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问了这些?”香烟袅袅中,方丈盘膝坐在蒲团上,静听空空和无怨的汇报后,良久才问了这么一句。
空空点头道:“我们一直在外面等无悔,后来看见他们陪无悔一起出来,说是选中了。然后他们就把无悔带到藏经阁去了。”
无怨羡慕地说:“哎,书到用时方恨少,我要是平时多读一些书,也能像无悔一样被选中,就好了。”
方丈困惑地看着无怨:“选中什么?”
无怨向往地说:“他们都说,这次是选陪侍皇上的小和尚。要是被选中,跟在皇上身边,肯定能好吃好喝。”
方丈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你们不懂,无悔已经身处险境了。”
无怨张大嘴巴叫了出来:“啊?险境?!”
空空若有所思地问:“师父的意思是,伴君如伴虎,在皇上身边随时都有危险吗?”
突然一阵狂风吹来,将窗户吹得一开一关,不停扑扇,那声音让人听得心惊肉跳。
方丈望着窗口别有深意地说:“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师父,要下雨了。”无怨痴憨,只好习武,平日里读书不多,自是不明白方丈这句话的意思。他只是赶快跑上前去将窗户关起来。
“该来的就来,不该来的总不会发生。好了,无怨,你先回房吧。空空,你留下,为师有话要对你说。”待无怨走了良久,方丈都没有开口。很罕见的是方丈脸上现出为难的神色,直到对上空空困惑的眼神才轻叹道:“空空,我一向跟你们说,出家人不打诳语,但有时候为师也不得已,说些所谓方便诳语,掩盖了事实真相,但其实有件事……”
听到方丈这么说,空空心跳如鼓。他有一种感觉,自己已经接近了真相,或许师父接下来的话可以解决他长久以来的困惑。
“啪啪啪!”谁料方丈一句话刚起了个头,就被门外的不速之客的声音打断。
“方丈,在和小徒弟论禅呢?哈哈,我有幸一起旁听吗?”赵光义一边说着一边脱下蓑衣走了进来。他抖落蓑衣上的水珠,坐了下来。
方丈一怔,随即恢复自如,淡笑道:“跟小徒弟唠些家常话,没有什么禅。空空,见过晋王。”
空空正要行礼,赵光义大手一挥:“免礼了,空空师父,久闻其名。听说你很聪明,又机智,还是皇上御赐的钦差小和尚,不简单啊。”
空空谦虚道:“空空只是尽力去帮助别人,正好遇到好人帮忙,运气好些。”
赵光义笑道:“哈哈,名师出高徒。小小年纪,已经懂得谦虚,说话有分寸,难能可贵。正好本王有问题想请教方丈,空空小师父也可以和师父一起帮帮我。”
方丈抬手示意:“王爷请说。”
赵光义一本正经地问:“请问,杀人是好事还是坏事?”
空空脱口而出:“当然是坏事呀!”
赵光义不假思索地说:“坏事?杀了坏人,还是坏事么?”
空空思索了片刻说:“佛在五戒中戒了杀生,不问善恶,所以杀人是坏事!”
“空空小和尚说的怪话,罪人都不杀,怎么是天下的规矩?”赵光义却振振有词地说,“而且斩罪人,我并不动手,只叫别人去杀,那我就没有做杀生的事情了。”
“前几日师父给我们说了一个故事,我想讲给施主听听。”空空看了看赵光义,笑道,“有一个和尚,每天要早起念经;有一个屠夫,每天要早起杀猪。两人是好朋友,又都喜欢睡懒觉,常常睡过头。于是两人约定,互相叫早。和尚叫屠夫起来杀猪,隔天屠夫叫和尚起来念经。两人死后,和尚下了地狱,王爷你说这是为什么?”
赵光义一时语塞,想了良久才说:“因为和尚没好好念经。”
“不对。”空空摇了摇头,缓缓道,“因为他每天叫屠夫起来杀猪,自己虽然没杀生,可借别人之手犯了杀戒。而屠夫因为每天叫和尚起来念经,死后得了好报。”
方丈赞许地微微对空空点了点头。可赵光义却很不甘心,他抛出了更大的难题:“当年我随皇上打天下的时候,亲手杀了不少人,但那些人却都是皇上下令叫我杀的。如果杀人是坏事,那罪就要皇上来承担,与我无关。我就和那屠夫一样,死后得上极乐世界。空空小师父,你说对不对呢?”
空空沉吟片刻道:“王爷,要回答你这个问题也不难,但贫僧有一个条件,请您现在到外面摘一片树叶给我。”
赵光义以为自己没听清楚,又问了一遍:“树叶?”
空空目光投向窗外:“对,就是外面那棵树。”
赵光义狐疑地看了眼方丈,方丈冲他微微一笑。赵光义不知这师徒俩葫芦里卖什么药,但为了得到答案,他还是起身走了出去。很快,他就从屋外回来了,手里拿着一片树叶,但身上淋得湿湿的。
赵光义将树叶递给空空说:“大师你要的树叶。您现在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吧。”
空空指了指自己的僧袍问:“王爷您看小僧的衣服淋湿了吗?”
赵光义嗔怪地说:“你并没有到外面去,雨没有落到你身上,又怎么会淋湿呢?”
空空的笑容透着说不出的灵气,他聪慧地问:“雨没落在我身上,却落在了你身上。但明明是我叫你去做这件事的啊!”
