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有一处宽有百丈的水潭,水流清澈,却因为月色反着粼粼波光,难见其底,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水面下有些白色的剪影浮动。
暮云和顾言一高一矮站在潭水边上。
顾言蹲下,伸手往水中一掏,掏出了一只青白色的小蛇。这蛇身体细长,表面光滑如玉,眼睛退化成了一个淡粉色的小点。
“这些是水盲蛇,元兽的一种,本身无毒,会咬任何散发出气息的活物。它们对气息有很灵敏的感应力,却也因为过于依赖这感应力而导致双眼退化。”顾言道,“这潭水中,应该足有几千条水盲蛇。你待会就下水去,收起自己的气息。如果你能做到让整个潭水的水盲蛇都不咬你,就算你练成了。”
就算是暮云,想到这么多蛇在自己身上滑溜溜地游走,还不时咬几口,也不由得起了些鸡皮疙瘩。
他深吸口气,问道:“收起气息?具体要怎么做?”
“去想象。”
“去想象?想象什么?”
“想象你不存在。”
暮云一愣,心想这也太抽象了。
“有没有具体点的说法?”
“那种感觉,就像是没有身体,整个人和周围的环境融合在一起。”
没有身体?暮云皱了皱眉。
仿佛没有身体的感觉,他倒是体会过,那是前世身患渐冻症的时候。
想象那种感觉,倒是可以做到,只是不知道和收息术要求的感觉是否一样……
他思索了阵,心中有了打算,随后便不再犹豫,一脚踏入了水潭中。
水没过暮云瘦弱的小腿,顿时有好几条水盲蛇聚来,他那只小腿上好几处都传来刺痛感,还有很多滑溜溜的东西在其上游来游去。
暮云觉得背后又起了不少鸡皮疙瘩,他稳住心神,一步步朝那水潭中心处走去。
潭中心水深足有丈余,暮云深吸口气,将气憋在肺中,从而使整个身体仰浮在水面上。
有近百只水盲蛇聚来,在暮云身上爬来爬去,在他身上四下撕咬。
暮云忍耐着撕咬的痛感,回想着前世的感觉,缓缓闭上了双眼……
几刻钟后,有一只水盲蛇松开了咬着暮云的尖牙,疑惑地绕着他转圈。
顾言看着他的眼中,瞳孔微微收缩。
这小子,居然这么快就上道了……
……
……
几日后。
暮云躺在水潭中央,感受着潭水的沉静。
其实那些水盲蛇安静下来后,就像潭水中的一条条小水流,和潭水仿若一体。
而暮云在成功地完全收起气息后,感觉自己也像是潭水本身一般。
“这算成了么?”暮云在潭水中缓缓睁开眼,自言自语道。
他从潭水起身,缓缓游至了岸边,游泳途中又惊动了水盲蛇。水盲蛇四下撕咬,扯动了他不少新伤旧伤,令他疼得倒抽了几口凉气。
一道声音突然传来。“你是成了,但只成了收息术第一重:静。你要做到在移动时也能收起气息,才行。”
暮云听清了那是顾言的声音,于是一边踩着礁石上岸,一边道:“好。”
他在游泳时也发现了自己的问题。如果只能在静止的时候保持收息,那样遇到什么需要移动的情况,怎么办呢?
