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因为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曾经有过无数个如我们这样的非血缘关系的特殊家庭,会使我们这样一些相同年龄的女孩子,在同一个草屋顶下,同甘共苦地生活过好几个年头,我们之间总有一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感应,一种息息相通,休戚与共的亲情。
面前,摊着你从另一个国度寄来的信,信笺上有几处水渍,我不禁猜想起它们的来源。台灯的光线柔和地洒在桌面,这一片光明只给予你的来信,周遭一切都隐到暗处去了。英捷,我们之间终究已相隔千山万水,这一页信笺又那样真切地把你带到我的面前,连你的声音,那属于你的犹犹豫豫、吞吞吐吐的声音,几乎也要从信笺上站立起来——
转眼间,我来到美国已有一年了,这一年中,也说不上来有何长进,只是增添了不少烦恼。这个学期,我开始在我先生所在的大学化学系修课,同时兼做大学生普通化学实验课的T。A。(助教)。
另外还准备TOEFL和GRE的考试,争取下学期能正式进入MasterDegree Program。所以这两个月来整天在啃书本,总的体会是:压力太重,不堪负担。压力首先来自语言。我虽然在这里已一年了,但语言差距还很大,听、读都有困难。其次是由于年龄,来这儿的中国人,年纪轻轻只要过一个学期,大部分都能适应了,到了我们这样的年纪,要改变语言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了。前几个星期由于我修的那门课期中考,再加上GRE、TOEFL都在两个星期之内考,我觉得自己都快要疯了。坐在图书馆里看资料,心里像火烧似的,脑子紧的什么都进不去。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我有时候想想,何必这样折磨自己呢?这些年来还没有过过几天舒心的日子,到了这么一把年纪,还要受这样的苦,为了什么?有时候想想:还是在国内好,起码日常生活衣食住行不会有什么障碍。在这里,文化背景是如此的不同,做什么事,怎么做都要重新学起,一举一动都不是那么自由(当然这很可能只是我主观的感觉)……你向来寡言,懦弱而内向,偶尔准备了很久要发表什么意见时,也总像是障碍重重,无法顺畅。然而这一次你却说了这么多,说了这么多让人无法平静的话。
你是一个大家族中最小的女儿,长辈们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期望,给你取了一个男孩的名字:英捷,说实在的,除了说话,你确是也有不少男孩的气概,朴实,能干,而且力气大。不知是否因为遗传,还是其他什么原因,在我们还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你光光的额上就出现了些许皱折,于是我们随意地给你取了个莫名其妙的绰号:老头。绰号往往包含着亲昵,所以你也不在乎,很多年里,大家都这么叫,你也欣然答应。
离开上海去乡下的时候,你是最从容的。尽管大家都有强大的精神武装,在车轮启动的那一刻,却仍会有或多或少的张惶。你却不,轻松地为大家散发零食,甚至还幽默地开个玩笑。你是多么轻松地向陌生的前面走着的啊。
尽管你寡言,尽管你不善辞令,在我们插队的小组,大家还是推你为“头领”,因为你能干,在理“家”上义不容辞,而且很决断。什么时候可以吃一顿细粮,什么时候可以略略改善一下伙食,什么时候该晒粮食,什么时候应该给自留地浇水,你说了算。你能发动队里十一匹马力的手扶拖拉机,那是需要相当的体力的,队里没有一个女劳力能做到。在乡下,健康和体力往往很大程度上决定人的自信,你那时候一定是快活的,寡言,却爱唱,嗓音像男孩一样粗壮,中气很足。田间休息的时候,你会兀不丁地吼出一句来,会从头到尾地唱《黄河大合唱》、《江姐》,还有许多西洋名曲,一支接一支,能唱很久。逢到你兴致高的时候,感染了我们大家一起唱,于是老乡们便说:话匣子又开了。当地人称收音机为“话匣子”,我们的歌声竟能和收音机里的媲美,幸甚幸甚。
下乡的头一两年,因为水土不服,很多人身上起了小肿块,奇痒难忍,抓得多了便会溃破流水。那时,我的两腿已是重重叠叠地百孔千疮了。我素来大大咧咧,当时也没什么条件照顾好自己的腿,伤处便常裸露着,流出的脓水沾到衣服、被褥上,甚是骇人。
有一次,劳累了一天,我睡着了,夜里觉得有人在摆弄我的腿,睁眼一看,如豆的煤油灯下,你正挑挑拣拣地在为我包扎,你把纱布剪成很小的一块一块,把橡皮膏撕成很细的一条一条,专心地一块一块地在我腿上贴着。那些纱布和橡皮膏,八成是你从上海带来的有限的为防不时需要的库存……这些难忘的记忆,在我们之间织起了永远也扯不开的牵挂。
