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走廊,绕过转角,就是教学楼的侧门。李然推门而出,跨过地面的排水栅栏,顺着小花墙的夹道向操场东侧走,打算到体育设施那边,坐在单杠上发会呆,调节一下情绪。
“李然同学!”
就在他快走出夹道时,吴震从后面追了上来,一脸关怀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没什么。”李然用那种有气无力的声音回答,“只是觉得无聊、失望。出来透口气,如果还是无聊,就到外面转转。”
“你不应该这样。”吴震颇有些无奈地说,“我知道,有些老师的人品是很成问题,可你不能因为和他们较劲,而耽误了自己啊,像你这样学习成绩优秀的学生太难得了,你……”
“算了吧。”李然笑了,“我可不是什么好学生,成绩嘛,老实告诉你好了,那是抄出来的。”
“什么?”吴震这下可吃惊不小,随即又摇了摇头:“别说笑了。教育局向来重视升学考试,你们这次更是各样老师互换监考,根本不可能抄得到。”
“现代的教育可真有意思。”李然靠在墙上,“仿佛只是为了培养出会答卷的高分生。”
“没办法。”吴震笑了笑,“用考分来衡量一个人,是最简单的方法。所以现在没有哪家学校重视学生的素养问题了。我这次拼命争取来当班主任的机会,就是想改变这种现状,可惜……班主任这个职位太抢手了,我想郑老师一定给了王主任不少好处,他才……”
突然间,他意识到自己是在和学生谈话,急忙慌张地停口,尴尬地一笑,转移了话题:“别和自己过不去,你的未来是好是坏,可全在于现在。你这样做,只是让郑老师一时气愤,但你却要用自己的一生来承担后果啊。”
“谢谢关心。”李然点了点头,“有你这样的老师,我还不至于对学校失望。放心吧,我的未来,我自有安排。”
正说着,一辆黑色的广本呼啸着开进了校门,停在教学楼正门门前,一个高大的男老师从车里走了出来,遥控锁车后,大摇大摆地走进教学楼。李然认出,那正是上周晚自习时将自己“押”送到主任室的两位老师之一。
“你们这些老师,一个个还真是有钱啊。”李然瞟了一眼,语带奚落。
“不是全部。”吴震叹了口气,“只是班主任中胆子大的这些人而已。”
“你指的是补课吧?”
“是啊。教育局明令禁止有偿补课,但巨大的利益放在面前,谁会经得起诱惑?每月四次补习,就可以收上两三百元,只消几个学生的补习费,就顶得上一个月的工资了,而且现在的家长,嘴上骂老师收费补课,实际上却恨不得能自己多找几个补习班,根本没人会去举报,这么安全的捞钱法,诱惑啊!”
“我们班有五十二名学生。”李然眯着眼算了算,由此可见此人数学糟糕之极。“一个月就是一万零四百。好家伙,一年下来就可以买上一部中等车了。”
“所以你看。”吴震叹了口气,“班主任自然成了吃香的职业,有个空缺就能争得头破血流。这个时代是个笑贫不笑娼的时代,道德和良知已经不值钱了,赚钱比什么都重要,有钱才能受人尊重,没钱……”吴震又笑了笑,拍了拍李然的肩膀:“李然,好好学习吧,为了一个发达的未来,你得努力啊。别像我这种科任一样,没名誉没地位,更没钱。”
“但活得心安。”李然说。
“可他们也从没不安过。”吴震看着那辆广本,长长地叹了口气。
吴震离开后,李然并没听他的劝,回到教室进行学习大业,而是一路摇晃着出了学校,在大街上无聊地闲逛起来。他所在的尔宁中学背靠着大江,后身就是沿江公园,地理环境极为不错,他顺着大街绕过学校,一路来到江堤上。
江水东流,微微作响,堤畔的垂柳随风而动。对岸的郊区土堤上下一片碧绿,远处的火车桥上,火车奔驰而过。老人们坐在垂柳下的石礅上,下棋聊天,悠闲得很。
“好惬意的生活啊。”李然叹了口气,“这才是人过的日子。”转头看了看学校的教学楼,摇头一笑。
“小子,不上学跑这儿来瞎逛什么?”
堤边小路上,两个高中生靠着栏杆站着,其中一个皱着眉头,老气横秋地问李然:“是不是逃课出来的?”
