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梦见自己在皑皑白雪中艰难地走,每一步都踩在松松有几十厘米厚的雪上,拔出腿来就留下一个深深的雪窝。太阳在天上挂着,空气却是干冷干冷,仿佛凝固了一般。不远处是村里一伙半大男孩,他们轻捷地跳着叫着,身上自家织布缝成的棉袄敞开着,头顶冒着热气。我也想象他们那样轻快地跑,脚下却没一点劲,雪地竟慢慢旋转起来。一急,醒了,心还在胸腔里咚咚地跳。
窗外曙光初现,放眼望去,银妆素裹,大雪把城市打扮出少有的美丽。小区里也是皑皑白雪,有人在细心地打扫,一片白色中,一条弯弯的小路直通大门。
这回上海几十年不遇的风雪严寒,全国各地传来的救灾信息,一次次使我想起当年的淮北,刚下火车的知青,罕见的严寒和大雪,没有窗户只有窗洞的泥屋,一不小心会和铁壳暖瓶、铁门环冻在一起的手指,被大雪濡湿的点不着的柴禾,出门时胶鞋上越粘越大的泥坨子,那让人伤透脑筋的泥泞,那直沁心肺的寒冷,几乎过去了四十年,仍历历如在眼前。梦就是这么来的吧。
年初四下午,原来去安徽蒙城的上海知青聚会,在靠近外滩的总工会六楼礼堂。一片嘈杂声中,我和一位当年的知青说了我的梦,她怔怔地看了我半天,无语。两鬓染霜,那时的两根乌黑的辫子,已经无影无踪了。欲说还休,是我们见面时常出现的。当年,我们背包里有毛主席语录,也有鲁迅语录:“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曾经历过的。”
当年我们一起下乡的蒙城返沪知青有个联谊会,每年的这一天这个时候,联谊会就在这里聚会,坚持十年了,成了春节假期里的保留节目。每年此时,无论已在上海的还是仍在安徽的,大都会准时来,喝茶、嗑瓜子、聊天,安排一些歌舞自娱自乐,捐一些钱帮助老知青中有困难的,也给正在蒙城中学里就读的学业优秀的贫困生,或是给自己曾插队务农过的村庄做件实事。开始时的豪言壮语是为第二故乡再做点什么,这几年关注更多的是当下的老知青的生活,大多数人已经退休,相当一部分人远远没有富起来,联谊会请我们中学有专长的给大家讲讲如何保持健康的知识等。前几年还编过一本名为《回望蒙城》的书,收录了几十篇当年老知青的写真文字,打开,那些从来也不需要想起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情景故事便会一一浮现,那是没有任何造作的真情实感,是为诸多回眸蒙城的同龄人所收集的宝贵追忆。
联谊会的活动绵延着,每次聚会,嗡嗡的说话声贯穿始终。
一年一次的见面总有要说的话,于是会场纪律就差,常常站在上面的人说些什么都无法听清。但大家还是会来,在这里坐一坐,看一看放映着的一些当年的录像,看自己当年自然质朴、纯净天真的笑容,听有人在唱:我们曾经年轻,我们曾经年轻……那是一份无法释怀的牵挂, 为我们壮怀激烈的青春,为那些激情燃烧的岁月,也为当年那些很难想象的艰苦和磨难、奋斗和牺牲。十六七岁的年龄,连初中都没有念完,连人首先必须生存的基本道理都不甚了了,我们就要去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在贫瘠的土地上劳作,搞科学实验,在油灯下为公社社员们讲课;我们中大多数属于家庭出身不好的“可以教育好的子女”,我们就应该真诚地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反修防修,每天都想着要批判自己的和人家的资产阶级思想;我们以天下为己任,孜孜于改造社会的实践。三十年前,我们中有人结婚,插兄赠送的贺礼,是一幅林则徐禁烟时手举望远镜指挥炮手轰击英国舰队的画像,下题林则徐的名言:“苟利国家生死以”,即便在新婚大喜时,也不忘借以表达共同的理想和寄托。所谓“位卑未敢忘忧国”,我们这一伙半大不小的年轻人,甚至从没想过自己“位卑”。
前几年,牛群去了蒙城,一下子弄出很大动静,声波传到海外,一位当年同在一个公社如今定居海外的老知青来电,似乎无法容忍一个演员在那“神奇的土地”上当县长。我说时代不同了,当年我们梦寐以求的新农村建设,也许用这样的方式就能做到。大洋彼岸的回答是:“我欲哭无泪。”好像有什么东西亵渎了被视为十分神圣纯粹的理想和奉献。我说我们对社会进步的轨迹认识不够,他说有我们当年那种精神,什么事做不成啊!接下来我们之间的讨论就变得有点牛头不对马嘴。
剪不断,理还乱,是知青。
联谊会上,一位老知青应大家要求走到前面,他说到了这里,大家都一样,都是知青,在座的插兄、插弟、插姐、插妹都是好人,希望大家一生平安,我就给大家唱一首《好人一生平安》吧 ——有过多少往事仿佛就在昨天,有过多少朋友仿佛还在身边。也曾心意沉沉相逢是苦是甜,如今举杯祝愿好人一生平安。谁能与我同醉,相知年年岁岁,咫尺天涯皆有缘,此情温暖人间……歌声委婉深沉,大家情不自禁合着节拍击掌吟唱,许多双不再年轻的眼睛里,浮起了晶莹的泪花。
这位歌手是如今的上海市委常委、统战部长杨晓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