悬在山腰上,像飘浮在云中。
树生担的这两捆柴已经大得不能再大,长长短短的树枝参差着有一人多高。树生担在中间,几乎隐在柴里,远远看去逶屹的山路上像是只有两捆柴在移动。一阵山风吹来,竹林里发出一阵簌簌的声响。暮色中的山风夹带着初春的寒意。
树生虽然通身是汗,却也微微抖了一下。
一连下了几天细雨,迷迷濛濛的像是飘着一层浓重的雾霭。山里的一切似乎都被水汽浸透了,到处湿漉漉的。下午好容易出了一下太阳,刚刚亮了一阵,很快就被隐在薄云里,天又不晴不阴地变得灰涂涂了。树生担着柴捆走上红石崖时,东面的山坳里又传来一阵锣鼓声和嘹亮的歌声。树生站住了,一边擦着额上的汗朝山坳那边张望过去。山坳被一片茂密的树林遮挡住了,只有锣鼓声、乐器声和歌声从枝叶的缝隙里传过来。树生知道,山坳里已经接连演了几天戏,附近的村民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场面,男女老幼都赶来观看,山坳里几乎被黑压压的人群填满了。但树生没有去看戏。他没有时间,也没心思。他这时的心思都在砍柴上。他在心里盘算着,必须要在几天内砍出尽量多的木柴,然后挑回来,再截成一段一段码放到屋里。这是母亲今后将要烧用的木柴,树生恨不能一口气为母亲砍下能烧用几十年的木柴。但他的心里很清楚,这是不可能的,他就是将一座山的木柴都为母亲砍回来,母亲也总有烧完的时候。那么,母亲烧完这些木柴之后……又该怎么办呢?
树生不敢再往下想。
树生挑着两捆木柴走上红石崖时,腿上和腰上的扭伤又重重地痛了一下。这是几天前去县城时从山路上摔下来扭伤的,但树生怕母亲担心,回来并没有讲。这时树生来到自己家的门前,将两捆柴放下,才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是两间土屋,盖在石崖上的一小块平地上,一棵巨大的樟树从后面的石壁伸展过来,浓密的树枝将这一小片平地和两间土屋都遮掩起来,如同一把擎天的大伞。树生将两捆柴靠在门前的墙壁上,走进屋来,想看一看母亲。
母亲一直躺在床上,已经十几天了,吃饭很少,每天只喝一点点水。十几天前的一个上午,村里送来了父亲牺牲的阵亡通知。当时母亲没说任何话,只是木然地看看来人,又看了看那张有些发黄的粗糙的纸片。过了一会儿,突然一口鲜血喷出来,身体晃了一下就栽倒了。母亲一直到下午始终躺在床上闭着眼,没有说一句话。树生希望母亲哭一哭。他想,如果母亲哭出来或许心里会好过一些。但他很清楚,母亲现在连流泪的气力都没有了。傍晚时分,树生将村里的谢郎中请过来。谢郎中是这一带远近闻名的郎中,刚刚四十多岁就留着两缕细长的墨黑胡须,看上去像是采茶戏里的角色。谢郎中先为树生的母亲把了一下脉搏,又翻起眼皮看了看,这样检查一阵之后便轻轻摇一摇头,嘘出一口长气,然后和树生一起来到屋外。树生看着谢郎中担忧地问,病情……究竟怎样?
