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夜时,雨停了。青朗的月光透进窗棂,将屋里映出些微亮色。如红躺在竹床上,看着窗外的夜空,感觉一阵凉意吹进来。如红能听到瞎婆在另一间屋里翻身的声音。瞎婆也没有吃晚饭,天一黑就躺到竹床上睡了。如红当初搬来时原打算和瞎婆睡在一间屋里,这样夜里有事也好照顾她。但瞎婆没有同意。瞎婆说无论白天还是黑夜,对她都是一样的,她白天可以照顾自己,晚上当然也可以照顾自己。所以,她就让如红睡到了当初长兴的屋里。在这个晚上,如红感觉到了,瞎婆很久没有睡着,她的那张竹床一直在嘎嘎地响。
到后半夜,如红起身过来,走到瞎婆的床前轻声问,您……有事吗?
瞎婆只是一下一下地呼吸,并没有说话。
如红又站了一下,就回来重新躺到床上。
如红感觉自己身体的深处又在疼痛,这疼痛已经不再尖锐,而是一种隐隐的钝痛,似乎有一只手在撕扯着自己体内的什么地方,而且,这疼痛还在一点一点漫延,渐渐地连手和脚都疼痛起来。如红的眼前始终晃动着黄营长那张阴郁蜡黄的脸。她试图让自己将这张脸忘掉,但是做不到,她甚至还能闻到这张脸上散发出的气味,听到它粗重的呼吸。如红自从意识到自己是一个女人,一直觉得身体里有一汪洁净的清水,这汪清水装在一只透明的罐子里。她精心地呵护着它,想着将来有一天,将这罐清水捧给长兴。可是现在,这只洁净透明的罐子被打破了,如红甚至听到了这只罐子在自己身体里的破碎声和清水涌出的汩汩声。
在这汪清水涌出的一瞬,如红绝望地想,一切都完了……
但是,在这个晚上,如红听着瞎婆在那边屋里翻身的声音,心里又想,如果自己不这样做,又能怎样做呢,瞎婆是长兴的母亲,就算她不是长兴的母亲,她这样瞎着两只眼,又这样弱小,自己也不能眼看着那个黄营长带着保安团的人来折磨她。如红去县城时,曾在路上看到过搜山团的人是如何押解抓到的红属和苏区干部的,他们一边驱赶着这些人,一边用皮鞭、木棒和枪托殴打着他们,很多人被打得头破血流遍体鳞伤,有的人倒在地上就再也起不来了。所以,如红想,无论自己受怎样的苦也不能让瞎婆被那些人抓走。
她一定要保护她……
第二天早晨,瘸三旺带着女人一起过来了。自从长兴走后,瘸三旺和他的女人就经常不动声色地来看一看瞎婆,或给她送一些吃的东西过来。瘸三旺和女人过来时,如红刚刚起来,正在为瞎婆煮南瓜粥。瘸三旺的女人去看瞎婆,瘸三旺就来到柴屋。瘸三旺对如红说,昨晚一直下雨,再说考虑到如红去山上一天,回来一定累了,所以就没有过来。接着又问事情办得怎样,顺利不顺利。如红沉了一下,说还算顺利,箩筐都已交给游击队的刘队长了。然后,又将游击队的大致情况对瘸三旺说了一下。瘸三旺听了想一想说,现在形势越来越紧,保安团的人已经不仅是搜山,还要对每个村庄进行清洗,据说山前的观音塘已经开始了,所有红属和当初的苏区干部都要去登记,否则一旦查出来就要严办。
瘸三旺看一看如红说,所以,你和瞎婆……都要当心了。
如红说,能不能,先给瞎婆找一个地方,让她躲避一下?
瘸三旺想想说,这种时候,让她躲到哪去呢?