“不要打扰我的好心情。”李然看着江面浮光,说话有气无力。
“过来,给我买包烟去。”另一个男生指了指远处的一个小卖店。“不然我就把你带回你们学校,让你们老师修理修理你。”
“修理我吗?”李然笑了。“这个世界多奇妙啊,有时你觉得它真无聊,可这时它偏偏给你以美好,让你心旷神怡,可正当你感觉它还算美妙时,它又偏偏给你弄来肮脏的垃圾,让你从心里向外作呕。总之,它永远不喜欢让你快乐。”
“什么乱七八糟的。”皱眉的男生离开栏杆走了过来,“我跟你说,碰上我们算你走运了。”
“你的意思是,你们只是勒索我一包烟而已,却并没有打算掏空我的口袋,对不对?”李然笑着,笑容诡异。
远处看别人下棋的老人,有几个抬头向这边看了看,然后哼了一声,一边嘟囔着:“现在的小孩儿呀……”一边低下头去看他们的棋。
“少废话,想挨揍吗?”另一个男生也走了过来,一脸凶神恶煞。
“没有什么目击者……”李然看了看四周,诡异地笑着,右手手指微微动了动。
有些什么东西,顺着他的手指蔓延出去,在空气中伸展着,但周围的人都看不到。
李然的五根手指微微动了动,然后,堤旁的一棵柳树就突然颤抖了一下,无数枝条像是被狂风吹动一般,快速地荡了过来,将两个男生缠住,一下抛到了栏杆外水泥江堤的斜坡上,两个男生一边发出惊叫,一边顺着斜坡滚了下去,一直摔到堤下江岸边的泥沼里,变成了两个泥球。
老人们重抬起头,朝下看了看。没出人命,只不过是两个淘气的孩子顺着江堤滚了下去而已,于是他们再次低下了头。
“我那可怜的好心情啊……”李然有气无力的叹息着,沿着江堤走远了。
第二天,李然准时地来到班级上早自习,这让兰若荷感到十分欣慰,她以班长特有的权力离开座位走过去,赞许地点了点头,然后半是警告,半是劝戒地说:“李然同学,作为学生,对师长应有起码的尊敬,而且要以学习为重,不要再耍脾气了。”
李然端着他那本看起来内容搞笑的书,一边看,一边微笑,根本没理兰若荷,这令兰若荷十分懊恼,不知为什么,又不敢冲李然发火,于是一眼扫到正偷眼看着李然的马小伦后,立刻大步走了过去。
“马小伦,昨天的作业做好了吗?”
“做……做好了。”马小伦被吓了一跳,嗫嚅着回答。
“拿出来,我要检查!”
“为……为什么要检查我的作业啊?”马小伦怯生生地问。
“因为你好欺负。”李然一边笑着翻书,一边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兰若荷不高兴了,大声质问李然,李然继续看他的书。
“难道你不是在欺负他?”
兰若荷一时语塞。没错,她现在确实是在拿马小伦出气,这确实是有些欺负人。可转念一想,要不是这家伙如此懦弱,不懂得报恩,李然哪会被冤假错案害得受了记过处分?想到这里,她不由又狠狠瞪起了赵磊。
“瞪我干什么?”本来在一旁偷笑的赵磊,立刻吼了起来:“又不是我在损你!”
“吵什么?这是自习课,不是菜市场!”王主任的吼声突然响起,压过了赵磊的声音,赵磊急忙低下头,假装认真学习。
“给你们介绍一下,这是你们的新班主任。”王主任走到讲台前,一指跟着他走进教室的一位男老师。“教初二英语的陈老师,今后他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希望各位同学能和老师好好配合,把学习搞上去。”
没有掌声,没有回应,有的只是沉默的惊讶,学生们无法理解这个班级是怎么了,为什么昨天刚上任一位班主任,今天就换了人选。
“大家好,我叫陈斌,从今天起就是你们的班主任了。”王主任走后,新班主任立刻急着发布了他的就职演说,在强调了自己对学生们的要求后,他开始大谈特谈英语的重要性,并且定下了新的补课时间和收费明细。
兰若荷不无担心地看着李然,生怕他再怪腔怪调地和新班主任发生什么冲突。还好,这位问题学生看书看得正入迷,一句话也没有说。兰若荷松了口气:“好家伙,终于安静了。”
早自习结束,李然立刻起身离座,向外就走,兰若荷几步追上去,拉住他的袖子:“李然,你不是又要逃课吧?”
“说得好像我是逃课专家似的。”李然一笑,“去厕所,班长要陪着吗?”
兰若荷脸色一红,松开了手,李然摇晃着出了教室。
赵磊的笑声响了起来,兰若荷气哼哼地瞪了他一眼,他立刻捂住了嘴:“大班长,你好像对李然同学很有意思啊。”
“有你个鬼!”