谢郎中没有说话,只是又轻轻地摇一摇头。
到底……怎样呢?会不会……树生问。
会的。
谢郎中说。
谢郎中告诉树生,母亲的身体原本已经很虚弱,甚至可以说是病入膏肓。谢郎中略微沉吟一下说,打个比方吧,她就像是一盏油灯,碗里的油已经没有多少了,只好这样耗着,什么时候将油耗尽,这盏灯也就……谢郎中说到这里咳了一下,继续又说,可是今天,她突然又受到如此打击,这对她来说就如同是雪上加霜,灯碗里的油,恐怕……
谢郎中没再说下去,但后面的意思已经很明白了。
树生听了并没有感到意外。母亲的病情一直很重,这他心里是早已有数的。但是,他没有想到会突然发生这样的事情,父亲牺牲了,不在了,没有了……树生又想起父亲临走前对自己说过的话。那是一个上午,父亲牵着一匹马和村里的几个年轻人一起到区上去,那里会有人将他们送去部队。树生一直将父亲送到村外,又送过小河,就这样送出很远。父亲走了一阵就站住了,转身对他说,我走了,以后母亲和家里的事……就都交给你了。父亲的嗓音有些沙哑,但很坚硬,如同锤子砸在沙石上的声音。此时,树生的耳边似乎仍能清晰地听到父亲的声音。可是,父亲已经……树生的心里像被狠狠地拧了一下。也就在这一刻,树生对自己的打算有些犹豫了。他不知道,自己还该不该按着原来的计划去做。
但树生还是有一点侥幸心理。
树生想,也许母亲的病情并不像谢郎中说的那样严重。这个谢郎中虽然很有些名气,也确实有相当深的医道,但以往也有看错的时候。一次他为村里常土长生的七叔看病,那老人上山砍柴时一条腿被蛇咬伤了,肿得像腰一样粗,谢郎中断言他不会活过两天。但常土长生爬上山去采了一些草药回来,为他的七叔敷在伤口上,两天后竟奇迹般地好起来。所以,树生希望这样的奇迹也能发生在母亲身上,母亲并不像谢郎中说的什么灯油耗尽,她只是因为听到父亲牺牲的消息过于悲伤才这样吐血的,母亲只要吃一些草药,调养一下就会好起来。于是,树生又去将部队的小刘叫来,让他给母亲看一看。树生平时最相信小刘。小刘是湖南人,曾经在城里读过医科学校,而且跟随部队走过很多地方。树生觉得这个头戴八角帽却斯斯文文的小战士很了不起,不仅会治病,而且懂得很多事情,树生从他嘴里听到的事都是长这样大从未听到过的。但是,小刘来为母亲仔细检查之后,也只是轻轻地摇一摇头。
树生一看小刘的表情就明白了,所以没敢再问。
小刘临走时,只对树生说了一句话。
他说,你要好好照顾母亲。
02
树生在这个傍晚走进屋里时,突然愣住了。
他看到一直病在床上的母亲竟然起来了,正坐在桌前为自己缝补衣裳。桌上摆放着还在冒着热气的晚饭,显然是母亲刚刚做的。母亲换上了一身干净衣裳,头发也梳起来,苍白的脸上虽然仍没有血色,却显出一些光泽,而且看上去也似乎有了一些精神。
母亲见树生进来愣愣地看着自己,就微微笑了一下说,吃饭吧。
树生站着没动,仍然有些诧异地看着母亲。
他说,您……起来了?
母亲说是啊,起来了。
您的心口,不疼了?
嗯,今天好些了。
可是……
怎么?
您……怎么可以做饭?
既然可以起来,当然可以做饭啊。
母亲这样说着,又冲他笑了一下。
不要愣着了,快吃饭吧,你吃了饭不是还有事么?
母亲看他一眼,又这样催促。
树生又愣了一下,张张嘴,却没再说出话来。
树生晚上确实有事。他要先去找春花,然后还要去坳里的部队找小刘。但他并不记得将这些事告诉过母亲。事实上,这件事也无法而且不可能告诉母亲。
可是……母亲又是怎么知道……自己晚上有事的呢?
树生没敢再去看母亲,走过来坐到桌边就埋头吃饭。他这时才发现,屋子里竟然也被母亲收拾过了,显得干净清爽,而且连摆放在迎门桌上的祖宗牌位也擦拭过了。母亲并没有吃饭,只是静静地坐在桌前,一边缝补着衣裳看着树生吃。树生感觉到了母亲的目光,他觉得母亲的目光像一股温热的泉水从自己的身上流淌过去。
你……不要再去砍柴了。
母亲看着他,忽然又说。
你砍的柴,已经够多了。
树生点点头,嗯了一声。
你,也不用担心我。
母亲又淡淡地说。
树生蓦地抬起头,两手端着碗,愣了一下。
母亲说,你已经看到了,我现在……真的好了。
树生定定地愣着,不知母亲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就在几天前,母亲还在一口一口地吐血,看上去似乎连喘息的气力都没有了。那天晚上,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母亲的声音像山里吹来的风,有些飘忽不定。母亲对树生说,你不用再去请郎中了。当时树生看着母亲,脸上的泪就流下来。母亲又说,我刚刚做了一个梦,梦见了你爸,他站在一个很高的石崖上说……让我去呢……树生连忙用力摇头,对母亲说,父亲不会说这样的话。母亲淡淡地笑一下说,当然会的,你爸还说,我应该去找他,我去找他了,你……也就解脱了……
母亲这样说罢就闭上眼,不再说话了。
可现在……这又是怎么回事呢?
树生坐在饭桌前,看着有了些精神的母亲。他觉得现在的母亲跟几天前相比简直判若两人。他突然想起,谢郎中曾经偷偷告诉他,久病在床的人如果突然一下有了精神,应该不是好的征兆。树生想到这里心头兀地一沉,不禁又抬起眼偷偷看了一下母亲。
母亲似乎并没注意到树生的目光,仍在一针一线地缝补着手里的衣裳。
母亲忽然抬起头,又说,我是说,你如果想做什么事只管去做就是了。
树生的嘴张了一下,又张了一下,就慢慢低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