如红说,可是……当初长兴在这一带的名声太大,保安团的人不会不知道的。
瘸三旺点点头,说是啊,你还好说,长兴走时毕竟没有跟他成亲,所以不管怎样说还不算红属,可是瞎婆就危险了,如果保安团的人过来,一定会先来找她的。
这时,如红看一眼瘸三旺说,保安团的人,真的很快就要过来了。
瘸三旺立刻愣了一下,问如红,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如红没有回答,支吾了一下说,我们……总要先做准备。
瘸三旺点头说,如果是这样,这件事就真要考虑一下了。
这时瘸三旺的女人过来了。瘸三旺的女人虽然身板很大,看上去像一块干柴,却是一个很细心的女人。她长着一张端正的扁平脸,眉眼也有几分清秀,只是皮肤粗糙一些,刚刚四十来岁脸上已经有了皱纹。她这时已将几只煮熟的山鸡蛋给瞎婆送过去。这些山鸡蛋是瘸三旺去山上砍柴时偶然捡到的,拿回来瘸三旺的女人没舍得吃,煮熟了就给瞎婆送过来。瘸三旺的女人来柴屋这里是准备叫瘸三旺一起回去,但她走进来,刚要叫瘸三旺,目光一下落到了如红的鞋上。如红穿的是一双自己做的粗布鞋,粗布原是灰白的,用山上的浆树叶染成棕黄色。这时,瘸三旺的女人很认真地看看这双布鞋,又朝如红的脸上看了看。
瘸三旺的女人像是随意地说,你的脸色,不太好。
如红抬起头看一眼瘸三旺的女人,没有说话。
瘸三旺的女人又说,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如红摇摇头说,没有,我……挺好。
瘸三旺的女人又用探询的目光看看如红说,现在长兴不在家,瞎婆就都靠你了,所以,你也要当心自己的身体啊,千万别累坏了,你真有点事瞎婆可怎么办呢?
如红说,我只是……昨天有些累,夜里又没睡好……
瘸三旺的女人问,你昨天上山,没遇到什么事吧?
如红说没有。
瘸三旺的女人问,真的没有?
如红说,真的……没有。
瘸三旺的女人这才点点头,说没有就好。
瘸三旺和女人又叮嘱了如红几句,就从土屋里出来了。
瘸三旺的女人一边朝山坡下面走着,回头看一眼,然后低声对瘸三旺说,如红昨天上山一定出事了。瘸三旺一听立刻愣了一下,连忙问,出什么事了?瘸三旺的女人摇摇头说,现在还说不好,总之……应该有事。瘸三旺有些不相信,看一眼自己的女人说,你是怎么知道的?瘸三旺的女人又朝身后看一眼,就站住了。
她对瘸三旺说,你没看到如红的那双鞋吗?
瘸三旺想一想问,她的鞋……怎么了?
瘸三旺的女人说,她的鞋上有血迹。
瘸三旺一听就笑了,说,鞋上沾点血迹,这有什么新鲜,山上到处是野草棵子,跌一跤或是挂破了哪里,血流出来滴到鞋上,这也不算什么大事。
瘸三旺的女人摇摇头说,怕是没有这样简单,虽然昨天下过雨,可是从那鞋上的血迹还是能看出,当时流出的血应该不少,而且,而且……
瘸三旺的女人看一眼男人,没再说下去。
瘸三旺问,啥?
瘸三旺的女人说,女人流出的血,不同的地方,顔色是不一样的。
瘸三旺噗哧一声又笑了,说,还有这样的说法?
瘸三旺的女人说,女人的事,你们男人不懂。
她这样说罢就头前朝山坡下面走去……
07
如红一连几天都在竹林里。早晨,她为瞎婆做好一天的饭,就独自来到竹林深处,坐在一块石头上一根一根的削篾条。这块石头像一个石凳,很光滑,坐在上面还能隐隐地感到一些温热。如红每天就这样从早到晚的坐在这块石头上,不想吃饭,也不想喝水。有的时候感觉肚子里实在空了,就随手掰一根竹笋吃。竹笋很鲜嫩,咬到嘴里会有一股饱满的露水,清凉的竹香让如红感觉心里好受一些。瞎婆偶尔到竹林里来,但她并不走近如红,只是站得远远的,翻着两个很大的眼白听着这边的动静。就这样听一阵,便转身回去了。
就在瘸三旺带着女人来看如红的第二天早晨,瘸三旺又独自来了。瘸三旺告诉了如红两件事。第一件事是,他为如红和瞎婆的箩筐找到了买主。瘸三旺说,县城如意货栈的田老板正需要箩筐,他已经跟他讲好,今后如红这里有多少箩筐他都要。瘸三旺对如红说,这样你和瞎婆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一些了。如红当然知道那个如意货栈的田老板是什么人,所以心里也明白,瘸三旺和田老板这样做只是为了照顾自己和瞎婆的生活。接着,瘸三旺就又告诉了如红另一件事。瘸三旺说,这一次真的有事要去山前的观音塘,而且事情很急,要马上去。但瘸三旺立刻又说,昨天他的女人说了,如红的脸色很不好,所以,如果如红的身体真的不舒服就不要去了,他可以另想办法。而且……瘸三旺说,观音塘那边正在搞清洗,这一次去也有很大危险。但如红想了一下还是说,危险倒没什么,我可以去。
瘸三旺听了点点头,又问,你对瞎婆怎样说呢?
