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妻,便同时有了婆婆。婆媳相处的易与不易,初始并不怎么放在心上的,一是自忖年届而立而为新娘,早已自立于社会,在人群中走过,在波折中磨过,都还是过得去的,何以对婆婆“这一个”就会处不好呢?二是婆家在郊区乡下,离我们自己的小家有一段路,不算太远但也不可能日日相见,摩擦的机会少,产生矛盾的可能也就不多了,所以并不担心。
结婚前丈夫曾向我介绍,婆婆是苦出身,从小被给了人,当童工,后来与做马路工的公公结婚,生子后便在家种地,以后一家人就成了农民。公公婆婆没有什么文化,都是共产党员,不论上面号召干什么总积极响应,婆婆还做过生产队的干部。家里以前是公公掌权,现在则几乎是婆婆说了算,这大约是因为公公经一次偶然的工伤后丧失了很多劳动能力的缘故,婆婆必须承担起这一大家子的大部分责任,能量和魄力便同时增长起来。我想象,婆婆该是能干而精明的。
第一次去婆家,丈夫带我在田野里绕了一大圈后才进家门。后来我才知道这是婆婆预先再三关照的,说是可带来什么吉利云云。
此举对我们这样受过多年高等教育的人来说未免荒唐,但我却从中多少窥见了丈夫对婆婆的基本态度。
婆婆是咋咋呼呼的爽快人,初次见面,她在充分表示了自己的高兴之后便急着催办婚事,并说你这样大年纪了,你妈妈不着急吗?这话很妨碍安定团结,我忍不住抬眼望了她一下,不意正看见丈夫密切观察动态的神色,于是佯以一笑混了过去。
我们的结婚是和当农民的小姑同时举行的。不知是因为乡下的规矩,还是因为他们兄妹的社会地位悬殊太大,做父母的欲尽力弥补,婆婆在处理上显然有了偏向,她让已窘困的我们“自己想办法”而尽全力资助了女儿。婚后第二天,当我还在乡下的新环境里不知所措的时候,婆婆便郑重其事地对我说,前几年发大水家里的老屋子冲坏了,这新造的楼房是归三个儿子的,欠下的债你们要还三分之一,尽管彼此都清楚这房子公婆正住着,对在市里工作的我们几乎是毫无意义的。这太使我意外,加之婆婆的毫不艺术的谈话方式,当即在我们之间结下了芥蒂,我以为做母亲的倘是面对自己的女儿,在这样的时候是决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真正觉得自己也是这个大家庭中的一员,大约是在我也做了母亲以后。
在产房折腾了近两天两夜,刚刚被抬到病房一会儿,婆婆满脸紧张地进来,盯着我看,有点语无伦次地说:“总算还好,总算还好,真叫人担心思啊——这么大年纪了!”婆婆这次说我“这么大年纪”时的担惊受怕的神情,她见我光着脚,在大病房几十双眼睛的注视下弯腰去脱自己袜子时的毫不做作的真实,都令我十分感动。
出院后我带着孩子住到乡下,几个月与婆婆的朝夕相处滋润着久已有之的淡漠。婆婆尽心地照料我,一面还要去鸡棚里干活。她和另外两个老太承包了生产队的养鸡场,每天天不亮要拖着拖车去指定地方拉专门喂鸡的鱼,白天抽空回来做饭。她说自己身上会有鸡棚的味和那些鱼的味,于是往往忙里偷闲给自己穿戴上干净的布帽和外衣,说免得我和孩子烦。有时她跟我说那些卖鱼的小青年看不起她,她便大声跟他们吵,说你们不要看不起我,我媳妇是在大学里教书的,那些小青年说你还真不简单呢,有时就来帮她提一把那些很重的盛着鱼的铁筐。想到年近花甲的矮小的婆婆这样地在酷暑严寒里辛劳,我说你不要干了吧,她立即正色道,不行,小弟还没结婚呢。婆婆是将儿女的成家立业作为自己的人生目标的。
婆婆的最大荣耀便是生养了六个人高马大的儿女,每想到此,她便觉得自己在人前站得腰杆直直的。高兴时,她会站到个儿最大的小儿子身边,小叔平举手臂,婆婆的头顶刚刚够着他的腋窝,于是她便在几十个儿孙的喧笑中自己也笑得像孩子般清朗。
婆婆是勤劳的,一辈子家里田里的操持,从来手脚不停。她总说我们这样人家全靠两只手挣饭吃,一生一世做惯了,年轻时为儿女,老来看子女一个个结婚生孩子,有力气总想帮一把,你们都是在外做大事的。偶尔婆婆会安静下来,那一定是很累很累了,但我从没见她真正在精神上颓唐过。
婆婆是快活而有主见的。住在乡下的日子,有时会听见婆婆在房里发出一阵阵不可遏制的笑声,进去看看,大都能看见婆婆靠在沙发上,两手捧着收音机,那里面的“王小毛”总使她乐不可支,全然忘却了一切的辛苦和琐碎。我那时正要备一门新课,一面是罗里八索的小毛头,一面总在桌上摊着书本纸笔,婆婆有时出语惊人:“看那么多书做啥呢?老古话说,男人读书求功名,女人读书写情书,不要看那么多的。”我一时尴尬得不知如何作答。时间长了我便知道,婆婆的人生要义是从她的生活经验中来的,我们之间在某些方面有巨大差异是很正常的事,诸如这类无法沟通的人生大题目,尽可各自保留,互相尊重,和平共处,不必当真的。
婆婆很善良,日常生活中总同情弱小,愿意帮助比自己更困难的,家里每个人的冷暖饥饱也永远牵挂在她心上。孩子三个多月时,我即重返讲坛,每周有一个早晨要从乡下走很远的路,再换几部车到学校去上课。这一天,婆婆便认为是个了不得的日子,她总是半夜起来生火做饭,再炒几个菜,然后坐在灶前看我吃,有时还送我踏过田里小路,站在公路边看我走。那时,往往天还没亮,晨风冷飕飕的,婆婆总咕哝着:“罪过,罪过,按说乡下人才吃这个苦的。”那一次,我得了急性肝炎,新年将临,乡下正大家团聚着,婆婆闻讯当即放下了饭碗,以后便指挥公公和其他子女轮番带着各种食物等,到离乡下很远的隔离病房来看我,并声称,不要听医生的,什么传染不传染的。
我敬重婆婆的勤劳本分的一生,也敬重她对家人,对晚辈竭尽全力的真诚,这样的理解和沟通构成了我们之间相处的基本格局。
做父母的都爱说“手心手背都是肉”,如果他们在处理什么具体事情上有了偏向,那一定是出于某种无奈,于他们自己也不是好受的,做晚辈的相信了这一点,便不会心造起许多隔阂来的。
十年过去了,我和婆婆相处得很好。闲来想起,犹如想到一个快活的忘年交的朋友,自己在灯下也会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