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生又仔细想了一下,还是没有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母亲,要去部队找小刘。其实小刘平时无论有什么事,每一次来崖上找树生都是将他叫到外面去说话的。树生从这一点就看出,小刘虽然和自己一样年轻,但毕竟在部队锻练了几年,所以非常成熟也善解人意。尤其树生的父亲牺牲以后,小刘似乎更少来找树生。树生为此曾几次跟小刘说,如果部队上有什么要他办的事情只管来找他,他相信,就是父亲在天有灵,也会希望他这样做的。
这时,母亲又用手轻轻推了树生一下,说,你……快去吧。
树生看了母亲一眼,又看了一眼,就转身从家里走出来。
忽然,母亲又在屋里叫了一声。
树生站住了,回过头。
母亲慢慢从桌旁站起来,看着树生。
树生感觉到了,母亲似乎想说什么。
他问,你……还有什么事吗?
母亲眯起眼,慈爱地看着儿子。
她这样看了一阵,挥挥手说,去吧……你去吧。
树生又看了一下母亲,就转身朝石崖下面走去。
树生感觉到了,母亲今天有些异样。神色好像也怪怪的。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母亲已经病得在床上躺了这样久,甚至连说话也已经很费力,这一晚怎么会突然起来了呢?而且看上去也似乎有了一些精神,甚至还为自己做了晚饭?
树生的心里忽然有些不踏实起来。
树生没有立刻去坳里找小刘。他想了一下,还是决定先去找春花,因为他很清楚,自己想好的计划必须先跟春花商量,只有得到春花的应允才可以去实施。
春花的家是在对面的山坡上。
春花的父亲是一个石匠,所以春花家里造的房子几乎是一座石屋,三间连在一起,虽然有些低矮但看上去非常坚固。春花其实叫王桂春花。在赣南一带的风俗,孩子落生以后,如果父母觉得这孩子体弱难养,就为他认一座庙,或一棵树,如此一来孩子的一生也就有了稳妥的依靠。比如树生,就叫李樟树生,住在坳里的长生,叫常土长生,而常土长生的女人叫田观音妹等等。春花当年是难产,她母亲生她时整整生了两天,所以春花一生下来她母亲就死了。春花的父亲看着这个猫一样小的孩子,就为她认了门前的桂花树。那是一棵非常茂盛的桂花树,每到桂花开放的季节,会香满整个山谷。
于是,春花的父亲就为她取名叫王桂春花。
树生和春花是从小在一起长大的,两个人一起上山采药,一起下塘捉鱼,彼此之间从没有说过什么,似乎也不用说什么,好像到了一定的年龄自然就会到一起。春花没有母亲,所以从小就长在树生的家里,有的时候晚了索性就住在这边,无论有了什么事也都偷偷地跟树生的母亲说一说。树生的母亲也把春花当成自己的女儿看,各样事都对她很细心的照顾。春花毕竟是女孩家,渐渐大起来就不再像小的时候整天跟树生缠在一起,但是对树生的关心和体贴又多了几分女人的细致。这让树生的心里感觉温暧,也更踏实。
06
树生走上对面的山坡时,看到春花家的窗子是黑黑的。
树生这时才意识到,春花应该去坳里看戏了。春花跟部队上一个姓兰的小女战士很要好。这个姓兰的小女战士是报务员,长着两只很大的眼睛,而且很亮。据春花说,她的十根手指细长细长的,看上去非常灵巧。小兰战士是兴国人,兴国人的口音很好听,小兰战士的嗓音又很好,所以她说起话来给人的感觉就很悦耳。她曾对春花说过,她的家里已经什么人都没有了,父亲母亲叔叔伯伯和婶婶都出来当了红军,而且她的父亲和伯伯是在中央红军。小兰战士每说起这些时就显得很自豪。春花经常和小兰战士凑在一起叽叽咕咕,或是跑到山坡上去采草药。春花的父亲虽然是一个石匠,但对生长在山上的各种草药很在行,平时他们父女偶尔生病,或打石头时不小心碰些皮外伤,从来不请郎中,自己上山采一些草药就可以医治。春花从小跟着父亲学会了识别草药的本领,也能用草药为人治一治病。所以,她没事的时候就经常带着小兰战士上山去,为部队的卫生队采一些止痛或止血的草药回来。树生已经看到了,春花这几天一直和小兰在一起,两人嘀嘀咕咕不知在商量什么事情。因此他想,春花这个时候一定又跑去山坳里找小兰战士了。
