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给灾区募捐钱款衣被,我回家翻腾衣物,从塞得满满的大橱底下抽出一件蓝布棉袄。这是那个时代的产物,蓝色棉布的面子,藏青色羽纱的里子,中间絮着厚厚的棉花,领子是咖啡色海虎绒的,方方正正,这样肥厚又毫无线条的服装,现在是看不到的了。那时却很时兴,叫做风雪大衣。
下乡的时候,凭通知每人可到专门的地方买一件棉大衣,大约在我下乡一两年后,人儿长得又大又胖,棉大衣嫌小了,家里给我到百货商店买了这件风雪大衣。西北风呼啸起来的时候,晚上睡觉我把它压在被子上,像一床小棉被一样;冬天不出工的时候,把自己裹在大衣里看书写字,很是暖和。我那时以为这件大衣在我今后的一生中将派很大的用场,淮北冬天的寒冷和肃杀,竟使我愈发地爱惜这件在我所有的家当中最为昂贵的大衣,不到紧急关头万不得已是绝不去穿它的。大多数时候这件衣服总是平整而厚实地铺在箱子底下,过了多年,还是新的。
1975年的夏秋,我们这个知青户只剩下两三个人了。与我们所在的阜阳地区比邻的河南驻马店一带,发生了历史上罕见的大水,形势一下子变得非常严峻。过了两天,国务院便下令我们这个地区要帮助泄洪,让大家做好准备。
似乎只是到公社开了个很简单的会,大水已经过来了。据说我们这个县并不是主要泄洪区,水不很深,大约一尺半高,但因为水面已完全覆盖了地面,看上去一片汪洋。屋里的泥地泡软了,床腿开始下陷;房屋麦垛都站在水里,矮了一大截;社员住房的墙头大多是用泥垒的,在水里泡久了便松软塌陷,一些四壁完全倒塌的便只剩下一个完整的屋顶,趴在水里。傍晚夕阳落山的时候,水光粼粼,四野无声,情景很是苍凉凄惶。晚上见公路上部队随救灾器材绵延不断地向西行进,大家便互相说着:会过去的,会好起来的。
大水对生命意味着什么,在这个地方的村民心里是不言而喻的,所以当上面号召捐衣捐干粮的时候,无论是捉襟见肘者还是两袖清风的,大多数的人都有了义无反顾的神色,很少听见抱怨或是嘀咕的。
知青户捐得都比较多。我拣出了我的几乎所有衣物,只剩了那件风雪大衣。当时,我已面临着即将返城上学的转折,同插队组帮我理东西的老同学不屑地望着我,说,我要是你,我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的。是的,我将要去过完全不同的另一种生活了,没有冻馁,没有大水,可我不知为什么最终还是留下了它。
16年过去了。16年生活在组织安排的工作环境中,生活便有了许多依赖,发大水那样的严峻不曾再经历过。每每整理家当,总觉得已是衣满为患了,这样的风雪大衣,我今生今世大约也不再会去穿它了。然而却总留着,常常还穿到身上,在大镜子前站一站,看一看鼓鼓囊囊状如铺盖卷的自己,于是觉得一切都还在眼前。直到今天,我想,这件大衣是能护着某一位我曾熟识的老乡度过寒冬的。那位曾不屑地望着我的同学打电话来了——不知道我们生产队怎样了?我们能一起回去看看吗?……我很难过。
她翻来覆去地唠叨着,声音也颤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