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西面,原先是农田一片的。二十年前开始建开发区,一幢幢高楼立起来,有高级办公楼,也有高级住宅区,虹桥这一带,住进了许多外国人。有一回独自在那里的上岛咖啡馆用餐,因为距离下一个安排还有一个半小时,就慢慢地慢慢地把那石锅里的饭吃了很久很久。隔着擦得锃亮无丝毫灰尘的玻璃窗,看一窗之隔的马路上,来来往往的人几乎就在身边。于是,窗里窗外的,东想西想起来。
过来两个看似母女的,手拉手,穿着粉色粗毛线织的宽松上衣,粗呢短裙刚刚过膝,脚上套着休闲的跑鞋,也是浅色的,只是颜色有点多,不是惯常见的。直直的短发,挎着大大的色浅花式新颖的帆布包。年长的那位上半身微微前倾,随时准备鞠躬的样子。
我想,这应该是日本人。
两个背着双肩包的年轻人,发白的牛仔裤,套头T恤,大步流星地走,大大敞开着的领口,在冬日的寒冷里有点特别。亚麻色的头发,白皙的皮肤,看来是欧美人。
又过去一个精壮的年轻人,脸上是原野里晒成褐色的模样,短短的板刷般的头发,神色是年轻的兴冲冲的。黑色的羽绒服,棉质的长裤,两只脚上的鞋不一样,一只黑的,一只白的。没来由的,我认为这是韩国人。
咖啡馆里有暖气,暖融融的,旁边团团围着的一桌,都是中年男士,全部深色的衣着,听不懂但听上去“扑隆咚扑隆咚”的谈吐,我认为也应该是韩国人。
面前的石锅饭,像电影《大长今》里见过的风格,黑不溜秋的石锅,总保持着温度,又有环保的感觉,所以如今在上海也是很常见的。
原先,这里是上海的郊区,在城市边缘又有农村的样子,空气里有乡野的自然,有农家的炊烟,主妇们是用自己织的布做围裙和包头的。现在,这都成了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很久很久以前,粮食不够吃,挨饿的滋味都尝过的。衣服破了打上补丁再穿。商店里没多少东西,买什么都要票。
很久很久以前,戴着红领巾的少年,放学后到高高的架在苏州河上的桥脚,看到人力车过来,就跑到车后,奋力帮忙推车,好不容易到了桥顶,甚至不在意看没看到拉车人的脸,不在意是否听到“谢谢!”赶紧又返回桥脚,准备帮忙下一个。
很久很久以前的事有时也让人怀念。不久前的一次老同学聚会上,有人收到一条短信,大声地念了出来:
“长假里,别忘了给大家讲讲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的事,那时候天还是蓝的,水也是绿的,肉是可以放心吃的,耗子还是怕猫的,法庭是讲理的,结婚是先谈恋爱的,理发店是只管理发的,药是可以治病的,医生是救死扶伤的,拍电影是不需要陪导演睡觉的,拍照是要穿衣服的,欠钱是要还的,孩子的爸爸是明确的,学校是不图挣钱的,白痴是不能当教授的,卖狗肉是不能挂羊头的,结婚了是不能泡MM的……”大家笑,却觉得不是滋味。
有些事,还不是很久很久以前,想起来也像很久很久以前了。
二十年前,一位教育界的前辈去世了。她在青年时代追求进步,建国后在自己的工作岗位上兢兢业业,甘为他人作嫁衣,大力提携后辈 ,常常资助贫困或需要帮助者。像所有属于那个时代的人一样,她也经历过许多不公和坎坷,就写下一些诗词自勉,那都是些有才华有志气的文字。我后来就很想写出她的故事。采访中,曾和她相濡以沫、伉俪情深的丈夫聊过,那是一位教育界的老布尔什维克。我想求证她做过的一些在通常看来颇感人的“好人好事”,几番交谈总不甚了了。终于,老先生生气了:“共产党人,做这些是应该的,一定要讲给人家听吗?能够帮助别人的时候帮一下,很正常么!”我看着他生气的脸色,一时语塞。那时,大家都刚从一片混沌中走出来,对曾经笃信的纯真和洁净,不仅一往情深,还仍然觉得天经地义,付出而不求回报。实在也是因为,“学校是不图挣钱的”。
我们正过着很久很久以前想也想不到的生活,那时街上若走过一个老外,是会被许多好奇的眼光追究很久的。如今上海已有了好几处老外经常走动的地方,上海的风景正时时被他们好奇的眼光追究着。就如眼下的虹桥开发区,上海率先开放的地块,许多异国他乡的人们在这里安下家来,他们不知道我们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我们拥有很久很久以前,因为我们是从那时过来的。我们拥有今天的许许多多,因为我们正生活在现在。今天的许许多多里有些是我们不想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