树生这样想着就转身朝山下走去。
他想到山坳里演戏的地方去找春花。但就在这时,他看到许叶芳正朝山坡上走来。许叶芳是小冲村的妇女主任,也是春花的继母。许叶芳的皮肤有些黑,但长得很好看,下巴尖尖的,嘴角翘翘的,两个眼睛也很大,一看就是一个精明强干的女人。她虽然已经快四十岁,但看上去仍很年轻,走路的样子像一阵风,一副妇女干部的样子。
许叶芳过去是结过婚的。她男人是一个赤红脸的杀猪汉子,生得粗粗壮壮一副硬实身板,姓石,村里人都叫他石大头。一年多以前部队上要扩充新生力量,叫“扩红”,小冲村的许多年轻人都去参军了,许叶芳回到家里就对自己的男人石大头说,我这个村里的妇女主任,每天出去做的就是扩红工作,可我在外面搞扩红,自己的男人却窝在家里不去参军,这让村里人看了实在说不过去。所以……许叶芳对男人说,你也去部队参军吧。石大头听了起初不太愿意。他向许叶芳表白说,自己并不是不想去参军,而是舍不得许叶芳。他涎着脸对许叶芳说,他这几年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晚上睡觉如果不搂着许叶芳就睡不着,这许叶芳应该是知道的,可是……如果到部队上去就只能一个人睡了,他沮丧地说,这让他怎么受得了。许叶芳听了就耐心地对男人说,睡觉又不是一天两天的事,要想睡可以睡一辈子呢,你先去参军,等革命胜利了回来,我白天晚上什么事都不干,只让你搂着睡觉。
于是,石大头搂着许叶芳狠狠地睡了一天一夜,然后就去部队参军了。
许叶芳送走男人的几个月之后,就有消息传回来,说是石大头已在前方牺牲了。但并未接到阵亡通知,所以许叶芳怎么也不肯相信。这时许叶芳正在家里照顾一个伤员。这个伤员是在一次很残酷的战役中负伤的,当时前胸已被炸烂了,人也奄奄一息。许叶芳将这个伤员抬回家来,放到自己的床上,白天仍去村里忙工作,晚上回来就用草药熬成的汤水一点一点为他清洗伤口,还去山里想办法弄一些野物回来为他补养身体。就这样,这个伤员渐渐地竟缓过来,不仅伤口一点一点痊愈,人也开始有了一些精神。许叶芳直到这时才发现,这竟然是一个很英俊的男人,生得浓眉大眼,身板也方方正正,一说话似乎还有几分羞涩。他虽然伤已痊愈,但胸前已经少了几根肋骨,显然不能再回部队去了。于是,他就一直住在许叶芳的家里,每天去村里收草药,或是帮着许叶芳做各种工作,晚上就和许叶芳一起为部队的战士打草鞋。许叶芳从这个男人的口中得知,他是湖北人,老家也是住在深山里,因此对山村的生活很熟悉。他告诉许叶芳,他在家时曾是一个泥瓦匠,因此对盖房造屋一类的事很在行。许叶芳很快发现,这男人果然很能干,没多久就帮她将屋里屋外收拾得清清爽爽。
一天夜里,外面下着雨。这男人从床上爬起来,一步一步走到许叶芳的跟前。许叶芳还一直是让这男人睡在自己的床上,自己则在外面的屋里搭了一个小铺,她说男人的伤还没有完全好,不能受凉,更不能受潮。这男人在这个夜里来到许叶芳睡觉的小铺跟前,似乎有些迟疑,他先是站了一阵,然后才轻声对她说,你……睡着吗?
这时许叶芳听到男人起来的动静,已经醒了。
但她躺着没动,只是问,什么事?
男人说,你……去屋里的床上睡吧。
许叶芳沉了一下,问,为什么?
男人说,以后,我们就这样睡吧。
许叶芳躺在小铺上,没有说话。
男人又说,我家里……已经没有人了。
这男人曾对许叶芳说过,他的父母都已经不在了,又从没有成过亲,所以家里只是他一个人。许叶芳躺在床上又沉默了一阵,仍然没有说话。
这男人又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
许叶芳说,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可是……
男人立刻问,可是……什么?
许叶芳说,我……有男人。
你……有男人?
他正在前方打仗。
男人哦一声说,我听说了,可是他,已经牺牲了。
不,许叶芳立刻说,他没有牺牲,他还活着。
男人就不再争辩了。
许叶芳又说,他还在前方打仗,我怎么能不等他呢?
