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老荒,是在十三年前的秋天。当时我正面临要否离开学校,转入新的工作岗位的选择。市妇联领导约我到长乐路妇联机关谈话,并与杂志社现任领导见面。那天,一个瘦削枯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老荒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劳动布两用衫,一双同样洗得发白的黑布鞋,花白的头发整洁地齐耳剪着。这样的装束在80年代的上海是不多见的。有人介绍说,这是老荒,我不知道天下竟有这样的姓,以为一定是“老黄”,于是这样称呼着谈了一会儿。
老荒的神情是严肃的,注视着我的眼神是探究的。她说得不多。在送我走时,她站在街沿,十分凝重地对我说:“盼你来。”
我骑上我的小轮车,蹬了几下,回头望望,她还站在那儿看着我,秋风把她花白的头发吹了开来。
多少年来,我一直觉得,我的最终离开十分眷恋的复旦园,跟这次谈话是有很大关系的。
我和老荒共事将近两年。那正是改革开放方兴未艾的年代,生活和周围环境正发生着很大的变故。我们同处一室,谈办杂志,谈工作,也谈这以外的其他许多话题。像许多同时代的人一样,对有老荒这样经历的前辈,我是满怀崇敬的。
我说,荒砂这个名字真美,这么浪漫,充满诗意,老荒总是笑笑,然后会沉思着讲一些过去的事。讲她从中学起即加入地下党,后来如何参加地下党组织的学生运动,如何在战火中行军、编报,如何在解放上海时进驻电台,对那不堪回首的廿年,她说她学会了沿着墙壁、低着头走路。到她被“改正”重新出来工作时,已是一般女同志退休的年龄。
老荒不苟言笑,似乎总在思考着什么。有时下班后,她夹着很少离手的烟卷,在窄窄的办公室里踱着步,我则在烟雾缭绕中坐到办公桌上,听她讲那些久存于心的故事,直到很晚很晚仍意犹未尽,我们便推着自行车,沿着清冷的马路再走一程。
老荒是简朴的,她有六个孩子,其中女儿居多,于是她常常会穿着不怎么合宜的大约是女儿们不再穿的衣服;杂志社搬迁新址,没有食堂,她常常拎着个小钢精锅上班,里面盛着一点饭菜作午饭;中午,只需两个椅子加一个拉开的办公桌抽屉便可午睡。老荒每天以一辆“老坦克”代步,逢下雨天,穿上薄如蝉翼的袖珍雨披,望着她在风雨中把自行车蹬得飞快的背影,谁能相信这是位年届六十五的资历很深的高级干部呢。
老荒是勤勉的,她始终在认认真真、孜孜矻矻地做着手中的每一件工作。这中间,我们经历了《现代家庭》的创刊,经历了反自由化、期刊整顿和整党。作为两代人,我们各自沿袭着自己的历史,但因为有共同的道德理想和人生追求,彼此的心灵又能走得很近很近。这不妨碍我们之间的认真,整党期间,在我们之间及支部会上曾有过的谈话和批评,其尖锐和坦率,于今天的社会真是十分陌生了。
老荒几乎是在正在进行的工作进程中撒手离去的。她说有点累,想洗个澡,于是倒了下去,再没有起来。
消息传来,我正公出深圳,一时竟惊得说不出话来。我倚着高层旅舍临街的大玻璃,哀思难禁。老荒离休这十年中, 我们来往不多,因为忙,也因为她总是沉重的心情。去年我因腰椎间盘突出做摘除手术,老荒打电话到病房问我痛不痛,问我开了刀人会不会矮一截。后来她又冒着酷暑抱着西瓜和老关、老曹两位前辈一起来看我……
眼望着公路上刷刷飞驰而过的汽车,感受着这拔地而起的繁华城市的年轻气息,我想,继往开来不是一句口号,它似乎在猝不及防中不断开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