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我因乳癌而开刀,然后开始化疗。那是一段不太好过的日子,那个过程接近尾声的时候,5月,俞自由和赵国屏夫妇来看望我。窝在沙发里,俞自由说,你怎么这么晚才去看病?40年前,我们坐同一列火车去安徽蒙城插队落户,后来也一直有来往,太熟悉。她这样说我,多少有点责怪我粗心大意,耽误了治病的意思。
赵国屏现在是国家人类基因南方研究中心的领军人物,中国科学院院士,俞自由现任香港岭南大学管理系保险专业主任,是金融保险和风险管理方面的专家,总是飞来飞去,都忙。这几个月,因为我的病,彼此间联系比以往多起来。
6月初,俞自由在电话里说,浑身骨头痛,就是查不出什么病。一周后,确诊了,是肺癌,并且已经扩散。
这是一个晴天霹雳,我惊得茫然。
接下来的日子,内心就有了挣扎。我困惑于命运,也不知道她会怎样面对。可是无论如何,这已是我们必须面对的人生,这是明确无误的了。
我开始给她短信,有时也打电话。我说人会老,会病,会一天天衰弱下去,但我们都没有准备好,像一列高速行驶的列车,戛然而止,然后怎么办?要靠自己去面对去安排。生命其实很脆弱很有限,以前没想到。没想到也好,已经全力以赴活过了。
再见面时,我们都已没了头发。我的头发是化疗时脱落的,她的是为治疗需要剃光的,两个光头相对,这在我们年轻时的所有畅想里都不曾有过。我们聊天,说自己的病,说病中见闻,说最近看了什么书或是电视剧,也回忆曾经有过的岁月。那土地,阳光,红芋藤,下雨后泥泞搅拌着的弯弯的小路。青春的岁月像条河。那时俞自由所在的知青集体户是知名的先进,为改变生产队面貌做出很多成绩,她在二十二三岁时当上县委副书记,做了几件叱咤风云的大事。后来又有过大起大落的经历。那时候他们县委领导班子开会,一屋的人都抽烟,散会时门一开,烟雾像云团一样涌出来。
我们在开着空调的舒适的屋里谈天,把肿胀的腿和手臂架起来。窗外盛夏的烈日下,总有汽车驶过。那些开得飞快的车,叠现出另一幕。
那是在颠簸的拖拉机车斗里,我站着,扶着铁挡板,她坐在车斗地上,抱着我的腿,仰着头,满脸笑意,问我:“如果给你一个生产队,你会怎么做?”那时我刚任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二十出头的我们,只谈大事,我们要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
我们说着,笑着,心里郁结的东西在一点点地化开。
7月,俞自由从网上给我发了邀请函,她和赵国屏将举行结婚三十周年聚会。邀请函上写着赵国屏的诗句:“自强不息报国真情, 由缘相爱同屏风雨。”聚会在岳阳路生科院俱乐部举行,是他们夫妇的学生们,为庆祝老师“四十年甘苦与共,三十载相濡以沫”,并答谢病中关心俞老师的各方朋友们而操办的。
我为这对恩爱夫妻起草的条幅是:俯仰春秋 相知永恒。
那天,礼堂里坐满了人,从不浪漫的赵国屏悄悄为俞自由准备了99朵玫瑰。演讲中,他为大家展示了他们夫妇从相识至今的许多图片、诗作,许多都是当年知青时代的。几十年风雨人生,总交织着拳拳报国心。赵国屏在恢复高考后离开蒙城进复旦学生物,后来又去美国留学。俞自由1985年为与丈夫团聚而离开了副县长的岗位赴美,当时她的英语程度26个字母只能背到H,到她几年后在美国攻下经济学博士学位,其中艰辛可想而知!
俞自由拄着拐杖起来讲话,她说病中她深感亲情很温暖、友情很温暖、爱情很温暖,为了这些她也要好好活下去。她和赵国屏在一起,是因为他们谈得来,有共同的价值观、人生观,“如果有来世,我们还要做夫妻!”
俞自由说,赵国屏不会做家事,这一个多月为照顾她已打碎了一支温度计,两个杯子,三……“三”是什么呢?那天,做骨髓穿刺,很疼,也很难受,回到病房,她想哭,赵国屏说那就哭吧。
那三声直抒胸臆的哭惊动了医生而被制止,“所以我一共就哭过三声”。俞自由在礼堂里对大家说。
一、二、三——开始!人生总在各样的起跑线上,这一程特别,就多做些准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