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假没到,我便开始发愁:小妹从全托的幼儿园出来就得每天回家了,怎么办?
所有单独过活的双职工的三口之家都会有这样的工作和生活的两难,一面是品味不尽的天伦之乐,一面是紧张牵挂着的操劳、担心,为这难以承受的重荷而焦躁、困惑。小妹告别幼儿园,即意味着家里的一切都要严格地规范起来,一日三餐,早晚接送,再不会有无所牵挂的早晨和黄昏。可我,又是多么地留恋无所牵挂的自由。
可我发现我并不拒绝这份繁琐和辛劳,我几乎早就在心里企盼着这一天的到来,企盼着每天早晨她向我挥着胖胖的小手说:“妈妈再见”;企盼着每天黄昏她欢天喜地扑向我的怀抱,用光光的额头来蹭我的下颌。
最先发出这一重大转折的信息的,是幼儿园为大班即将离园的小朋友举行的毕业典礼。
几个星期前,小妹即开始郑重地发布新闻——
“妈妈,我选上了。”
“什么?”
“老师也让我排节目了,是舞蹈,《哈达献给解放军》。”
“是吗?来,表演给妈妈看看。”
她在房间中央不大的一块空地上站好,开始跳。
她哼着曲子为自己伴奏,声音是沙哑的,而且断断续续;她挥手踢脚地表演着,手是胖胖的,脚也是胖胖的,晃动着的脑袋是大大的,脸上的表情专注而认真。节奏很好,不过,平心而论,小妹的舞蹈缺少女孩子的柔和,像士兵一样整齐、僵直,但我却感动着,胸臆间涌起了感情的大潮。
一周一次的相见,对于还年轻的我和还幼小的她来说,毕竟太少了。我常常会感到陌生,觉得她没把家当作最后的归巢,似乎只是旅途中的驿站。在情感和理智的双向选择中,我常常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对于一个母亲,这是一种牺牲;那么,对于孩子呢?
如果她并不理解这些,她会不会觉得是……受了伤害?她有时跟我说,老师不在的时候,她和小朋友们如何在教室里打作一团,有时是她被很多很多小朋友压在下面,有时是她和很多很多小朋友过不去,一定不跟大家一起排队外出。谈论起这些,她常常很不屑地用一句简短的话作结——我只哭一会会。
但她毕竟会说、会唱、会跳舞了,她在那个幼儿园待了整整四年,相当于一个大学本科生的学历。那么,是谁代许多的父母尽了养育的责任、教育的责任?我不禁深深地感动于那些终年辛劳的老师们、保育员们,还有小妹常常说起的“阿姨老师”(估计是退休后来帮忙的年老的保教人员),经年累月的繁琐、吵嚷,经年累月的重大无比的责任,她们都承受了,而且卓有成效。
小妹告诉我,她排节目,是为了即将举行的毕业典礼,因为她和许多“老小朋友”都要毕业了。
“妈妈,你和爸爸都要来参加毕业典礼的,你记住了吗?”
星期一早晨离家时,她很不放心地又关照一遍:
“如果你和爸爸单位里有事情,就去请假。你们一定要来,因为我以后再也不上幼儿园了。”
我答应去,无论如何我们都必须去。对她对我们,这都应该是个重要的、务必重视的日子。
早晨起来,丈夫准备好了相机,我对着镜子梳头,想象着当小妹看到我们时的惊喜神情,想象着那将是个怎样欢乐的联欢。
进了大门,所有的家长们都被引领到一侧,一会儿,大班小朋友们分班拿着不同颜色的纸花跑了进来,脸上抹得红红的,眉心还都点了一粒红“痣”。他们一跑出来便在人群中张望,一旦与自己亲人的眼光相聚,便比先前更兴奋,你推我搡嚷个不停,操场上一片喧嚣。
音乐响起来了,小朋友们快乐地做着似舞似操的动作,家长们目不转睛地望着,那份认真和激动是与观看任何其他表演无法比拟的。有几位爸爸已在跑前跑后寻找最佳角度为自己的孩子拍照。
做完操,大家到三楼那间最大的教室,毕业典礼正式开始。
院长先讲话,她说孩子们在这个幼儿园生活了一年、两年,最长的还有四年的,现在要毕业了,老师们恋恋不舍,孩子们也恋恋不舍。前几天晚上常常有人哭,有一回某班的小朋友抱作一团的哭,哭声之大,惊动了全院所有的人。孩子们反复说的话是:我们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我听见耳畔有擤鼻涕的声音,一位妈妈落泪了。
演出节目开始。大合唱,小组唱,舞蹈,钢琴独奏,电子琴演奏,小品表演……一个接一个。逢到有小妹参加的节目,她总要用目光先在人群中搜索一遍,我知道她希望我们能注意她,便竭力朝她笑,希望她能安定下来。
闪光灯不断地闪亮,拿着相机前后奔忙的几乎全是爸爸。妈妈们呢?我扭头四顾,只见不少妈妈、奶奶或是外婆都在抹泪。是的,一种难以言说的情感的激浪不断地涌起,但愿孩子们、老师们都会知道。
演出结束开家长会,仍有不少家长唏嘘难禁,孩子们却早已忘了离愁,一窝蜂冲向大草坪,在儿童乐园里上天入地。
直到爸爸们又一次端起相机,对准孩子和他(她)所喜欢的滑梯、小桥、小蘑菇房,对准孩子和他(她)的最要好的小朋友,对准真正要再见了的老师、保育员,孩子们才又想起他们要走了,不会再回来了。于是,又有人哭了。
小妹没哭,这使我惶惑,也使我感到不可思议。她毕竟是一个女孩,她应该更懂得情感。
“你不难过吗?”我忍不住问。话一出口,又觉得这样的问题实在有点愚蠢。
“为什么要哭?如果我以后想老师和小朋友,你带我去看他们。”她清楚地说。
于是丈夫也给她拍照,由她自己定拍什么和怎样拍。最后一张,她说要跟王医生一起拍,我一看,正是那位院长,我不知道她怎么又是“王医生”?
因为还有不少小朋友也要跟“王医生”一起拍照,小妹居然跟他们争起来,随之“哇”地一声大哭了。
于是大家都来劝解,并且议定让她先拍。好不容易抽泣着照完,带她回家,一路上她伏在自行车把手上,只是悲痛无比地哭。
劝得紧了,漏出一句:“我要王医生。”
我想起来了,小妹的皮肤过敏,每年夏天都因感染而打针吃药吃苦头。唯有托班升小班的那个夏天破例,老师曾说过“王医生一天给她洗两次呢,每天这样”。
这是一例,还有其他呢?啊,这位胜似母亲的王医生。
整个暑假,小妹每天拿出毕业典礼上的照片,总要端详半晌,有时候会抹起眼泪。每到这时,我的眼眶也会湿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