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羔是我当年插队务农时的村里人,和我们知青年龄相仿,当时也十来岁。记得那时他常来我们这儿,我们一个插队小组的,原先都是一个班的同学,又都是上海人,在一起自然都说上海话,当地老乡听不懂。久而久之,我们也就习惯了旁若无人地交谈。直到有一天,当我们突然发现孩羔会及时地递上我们正寻找着的什么,或是插嘴我们正谈论的事情,大家才明白,孩羔能听懂上海话了。
孩羔聪明、质朴,我们常说他像鲁迅《故乡》中的闰土——“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
但孩羔是不懂这些的。淮北平原虽也有瓜地, 生活贫困孤寂,日常情景并不能生出多少浪漫情怀。孩羔不识字,是文盲。我们常说孩羔不认字可惜了。孩羔的哥哥认字,在大队的小学校里教书。
孩羔有文化的哥哥和我们很少来往。
深秋时节,为了纪念我们下乡四十周年,二三百个当年的知青组织起来,一起回乡探访。我回到了曾经生活过七年的小村庄。
孩羔来了。原先有点圆的脸庞变得曼长,脸上浸满了阳光,黑红黑红的,额头、眼角刻着深深的皱纹。最显眼的,是他的几颗镶了金色和银色的牙齿,说话的时候,晃晃的,但那神色还是孩羔,能认出来。而且,孩羔的神色里多了沉稳和自信,这是以前没有的。有人告诉说,原先的生产队因为规模小,现在改称“组”,孩羔现在是组长了,管着事儿呢。
孩羔带我去村头,看了我们知青小组捐助建造的小桥,很小,但能让孩子们下雨天去上学时不用脱鞋过河了。
孩羔手里一直抱着个男孩,后脑勺留着一缕长发,是特别被疼爱的缘故。孩羔说这是他的孙子,叫小楼。小楼知道我们带去的背包里有糖,就拽着包上的带子不放。
我们坐在长凳上说话。孩羔现在在家带孙子,村里的青壮年都出去打工了,农活有机器干,用不着那么多劳动力,谁还在家待呀,村里就只有老的小的了。你看村里已经盖起了两层楼房,还有想盖三层的呢。现在我们这里的生活,比你们在时好一百倍,好一百倍!你们那时吃的,现在连猪也不吃。
就像刚见面时孩羔睁大眼睛说“你胖了,老喽!”时一样,没有文化的孩羔只说大实话。
当年朝夕相处的父老乡亲,许多都已不在人世。孩羔的哥哥死了,有人说是喝酒喝死的,孩羔说不是,是因为脑溢血。
戴维道也死了,去年死的。小栾娘(戴维道的妻子)也死了,就是今年几个月前的事。孩羔指着村子东南方一片绿绿的麦田里的一个坟堆,说那就是戴维道和小栾娘的坟,当时抬过来埋的时候,下很大很大的雨,孩羔就安排人去做。“那雨下得大,太大了。戴维道是好人,真正的好人哪!”孩羔喃喃着。
戴维道是当年我们的老队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也是我的入党介绍人,瘦高的个子,不壮实,牙也不好,吃东西费劲。他是队里最认真的干部,很能说,每次开讲前都能完整地背出几段毛主席语录。戴维道一直兢兢业业地听党的话,做党的工作,遵守党的纪律。在那样一个凭力气吃饭的年代,一个基层党的干部,除了能说,必须还得能干,戴维道因为瘦弱而没有足够的体力,小栾娘个子瘦小,也没有足够的体力,他们的日子就不容易过。
那时我们是邻居。戴维道夫妇都是难得的讲究自我修养的人,从不说三道四,但有时我们也会隔墙听到争吵声。那时的干部都要以身作则,有自我牺牲精神,这样的压力,不可避免会转嫁到小栾娘身上。
孩羔说,前几年,分田到户了,一切都变了,这里人的谋生方法也变了。有人鼓动戴维道去烧窑,他老实,也这样去想别人,结果事没办起来反欠了很多债,后来便被迫外出摆摊修自行车。
戴维道夫妇的坟墓,就在分给他家的地里,他已经不需要为更多的土地负责了。踩着绿油油的已经有一尺高的麦苗,给那一堆小小的坟墓三鞠躬,想着那土堆下的戴维道和小栾娘,他们善良的音容笑貌,我的内心涌起了深深的匍匐在这一片土地上的悲戚。
村头的小路坑坑洼洼的,来时汽车轮子陷进去了半个。孩羔说现在村村通路,外面的路也都修好了,就差这一截,980米,就算是一公里吧,村里的集资有了,上面的拨款还没进计划,你能不能去说说?你们说话管用。
离开时,思绪万千。
鲁迅在《故乡》中说,闰土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我们那时,就是因为“愿望茫远”才一天天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