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了多少回,盼了多少回,记不清了。每当小妹调皮闯祸的时候,每当她怎么也不肯服从命令气得我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总有人会对我说,或是我自己对自己说:快了快了,长大了就好了,上了学就懂事了。于是,替她报名上学,细致地了解来回路上怎么走,要穿过几条马路,中饭怎么吃,就都成了我很重要的功课。全家一起计算着还有多少天开学,恰如等待着一个盛大的节日。
买了块大红底小白圆点的花布,按照童装剪裁书上提供的式样,请人替小妹做了一件长袖连衣裙,前襟和裙摆上缀了许多雪白的尼龙花边。我小时候曾见过一幅宣传画,上面一个苏联女孩穿着类似的一条连衣裙,令我羡慕不已。现在我做了妈妈,记忆却没有尘封,回想起来仍那么生动。
好友从东京托人带来一个雪白的皮制书包,说是因为她在国内的儿子要上学了,便想到了同龄的小妹,“给他们一个堂皇的开始,希望他们拥有我们不曾有过的”。她附上了这样一句祝福,让我困惑了半天。
开学第一天的前夜,小妹将她的新衣、新鞋、新书包整整齐齐地放在床边的小凳上,兴奋得半天睡不着觉。早晨一睁眼,又像安了弹簧似的一下跳起来,急急忙忙穿戴好,饭也无心吃完便跑到门口等着了。
我扛着自行车下楼,小妹正激动地一跳一跳地在门口等待,小脸兴奋得红彤彤的,红裙子很鲜亮,雪白的书包漂亮极了。只是她的个头太小了点,书包又似乎太大(我曾觉得这样精致而豪华的书包于她是过于浪费的,但又不想扫了她和好友的兴),直垂挂到屁股下面,一走步便一掀一动的。她当然不顾这些,她快乐,周围注视着的目光也快乐。我真后悔没有准备相机,留下这永远有意义的纪念。
我把她抱上书包架,往学校去。
很多的家长都用自行车送自己的孩子,一路骑着,一路唠叨着,到得校门口,又一再地帮着理好衣服,关照这样,关照那样,临了,一位邮递员模样的父亲还向女儿做了个飞吻的手势,毕竟奇特,大家友好地笑起来。
一年级小学生们已经昂首挺胸地跨进校门了。高年级同学们组成的鼓号队嘹亮地演奏以示欢迎。那情景真让门口探头探脑的家长心潮翻涌。
这一天,我也在莫名的兴奋中度过,想象着她坐在课桌后面的神态,过去的许多烦恼、辛劳,实在是算不得什么的。
傍晚,我去接她。
校门口的弄堂里已是站立着几十个家长了,傍晚的太阳光还是那么火辣辣的,大家都在流汗,不时焦急地朝大门里看。
来了来了,首先出来的就是一年级新同学。老师在前面领着,一个班一个班地走,到了大门口才解散。孩子们跑向各自的家长,拿出刚发的新书来看,一阵沸然。
我耐心地等着,所有的队伍都散了,还是不见小妹。怎么回事?
做着种种猜测,我忐忑着走进她的教室。只见空荡荡的教室里,零散地坐着三个小学生,两个是男孩,还有一个便是小妹,她正若无其事地在忙着摆弄她的书包。
“小妹,怎么不回家?”我朝她走过去。
“不行,她不能回去。”一个清亮的、像小学生们念书一般认真地咬着字音、严肃而可爱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忙回头,正是小妹的班主任,一个已有了些许白发的、瘦小而端庄的女教师,听说她教一二年级的小学生已有几十年了。
我尴尬地站着,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我应该说什么。真的,无论对小妹对班主任,我都觉得陌生。
“今天一天。她就是不停地用裙子的下摆去量课桌,我朝她看了几次,她根本就不在乎。你看看她的裙子,站起来,让妈妈看看。”
小妹便站起来,睁大了眼睛直瞪瞪地望着老师。
那件漂亮的红底白点的连衣裙,整个裙子和上身几乎全部分离了,只是背后连着一点,小妹用手抓着被自己扯下的裙子,一副听候发落的模样。
“你承认错误吗?你到底要不要上学?要不要回家?”班主任继续提问。我依然不知说什么好,小妹则继续目不转睛地望着老师,一言不发。
“我从没见过这么不在乎的小朋友,你不讲话,就不要回家了。今天跟老师一起睡在这教室里。”班主任说这话的时候,以为一定能把小家伙镇住了,没想到小妹却当真回到座位上,显出做好了过夜的准备。
“老师,她一直是全托的,住在家里的时间少,我们两人都忙,教育不够。”我轻轻地向老师解释,我想无论如何我应该有个正确的态度。
“怪不得,她就是典型的全托幼儿园出来的毛病,自由散漫,什么东西都摊在桌上就跑出去玩,上课铃响了也不晓得赶快回到座位上,别的小朋友有什么事她都要发表意见,喜欢管闲事。”
班主任一字一句、一五一十地数落着,虽然不尽合理,却实在认真得可爱。我竭力配合。
“小妹,有错要承认,要听老师的话。”
小妹却依然一声不吭。她向来犟头倔脑,要她立刻低头认错颇难。于是僵住了。
还是班主任富有经验,僵到一定程度,她便说:“现在跟妈妈回去,明天早上起来静坐五分钟,想好怎么办,再来跟老师说。”
于是我们向老师说再见,回家。
一路上小妹不说什么,回到家也不说什么,只是翻她的书包,翻她新领到的课本。问她究竟怎么回事,她不理,问急了,便回一句:“烦死了。”我惊异地发现,她已有了一定的掩饰内心活动的意识和能力。
入夜,我失眠了。我实在没料到女儿的开学第一天是这样结束的。小妹睡着了,但她显然也很不安。我们曾欢欣鼓舞地向往,也曾热烈万分地庆祝,唯独对于转折的严峻和改变想得太少,几乎没有准备。孩子终究要长大,要纳入社会运行的轨道,她必须自己练出承受的能力和应变的能力,别人是无法替代的。
愿我们仍能欢欣鼓舞、热情蓬勃地开始明天。
年,我写过一些女知青和其
他一些女性朋友或与之相关
的故事,若要归类,似能放到一起。
其中有些是刻骨铭心,有些是萍水相
逢,在我的记忆里,都是很难抹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