男人张张嘴,轻轻叹息一声。
许叶芳在小铺上微微动了一下,说,你现在身体已经这样,再回部队恐怕是不行了,你……还是回湖北老家去吧,在家里……也一样可以干革命工作的。
男人没再说什么,只是摇摇头就回到床上去继续睡了。
第二天一早,他就告别许叶芳回湖北老家去了……
07
许叶芳的男人石大头真的牺牲了。
那个湖北籍的伤员走后没多久,许叶芳就接到了男人石大头牺牲的阵亡通知。据说石大头在一次战斗中表现得很英勇,将子弹打光了,就从腰里拔出牛耳尖刀冲向敌人。这把牛耳尖刀有一尺多长,两寸多宽,是他在村里时专门用来杀猪的,已经用了十几年,因此非常的锋利,也非常的应手。当时石大头挥舞着这把牛耳尖刀冲进敌群里,如同砍削竹子一样,每挥一下就砍倒一片敌人。他看上去非常的着急,似乎想尽快杀光敌人好回家去搂着自己的女人许叶芳睡觉。敌人就这样在他的面前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但就在这时,突然一颗子弹飞过来,准准地打进他的眉心。他先是愣了一下,好像想起什么事情,然后慢慢转过身,朝着自己的家乡小冲村的方向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就像一块石碑一样沉重地倒下去……
许叶芳听了自己男人石大头牺牲的经过已经泪流满面。但是,她只是喃喃地说了一句谁都没有听懂的话,擦一擦眼泪,就又转身忙着扩红去了。
那个时候许叶芳正在试图动员春花的父亲王石匠去参加红军。当时王石匠很忙,一直在山后的一个岈口凿一个岩洞。这个岩洞原本是天然形成的,洞口很小,而且掩在一片灌木丛的后面,所以非常隐蔽。部队原打算利用这个岩洞让一些伤员住进去,但是洞里很浅,空间也很小,于是就让王石匠开凿一下,将里面的空间再扩大一些。许叶芳已经来找王石匠谈过几次,但王石匠始终不说同意,也不说不同意,只是埋头不停地凿石头。后来实在被许叶芳问急了,就只说一句话,我在这里凿岩洞,也一样是为部队做事情。
许叶芳说,可是,去部队参军打敌人是更大的事情。
王石匠一听就又不说话了。
许叶芳说,你在村里的表现一向是很积极的。
王石匠问,如果我去参军了,谁还在这里凿石头?
许叶芳就耐心地对王石匠说,你在这里凿岩洞固然意义重大,可是扩红工作意义更重大,现在部队上正需要补充新生力量,你这样的积极分子道理是应该都懂的,我就不用再细讲了,你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提出来,只要是村里能办到的,一定会尽力帮你解决。
王石匠看一眼许叶芳,就又埋下头去凿石头。
许叶芳忽然说,我知道你心里是怎样想的。
王石匠停下手,问,我是……怎样想的?
许叶芳说,你是不放心春花,对不对?
王石匠没有说话。
许叶芳说,你只管放心走,春花有我照顾。
王石头慢慢抬起头,你……照顾?
怎么,我照顾不行吗?
王石匠沉了一下,就扔下手里的工具站起来,走到岩洞口背对着许叶芳说,你说对了,道理我都懂,我……不是不想去参军,只是……只是……
许叶芳问,只是什么?
王石匠慢慢转过身来,把两眼垂下去说,春花她妈……死得早,我已经十几年……没有女人了,参军打仗我是不怕死的,只是……这样死了……不甘心……
许叶芳慢慢睁大眼,看着王石匠。
她就这样看了一阵,然后问,如果,我跟你结婚呢?
王石匠显然没有想到许叶芳竟然会这样说,一下愣住了,回头看看许叶芳有些不知所措。许叶芳又平静地说,我在问你,如果我跟你结婚,你会不会去参军呢?
王石匠喃喃地说,石大头……已经死了。
许叶芳点点头说,是啊……他已经死了。
王石匠问,你不怕……我也会死在外面?
许叶芳浅浅地笑了一下,说,我已经送走过一个男人,不怕再送走一个。
就在这天晚上,许叶芳真的跟王石匠成亲了。没有举行任何仪式,许叶芳只是将自己的铺盖搬过来,然后两人一起喝了一碗谷烧水酒,就上床睡觉了。两天以后,王石匠就到部队上去了。王石匠临走对许叶芳说,我走以后,这个家和春花就都交给你了。
许叶芳看着王石匠,忽然哭了。
她说,我等你回来,你可一定要回来啊,不要……不要再让我等到一张纸。王石匠贪婪地朝许叶芳的身上看了看说,放心吧,我一定回来,我回来还要……
王石匠没有再说下去,一转身就大步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