如红说,我会有办法的。
如红已经想好了,她可以告诉瞎婆,去观音塘收那几只箩筐的钱。这时家里的日子已经快要过不下去,那几只箩筐虽然没有几个钱,却也很重要。所以,如红想,如果自己这样说了瞎婆是不会不同意的。但让她没有想到的是,瞎婆一听如红这样说竟然真的不同意。
瞎婆对如红说,你不能去。
如红说,可是,那几只箩筐……
瞎婆说,那几只箩筐没几个钱,我们不要了。
如红兀住了,张一张嘴,一时不知再说什么。
如红想了一下,又说,眼下……我们已经要没饭吃了。
瞎婆坚定地翻着眼白问,是吃饭要紧,还是活命要紧?
如红说,如果没饭吃,还能有命么?
瞎婆说你不要再说了,就是不能去。
这一次,如红最终也没有去观音塘。但事后的结果证明,如红没去观音塘真的是对了。瘸三旺去观音塘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手上和脸上满是血迹,身上的衣服也已经破烂不堪。据他说,他这一次去观音塘没有办成任何事情。他到观音塘时是在上午,当时一进村就感觉气氛不对,街上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每家每户也都紧闭着门。瘸三旺毕竟是有些经验的老交通,一见这情形当即决定不再去找任何人。但就在他准备离开时,还是被几个保安团的人发现了。瘸三旺一见这几个人追上来,扭头就往村外走,一出村立刻朝山上跑去。瘸三旺上山并不用找山路,只要攀着石头和草丛就能行走如飞。但他跑得再快也没有大枪的子弹快,那几个保安团的人一见瘸三旺像只猴子似的窜上山,立刻就朝这边乒乒乓乓地放起枪来。瘸三旺一见子弹已经咝溜咝溜地打到自己身边,连忙钻进更密的树丛,就这样在棘刺棵子里挂得两手满脸都是血,衣服也跑得稀烂,才一直钻到山顶上从另一条小路绕回来。瘸三旺告诉如红,形势确实已经很紧,看观音塘那边的情形,保安团的人很快就要过来了。
如红听了瘸三旺的话并没有感到意外。她知道,在观音塘的保安团应该就是那个黄营长的队伍,他们一定是完成了搜山任务,又开始清洗村庄。
如红预感到,如果这样说,那个黄营长很快就要来了。
如红的预感没有错。两天以后的中午,如红正坐在竹林里削篾,突然听到竹林的外面有些声响。她抬头望去,见一个人影走进竹林。这个人先是向竹林里环顾了一下,然后就朝坡上一步一步走来。如红的心里立刻一紧,接着一股热血涌上头顶。她从这个人身上的黄军服立刻认出,是黄营长,于是慢慢站起来,将竹刀紧紧握在手里。黄营长看上去很悠闲,一边走着仍在东张西望,接着他就看到了如红。在他看到如红的一瞬,稍稍愣了一下。如红手里的竹刀很锋利,在竹林里倏地一闪。就在这时,竹林的外面又传来一阵声响。黄营长回头看去,是瞎婆。瞎婆正朝竹林这边摸摸索索地走过来。瞎婆显然是听到了什么声音。她走进竹林,睁大两个眼白警觉地朝四周巡视了一下,突然又耸起鼻子嗅了嗅,然后就一步一步地朝黄营长这边走过来。黄营长并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看着她。瞎婆就这样走到黄营长的跟前,伸出两只手向前抓了一下,又抓了一下。如红看到,瞎婆有一下几乎抓到了黄营长军服的前襟。但黄营长仍然没有动,只是向前探过头,很认真地看了看瞎婆的眼睛。
瞎婆说,你是谁?
黄营长没有说话。
瞎婆又说,我已经闻到你了。
黄营长看着瞎婆,仍然没有说话。
瞎婆似乎有些怀疑自己了,转身走到旁边,在一块石头上坐下来。黄营长又朝瞎婆看了看,就向如红这边走过来。黄营长由于瘦高身材,腿很长,这样走起路来就很轻,几乎几步就来到如红的跟前。他向如红的脸上看了看,接着,目光就一点一点移下来。如红又感觉到了,黄营长的目光像两只手,在自己的身上一点一点游走着。她立刻将手里的那把竹刀慢慢拿到胸前。黄营长看看这把竹刀,又回过头去看看瞎婆,阴郁的蜡黄脸上又浮起一丝浅浅的皱纹。如红看着这皱纹,稍稍愣了一下,拿着竹刀的手就慢慢垂下来。黄营长走过来,从如红的手里拿过竹刀,放到地上,然后两只手就向如红的胸前伸过来。如红呆呆地站着,任由这两只手在自己的胸前到处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