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雾浓,连日阴霾被初现的阳光撕开了豁口。汽车在沪宁高速公路上飞驰,看公路两旁景色有点怪异,太阳光似颇怯怯,淡淡地照拂着田野建筑,前方却有渐稠的云。听广播里说,上海晴转多云,南京则正下着雨。
到南京去,上午十点才从上海出发,和两位新加坡朋友一起,薛主席和陈先生。他们所在的公司是我们杂志社的合作伙伴,薛先生是公司的董事局主席,陈先生是公司派驻中国的代表。
我们认识快三年了。每次新加坡方面来人,除了直奔主题的谈工作,最多只在逢到吃饭时简单地共进午餐,事情谈完就回去,有时甚至是红眼航班(夜航)来红眼航班去,几乎不作任何停留。我曾建议他们不妨把日程安排得从容些,说上海和上海周边有许多可看的去处,有机会走走会更有助于了解中国,了解上海,但看他们并无改变,久了也就习惯了新加坡式的严谨,私下觉得倒是省了许多礼尚往来的耗费。
这次不同,薛主席要退休了。作为重要合作伙伴,两个多月前他曾专程来杂志社告知,这次则是来正式辞行。因为是周末,陈先生说薛主席可以晚一天回国,而他没去过南京……南京,高速公路上两三小时车程能到的地方,留在我记忆里的也只是多年前的依稀印象了。薛主席不懂中文,陈先生毕竟不是中国人,我提出我们可以一起去,他们商量了一下,非常感谢地同意了。
算起来,我们在南京可以有两个半天和一个晚上的时间,怎么安排呢?
“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中山陵和秦淮河。”陈先生立即毫不含糊地说出了他们的要求。
哦——
我感觉心头一颤。同为华人,对一座从未谋面的城市,他们所要追寻的,是一个心愿。
或许因为年龄相差不很多的缘故,平时我们聊起中国文化中国历史,常常会有很多话题,新加坡朋友对中国文化和中国历史的了解常使我惊讶。“秦淮河,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陈先生自言自语着。显然,中国的一代文豪,在他心中有着相当的地位。
在飞驰的汽车里,大多数时候是沉默的。薛先生不懂中文,陈先生老是在处理他的手机和短信。但他说,他太太是教语文的,太太说,如果你到中国去到南京去,一定要去南京大屠杀纪念馆。
心情沉重起来。
侵华日军南京大屠杀遇难同胞纪念馆。30万手无寸铁同胞的热血生命,1937年末至1938年2月南京城陷入地狱的日子,全世界为之震惊的血腥惨案,现代文明史上最黑暗的一页,那万人坑里的累累白骨啊!多年来,日本右翼分子对侵华日军大屠杀暴行的百般狡辩,叫人义愤填膺,也叫人警惕。两位新加坡朋友的拳拳之心,使人感动。薛主席说,“为什么有些人不是这样(客观地)解释历史呢?”
抵达南京已过中午,天放晴了,我们直接去了中山陵。一级一级台阶走上去,一级一级台阶走下来,谈着孙中山和“博爱”。天色将晚,钟山苍茫,秋风秋雨凉意沁人。我们乘车穿过堵得不堪的马路,到了夫子庙,在秦淮河边的酒家吃晚饭。
没有茶店里的豆腐干丝和烧饼,更不会有叫做“七扳子”的小船,雨越下越大,自然也不见“夕阳西去,皎月方来的时候”。时不时说着朱自清。“歪歪的脚步”是有的,因为下雨路滑。钻进小船舱,“消受得秦淮河上的灯影”,“开始领略那晃荡着蔷薇色的历史的秦淮河的滋味了”。
小船突突的往前,两岸灯火闪烁。夜雨朦胧中的秦淮河,自有一番韵味。我想起朱自清那篇经典传承的散文名篇,同时也怀想着他晚年抵制日货的铮铮铁骨。
因为语言不通,薛主席似有些落寞,但我发现但凡看到的要点,他都记得十分清晰,交谈起来,总能说出些提纲挈领的评论。
我想,他是早从书本上读过南京,对一座念想已久的城市,亲历时的所感所思,自不同于寻常的游山玩水。南京的朋友说,新加坡朋友的这份愿望,真让人感动。
第二天早晨起来,雨下得更大了。朋友非常遗憾地告诉我们,大屠杀纪念馆在修缮,不对外开放,建议我们改去总统府参观,也淋不着雨。也只能这样了。
参观总统府花了整整一上午,其中一个图片展览很丰富,我们各自在感兴趣的内容前停留,国民党溃败逃离大陆前的情景,引发了我很深的思考。
参观结束,两位客人不见了,急忙去找,发现他们在出售纪念品的小店里,薛主席正向营业员比划着,他想要英文的有关介绍南京和类似“大屠杀”这样大事件的书。后来总算找到了一本,其中有些图片下面有一句英文解说。他说他很想要这样的书,有些人不是这样描述历史的。哪儿能买到全英文的就好了。
回到上海,我时时想起这次旅行,似乎有了许多行程以外的收获。陈先生来电话对这次安排表示感谢,我说薛主席是不是多少了了心愿,电话那头犹豫起来:“薛主席说,下次如果来中国,让我再陪他去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