但他没有立即回到潭水里,而是先去找赵棠华,请她为自己上药。
几天前他们已将营地搬至了潭水附近,所以赵棠华就在不远处。
暮云身上足有细细密密几百道伤口,水盲蛇咬合力不强,伤口并不深,但也渗了血,要做些处理。
赵棠华正在为暮云上药,看着他身上可怖的伤口,有些心疼道:“小云,你明天还要去么?休息几天,等伤好些再去吧。”
暮云却知道这种事情,讲究一鼓作气,一时歇了几天,可能就错失了那种感觉。
于是他道:“棠姨不用担心,您的药很灵,睡一觉伤口就可以结痂,明日就不疼了。”
赵棠华通过这几日的相处,已明白暮云是个倔强到有些偏执的人。于是她微微叹了口气,没有再劝。
……
……
复又几日后。
暮云一步跨出了潭水,瘦弱的身上遍布着水盲蛇啃咬的新新旧旧的伤痕。他身上还渗着不少剔透的水珠,不知是潭中的水还是身上的汗。
他已成功做到在移动中收息,此时正准备去找顾言。
咻——。
一把锋利的长刀突然停在他的眼前,刀刃的寒芒闪了他的眼。
他大骇,定睛望去,却在刀刃后看到了顾言的身影。
“收息术第一重是静,第二重是动,第三重便是心。你必须做到面对任何攻击都能保持心静才行。完成第三重之后,你的收息术就圆满了。”顾言冷声道,“明日我便同你一起下水,助你练成第三重。”
暮云微微躬身,向顾言作揖道:“好。”
……
……
暮云立身浮在水面上,他身旁的顾言绕着他不断地挥刀下去。
有时砍在肩膀,有时砍在后背,有时砍在腰侧,有时砍在小腿。
虽然用的是刀背,而且也不是每一刀都落下,但此时的暮云已经是青青紫紫浑身都是。
顾言就是故意有时砍下,有时不砍下,让暮云根本不知道下一击会不会落到自己身上,从而锻炼他的心境。
暮云心中苦笑,这第三重比他想象的还要难练,因为人本能的会对伤害感到害怕,要克服这种本能,谈何容易。
……
……
十日后。
顾言狠狠一刀劈在暮云小腹上,虽只是刀背,但新伤旧伤夹在一起,也令他疼得吸了一口凉气。即便疼痛,暮云的收息术仍在正常运转,没有任何的波动。
他四周的水盲蛇都绕着他而行,只将他当做一块怪异的石头。
暮云已经将这种状态保持了将近半日。
他撇了眼顾言,顾言还是摆着那张冷若寒霜的脸,星眸深邃如被黑色的浓雾笼罩,让人看不清内里掩藏的想法。
这几天他是受了大苦了,被蛇咬好歹一天就能结痂,不去碰就不会疼,被刀背钝击虽没有皮外伤,却有淤伤,顾言出手又从来不留手,就算砍在有旧伤的地方,也从来不轻一分。
为了维持平衡浮在水面上,暮云的双腿一直在水里轻轻摆动,现在每动一下,就要牵动不少旧伤新伤,疼的很,他根本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顾言收刀,冷声道:“收息术第三重:心,你已成了。随我出潭水。”
暮云松了口气,紧张的心绪一放松,顿时全身的酸痛感、无力感都涌来,他想伸开四肢游向岸边,却发现一点力气都没有,意识也变得朦胧,竟就这样昏了过去!
失去意识的暮云一点点向潭底沉去,顾言微微叹了口气,将他一把拉起,带着他游向了岸边。
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心冷的人,曾经好几次想让暮云休息会,但一看到暮云平静坚毅的眼神,就没有说出口,没想到这个少年足足坚持了十天,没有叫过一句苦,没有喊过一声疼,所有的痛都咬牙忍下。
顾言的一声叹息,一方面是感慨少年的坚毅,一方面也有对他的钦佩之情。这东西,哪怕暮云不学,也没什么所谓,他和赵棠华既然已经收留他,便会给他提供食物,但他仍然是要学,便说明他不是一个甘于现状的人。哪怕他今年已经四十多岁,他仍觉得自己在这方面不如十几岁的暮云。他不是李暮云那样的人,他现在获得的一切,于其说是自己挣得,不如说是随波逐流,为生计所迫,一点点学会的。正是因为他本身没有这种特质,所以他对坚毅执着、不肯甘于现状的李暮云更生钦佩之情。
一开始的顾言,其实只是对这个从月冥谷逃出的小祭品感兴趣而已。对于江民来说,祭品出逃是可耻的,不仅让家族蒙羞,据传还会让村庄受到山神的诅咒。对于他们来说,祭品就是没有资格活下去的人。祭品们常年受这种观念影响,自己内心也认可这种价值观,于是便会对自己求生的行为感到羞耻。所以暮云的那句“我想活下去”,在顾言的眼中,显得过于轻描淡写到一种怪异的程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