这句气话没对赵磊产生任何不良影响,马小伦却哆嗦了一下。那个“鬼”字,让他想到了几次事件中,李然那微微活动的手指。
李然在走廊里乱逛,不经意间,来到了初一美术教研组办公室前,犹豫了一下,轻轻敲了敲门。开门的正是吴震,见到李然,吴震高兴地笑了:“见到你好好回来上课,我就放心了。有事找我?”
“没什么,只是觉得……”李然笑了笑,“我们又换班主任了,这是怎么回事?”
“进来说吧。”吴震看了看周围,将李然拉进了办公室。偌大的办公室里,只有吴震一个人,他自嘲地一笑:“你看,只有我一个人是呆子,明知道除了艺术节和校园活动外,根本没人注意到我们这些艺术类科目教师,还每天兢兢业业按时按点。”
“郑小颖老师怎么了?”李然毫不见外地在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前后摇晃着。“是不是这位陈斌老师找了更具力量的人,或是……”
“别乱猜了。”吴震压低了声音:“这事我只告诉你一个人,你可别外传——郑老师死了!”
“怎么就死了?”李然并没有太多惊讶,表情和语气就好像听到春天来时冰雪会消融一样自然,这种表现让吴震忍不住上上下下地看了他好几眼。
“和钱老师一样,昨天夜里晚自习后,在家门外被人割断了喉咙。”吴震咽了口唾沫,说:“警察昨天折腾了一夜,校长、副校长、各个主任,还有昨天晚上所有见过她的老师,都被警方盘问过了,这一夜大家都没睡好。”
“有意思,专杀老师的杀手?”
“你这种语气,让我怀疑这事就是你干的。”吴震又咽了口唾沫。
“别开玩笑了。”李然摇了摇头,“我可没这种兴趣。”
“我只能说,你要不是意志力强到变态的人,就是个无情的变态家伙。”吴震叹了口气,“总之,你不像是个十三、四岁的初中生。”
“也就是说,不论是哪种情况,我都算是变态的家伙对吧?好吧,我认了。”李然笑了笑。“不过,有件事我得纠正一下——我今年十六岁,而不是十三、四。”
“小学蹲了好几年吧?”吴震忍不住和他开起了玩笑。
“是啊,是念了好多年,也不知初中会念上几年。”李然晃悠着,“要是总有老师死来死去,我想弄不好初中也要念上好多年。”
“你这玩笑有点吓人,好像有杀手盯上了我们校的老师一样。”吴震说,“也难道,两件凶案,都是割喉杀人……算了,不谈这种恐怖的事了,我的身上都起鸡皮疙瘩了。新班主任怎么样?我和他不大熟,但听说……”
“和之前的一样。”李然一耸肩,“强调自己学科的重要,然后同样收取有偿补课费。你说得没错,这块蛋糕诱惑力太大了。”
“没办法,老师也是普通人。”吴震不无感慨的长叹了一声。“说起来,也算是为国家工作,可却不算公务员;每天都有人把你的地位捧上天,可你真正得到的报酬却永远也比不上其它公有单位的员工;每天从事最繁重的脑力劳动,家长们面对一个孩子就已经累得要死,可我们每天却要面对几十个,更糟糕的是社会上的人永远不理解,天天把你一年拥有两个假期你还要求什么这种话挂在嘴上,却不知道那两个假期之外的日子,我们是怎么过的;体制对你的要求越来越高,你不但要传授知识,还要扮演保镖、心理医生、道德标杆等等角色,就仿佛你是孔夫子一样的圣人或是超人……天啊,别说我们只是一群为了养家糊口而努力的普通人,这是汉考克这样的超人,不也担当不起?”
“所以,看透了虚假光环的人,干脆就开始谋求自己的利益了?”李然若有所思。
“没错。”吴震痛苦地低下了头,“与其被社会欺骗和愚弄,不如反过来欺骗社会愚弄他人。这就是许多人的想法。”
“你呢?”李然盯着吴震,目光炯炯。
“我?”吴震抬起头,脸上挂着用来掩饰内心的微笑。“我不知道。我只是想,我一个人的力量虽然改变不了体制定下的一切,但……至少我可以带给一群、或是一个孩子不同的人生。我虽然不是圣人,但如果可以用我的力量,使一个孩子——哪怕只有一个,得到一次真正的教育,我就对得起这职业了。”
“你当然不是圣人。”李然笑了,“但我不得不说,这种想法很伟大。”
“可我只是一个失败者。”吴震苦笑一声,“如果我是一个班主任,或许有可能改变一些东西,但我只是一个美术老师——一个在任何一所学校的教学系统中,都无足轻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