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妹全身赤裸地站在澡盆里,无限喜悦地用湿漉漉的小手拍打着小胸脯。
我注视着她——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短短的、与身体不成比例的四肢伸长了。滚圆的、凸凸的小肚皮正在慢慢缩进去,脖子和臀部甚至还显出了优美的曲线——这就是我的那个曾经是只要有一只大人用的枕头就能安顿下来的女儿吗?
我用手拍着她厚实而浑圆的小背脊,又用两个指头夹着一件尺把长的汗背心,告诉快满四岁的女儿:“你小时候啊,穿上这个就能盖过膝盖。”
“你小时候喜欢哭,除了爸爸妈妈,不管有谁到我们家来,你都要大哭特哭,一直哭到客人逃走才停止。”
她以新奇而充满笑意的神情对着我,热切地要求着:“再讲,妈妈,再讲讲我小时候的事。”那口气好像她现在已长大成人似的。
我用肥皂涂抹着她的身体,一面继续在脑子里搜寻着有关的记忆——那样多,多得无处不在;又那样平常,平常得使人不知不觉。我常常觉得,她不是在长,而是在变。身体在变,小脑袋里也有什么在变,变得让我惊异让我困惑,让我常觉得猝不及防。
我出门的时候,她会说,“妈妈,你过马路的时候看到红灯不要走噢,不要给汽车轧死了”。
一次,我给她买回五支棒棒糖,放在桌上,邻家刚会走路的小弟弟跑来拿走一支 ,她两眼紧盯着,嘴里喃喃地说,“我都要,我不给,不给……”待到小弟走远了,她竟大哭着凶凶地指着我说:“都是你,都是你,是你没看好,没藏好!”
有一次,我在屋里做事,听到门外她和邻家孩子“比高低”。一个说“我们家有电冰箱的,很多很多钱买来的”。我的女儿则急急火火地回说:“我……我坐过小轿车的。”那意犹未尽的语气,让人觉得她恨不能立刻再找些值得炫耀的东西装缀自己。我还从窗玻璃里瞥见了一张傲慢的、不屑一顾的小脸。
我在内心深处长长地叹息了。她的这些举动,总让我觉得意外,有时也高兴,但更多的似乎是失望。
我曾那样喜爱她婴儿时清澈纯净的双眸,愿她永远这般纯净,永远像蓝天,像白云。我企望的她,是一首诗,一支歌,美好而淡泊。但她还是按着不以我的意志为转移的规律在长大,在发展,在变。美的、丑的、善的、恶的,她并不怎么能分辨。而我呢,又并不怎么用心地去教育,似乎在我的思维体系里还有另一个体系:她的爸爸妈妈都在认真地工作,她是我们的女儿,她自己会长大,绝不会怎么不像话的。
这样,我放松了责任。我有时间长久地注视她,却很少动脑筋赞扬或指责她所说的某句话或做的某件事,以指导她思想和品格的形成。
我抱起她。她用刚洗干净的、散发着香皂味的小手勾着我的脖子,身子沉甸甸的。她的确长大了,很快就要离开我的怀抱。我突然有点着慌了,也许,那些为周围人们所难以预料的坏孩子们,就是在他们父母的类似我这般的另一思维体系里长大的?不知不觉,待到想要改变,已不可能。
女儿的降生曾经给我带来多少快乐,多少幸福!我爱她,这种爱情使人陶醉。可是现在想来,这种愉悦更多的还是成了我生活和精神的需要。那么她呢?她的渐渐扩大了的生活需要什么?她的渐渐丰富起来的精神世界需要什么?我没留意,我想得太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