你是最后一个离开生产队的知青。回想起来,我们在那样的巨大的逆转中,显得那样渺小,自己对将来的命运毫无把握。我在大学校园里读书,实在应是很称心如意的了,却几番做过一个颇有些奇特的梦:旷野在初春的阳光下安静着,很辽阔很大,却静得没一丝声息,没一个人影。我坐在草屋的门旁,正是我们曾共有的“家”,屋里除了一张歪七扭八的床,什么也没有。一个人也没有。绝望的、让人感受不到一点生命活力的安静,唯有让人窒息的无望,让人无法预知的命运……梦醒之后,我还会感到无法遏制的慌张,我不知道这样的梦意味着什么,也不知道我何以会屡屡重复这样的梦。
那一个冬天,你回城探亲,我到你家里去看你。因为我们的离去,因为你还一个人留在那里,我们先走的几个总有一种莫名的歉疚。
幽幽的灯光下,我们无言以对。良久良久,泪珠顺着你瘦削的脸颊滚落。我心痛,却仍然无言以对。我对你说我曾做过的那个奇怪的梦,我说真奇怪我为什么重复地做过几次这样的梦。你止住了泪,叹了口气,你说,乡下的生活其实留给我们的是很可怕的记忆。我想,那是你当时仍然前途未卜的感叹。你那次的落泪,永远刻在我心里了,因为那在你是很少的例外。
几年以后,你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某工科大学,我们曾以何等激动万分的心情庆祝。你被选为班长。你当然应该是班长,你是那样朴实能干,又有很好的成绩。你快三十了,同班的中学应届毕业的同学,都比你小十来岁。你自嘲:历史让我们一样大。
毕业了,在一个研究所工作。烦恼也跟着来了,你跟许许多多同龄、同经历的知青一样,做着大龄青年择偶难的课题。以你的才干和资历,这不应该是个难题,但你却被艰苦地困扰着。每一个青春的梦,在这样的时候都会鲜活地生动起来,任什么力量也难阻止你向往追求她,实现她。但你已经不再年轻,机遇很吝啬了。
有过一次次的长谈,你作出了我并不觉得意外的结论:我不相信能找到合适的人了,失去信心了。与其凑合一个,不如一个人过下去的好。
当时,已经有了丈夫的关照的我,能理解你,却很害怕你要选择的一个人过下去的凄清,我说一个人过不是正常的生活,人生活着就应该有个家。你黯然,说家里兄弟姐妹都结了婚,自己的确像是没着落似的。
那以后不久,你边上就有了个人,是个好读书的人,婚姻却受过很大创伤,你们彼此珍惜。不久便忙房子,忙结婚。结婚时,你半开玩笑地对我说,在大学里曾有一位像弟弟一样的男孩对你说:
你长得不美,就不要太挑剔了,那是罗切斯特对简·爱说的话。我辨不清你说这话的心境是自哀还是自慰,但我想这样的话对你是有很大影响的。
你怀孕了。他四十出头,你已整整三十六岁。医生说这是很典型的“高龄”,容易出问题。你不信,你说你体质好,各方面都很正常的。将临产前,他以访问学者的身份去了美国,你也欣欣然。
可是不幸真的降临了。那一天,我接到你姐姐的电话,立刻呆了。你自己跑到医院去生产,吃了很多苦,剖腹产,是个女孩,生下来就抢救,只活了十六个小时……“到现在我们也没敢透露一点给她,我们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平时在家里也不大响的,有什么话都喜欢跟你们说……”
我立刻赶到医院。
病房里有七八张床,产妇们大声地在说笑,讲述自己的孩子。你斜靠在角落里一张雪白的床上,一声不响地发着愣,看见我,浅浅地笑了。
我镇静着自己。你给我看几张贺卡,上面印着各式各样的兔子,那是有人到病房来推销,大家都买的。“她属兔,我也属兔,我就买了很多。”你仍然寡言,停一会儿又说,女儿在抢救室里,医生早上来打了回奶针,“以后出院了不知还有没有奶,否则她吃什么呢?”我几乎要落下泪来,英捷,难道因为你能承受,生活就要给你更多的磨难吗?
孩子夭折的消息,是你出院后,一位同事上门看望时脱口说出的。你哭了一天,没有什么语言能劝慰你。但你的复原却比我预想的要快得多。几个月后,你甚至能很平静地谈起那个你曾看过一眼,听到过她一声微弱轻啼的女儿。
半年后,你也要到美国去了。办手续费了很多周折,临行前,你把属于你的所有家当或出送或变卖地全部处理掉了。做这些的时候,你是那么果决,我这才发觉,你是多么希望把所有的伤痛都彻底忘却,有一个全新的开始。
机场的道别是忧郁的。比起别人不能自持的嚎啕,我们都显得深沉了些。也许,我们都忆起了二十年前走向贫困时的轻松。岁月使我们不再单纯,但我却留恋那份轻松,真的,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你笑过了。
从大洋彼岸飞来的第一封信,满是清新。一路上你得到了好心人的指点和帮助,你的先生也顺利地接到了你。在如画的海滩边生活,气候宜人,心情也好,那里商店和其他服务机构,工作人员态度极好,“人人都可以评上优秀工作者的”。你这样评说。
可是不久,你便发现你对这个国家的了解太浅了,再以后,你连作这些评说的情绪也没有了。春节前夕,你便寄来了面前这封信。
不再是青春热血的沸腾澎湃,不再是在所不惜的勇往直前,我从你的信中读出了心的疲惫,我能说什么?
我曾说,无论我们面对什么,都应该是一颗幸福的心,为我们对生活的真诚。
我也曾说,永远也不要沮丧,如果做不成什么,那一定是因为客观阻力是不可抗拒的。
可是现在,英捷,我却想起了当年老乡们爱说的一句大实话——干累了,歇歇。
为这欲罢不能、欲放难下的牵挂,我想对你说,歇一歇吧,还有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