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你多年不来北京了,咱们好好说说话。于是,孩子,丈夫,家务都因这格外充足的理由而暂搁一边。把我推到沙发上坐下,沏上茶,似乎有倒出一部长篇小说才可罢休的势头。
然而相视半天,都没有说。于是笑起来。变了,变了,当年光洁如玉的额头,浮起了细细密密的线路,两颊的红润更是无影无踪。唯有脑后的马尾巴依然如旧。她举手到背后摸了摸,一丝怅惘从眼睛里掠过——
那时候我们坐在宿舍双人床下层的铺上,一讲就是大半夜。这些年我常常想起那份畅快,可是你真的来了,怎么忽然又没了那劲头?也该轮到我们说“却道秋凉好个秋”了吗?
十年前走出校门的时候,我踌躇满志。我不是拔尖的,但我认为能分配到中央机关的部门工作,就有了一个很高的起点,很全面的统揽全局的视角。如果我回老家,因为父母在当地的职位,或许能使我得到我希望找到的任何工作,但这里毕竟是首都,京城的一切都吸引着我。我确信能混好。
我每天准时上班,认真做好交给我的每一件事。从扫地打水到送通知,写简报。大家待我都好,只是有一点还不那么顺,住在集体宿舍,好像还是学生,一切都还在一个暂时的过程中。这种生活方式也形成了我“暂时”的心态。我不能清晰地说出我希望的将来是什么样的,但我却总认为以后会很好。因为我很努力,其实我在潜意识中总在依赖着上面的安排,以为我的正宗而朦朦胧胧的理想,我心中的事业,会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在领导的周到关怀下终于实现的。
然而没有。十年过去了,我这个人似乎有一半还留在过去,还有一半越来越空虚,越来越惆怅,我也越来越感受到不能把握的痛苦。每天上班就是接不完的电话,听不完的情况,写不完的简报。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我应该追求的事业?如果是,为什么我总觉得不那么实在;如果不是,难道我还会有别的什么事业吗?岁月无情。
没有想象和诗意的生活,多么乏味啊!如今无论是表扬还是批评,都不会引起我多少情绪上的反响和波动了。
(又一丝怅惘从眼睛里掠过。)
我什么研究也没做,什么文章也没有发表(除了几小段纯属新闻的简讯),即便这样,我似乎也已经累得筋疲力尽了。和他结婚的时候,俩人都已经不很年轻。你知道,没有其他收入的家,靠我们俩这点工资,一旦单独点火做饭,养儿育女,事情会变得多么复杂,多么辛苦,多么拮据。我们都不善于做,但又必须做。于是怨气徒生。我不知该怨自己毕竟像所有的人一样走着普通而同一的路,还是该怨已经尽己所能的他还不够能干?总之,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无名火也越来越旺,他说他已经受不了啦。孩子出世以后,更是“天下大乱”。如今我算明白,所有能独立地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的职业妇女,个个都是称得上女强人的。
孩子一天天长大,两岁了。别人都说可爱,很羡慕。我也爱他,但我还是觉得失落了很多。有时想着想着,竟会觉得如果不要孩子,也许我已经做成了什么什么,也许不会一事无成。于是我尽量少在孩子身上花费精力。于是又有人说,我比别的母亲都心狠。
每天我都在紧张和烦躁中开始。在疲乏和空虚中入睡。见过去的同学有了什么成就,烦躁和哀怨便更甚,他和孩子就更倒霉……我肯定不是个称职的妻子和母亲。
心理上的不平衡不仅搅得自己和家里不得安宁,也使我终日没有笑颜,一味抱怨。人家听够了,就想法回避我,我便感觉到一个朋友也没有的悲哀。
终于有一天,我好像有点醒过来了。也许是走到极端,无路可走,必须回过头来了。我发现我不会再有多少个这样的十年,难道我还要再重复这种种的抱怨和牢骚,让生活整个永远地裹在这种浮躁中吗?既然我没有能力独立选择自己的路(比如辞职去干个体户或是自费出国等),甚至连独立自主的想象都不会有,那就必须在现有基础上调整一下,平衡一下,否则我可真要枉走人世这一遭了。
我从根上重新把自己审视了一番,我发现我自小受的教育有问题。从我出世,便从来没有为自己操过心。国家,父母,学校,老师,样样为我安排好,我不需要为衣食住行操心,不需要为学业担忧,成绩总在中上。家里的中等偏上的物质生活水平,更养成了我不屑于柴米油盐,又理所当然享受这种生活的心理。不知不觉定下了种种偏高的生活目标,人是环境的产物,我处在这样一种眼高手低,不尴不尬,不上不下的状态,有宏大的抱负,却不知如何去做,去实现,或者说,我根本就没有能力去独立地做什么。
现在,我的生活处在这样一个庞大的,缓慢而周密地运行着的机制中,人在其中是微不足道的,完全有可能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地在其中耗完一生。
我要调节一下我的生活和心理。我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从来就是一个极其普通的人。我不该对生活有过高的要求,就像我周围所有的芸芸众生一样,但同时我又应该是个有独立意识的人,对于能够由自己安排的,应该锻炼由自己去安排的能力。尽管现在开始兴许晚了点,但总比没有改变好。我决心不再去做无谓的消耗。我要建设丰富的八小时以外,下班回来,高高兴兴做完必须做的,计划做想做而能做到的。比如在一段时间里看些什么书,写点什么,或学着给丈夫、孩子织件毛衣,完成一个切实可行的计划。我可以成为一个好职员,更应该成为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时间对于每个人是公正的。十年前的畅快就让它留在十年前吧,生活总在进行着。
孩子也可以是我的杰出的作品,不可无视这个成就。社会就是靠所有这些组成,什么是事业?这就是一个女人的事业。这比起我过去希望的,简直微不足道,但很实在。这个变化使我好像从老是悬在半空的境况中落到了结实的地上。也许还是这样好些,你说是不是?
一声似满足似疲倦的叹息,她安静地停住了,眼神也沉静下来。
是这样。
我想。
是新民晚报《夜光杯》约我
写稿,篇幅不长,无需太多
时间。变动的时代,会引起想法的事
很多,后来就越写越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