“这……”赵光义一下子愣住了。
望着赵光义困惑的眼神,空空语重心长地说:“我叫王爷去取树叶,雨不落在我身上,反落在王爷身上。可见,即使是皇上下令让王爷杀人,但杀人的罪依然会落在王爷身上啊。”
“你……你们……正说反说总是和尚有理,我是说不过你们。”赵光义突然笑了起来,他突然一拱手道,“谢谢方丈指点,鄙人茅塞顿开,告辞!”
说完赵光义取来蓑衣披在身上,推门走了出去。
方丈看着窗外的风雨,显得心事重重:“这几日都不宁静了,这个王爷可不仅仅是来给皇帝打前站的呀。”
空空疑惑地看着方丈,似乎等待他的解答,可方丈却闭上眼睛,显得很疲倦。
等了半天也不见方丈张嘴,空空又想起赵光义进来之前师徒俩之间的谈话,于是旧话重提:“师父,你给我的条子是什么意思?难道那真的是我的出身吗?”
方丈猛地睁开眼,似乎因赵光义的到访下了某种决心,他道:“空空,那就是你的出身。任何时候任何人问你,你都这么说。”
“这有点儿出乎我的意料。”空空搔了搔头说,“师父,那真的是我的出身吗?我总觉得……”
方丈打断了他的话,斩钉截铁地说:“不管你怎么想,这就是你真实的出身。明白吗?”
看着方丈严肃的表情,空空乖巧地点头:“明白了。”方丈懊悔地说:“这一次,我忽视了无悔,结果惹出了麻烦,我们要想办法救他。”
“师父,放心吧,我会想办法救出无悔师弟的!”空空重重地点头,向方丈保证。
方丈欣慰地摸了摸他的头。在烛火的照耀下,空空眼里闪烁着纯真的光芒。方丈由衷希望,这样的光芒不会因世俗的污秽而黯淡消失。
赵光义离开方丈室,直接回了自己的厢房。此刻晋王妃正枯坐在窗前,望着外面的夜雨发呆,那充满哀愁的侧影美得动人心魄。
赵光义轻轻走到她的身边,温柔地为她披上一件衣服:“夜凉了,外面风大雨大,小心着凉。”
晋王妃轻抚自己的肩膀,任衣服滑落到地上。她却并不去捡,而是转过头直视赵光义的眼睛,声音比夜雨还要冰凉:“你难道不觉得太过分了吗?”
赵光义一怔,莫名其妙地说:“爱妃是对我有误会?”
晋王妃愤怒地看着他说:“他只是个孩子,你难道就不能放过他。”
赵光义一怔,冷笑道:“你承认有这个孩子存在了?”
晋王妃双眸浮现水光,她苦苦哀求道:“我求求你,放过他,你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也可以答应你永世不和他相认。”
“这么多年了,你还是不了解我。”赵光义背对着晋王妃,谁也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自然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你是我心爱的女人,我怎么会伤害你的儿子?我怎么会伤害你最在乎的人?”
“他死了……我告诉你,那个孩子早就死了!”晋王妃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声尖叫,“我亲眼看着他死的。”
赵光义却冷漠地低语:“我没有看见。”
晋王妃望着烛火,落下两行清泪:“好多人为他死了,最后他也死了。”
赵光义冷哼一声,点破玄机:“他是前朝国主的孩子。如果他活着,有一天,他会知道他的身份,他会来找我算账。历史上,程婴救孤,就是这样!”
“他死了,确实死了。”晋王妃看着赵光义冷冷地说,心里自然明白这个男人怕什么。可他在做那些坏事之前,难道就没想过报应二字吗?
“你是母亲,你想保护她,我可以理解。”赵光义走到晋王妃面前,假惺惺地说,“我要杀他,你也应该理解。”
晋王妃怔怔地看着他,从始至终只说那么一句话:“他死了,他真的死了,你不要枉杀无辜。”
赵光义迟疑了片刻,忽然道:“你可知道前朝国主是怎么死的?”
“我当然知道!”晋王妃突然笑了起来,笑声有点凄厉,有点无助,脸色也越发苍白起来。她恨恨地看着赵光义:“有一种毒叫牵机毒,中毒后全身抽搐,腰不能直起来,最后头足相就,状如牵机而死!他就是那样,死在我的怀里!”
“没错。如果他儿子知道他父亲的国被我们赵家灭了,他父亲的命被我们赵家杀了,他娘的身子被我们赵家人占了,他儿子会怎样对我?”赵光义安慰晋王妃道,“好了,不要难过了。他的儿子死了,我们还可以生一个自己的孩子,将来,坐拥我们赵家的天下。”
晋王妃身体虚弱地靠在桌边。她望着烛光,那逐渐被火融化的蜡烛就好似她的身心,已经不堪负重,偏偏赵光义却还用讽刺的语调说:“我也很佩服前朝国主,一个大才子呀—”
晋王妃心中一痛,脑海里又回想起与前朝国主做俘虏后,那段虽然艰苦,但不失恩爱的时光。她听着赵光义惺惺作态地念着亡夫的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往事知多少。小楼昨夜又东风,故国不堪回首月明中。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多美的诗句呀。”赵光义咂吧咂吧嘴,话锋一转却说,“可惜,除了作诗,他什么也不会,还怀念他的故国。这首词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哀叹和怀念。也正是这首词,让一直善待他的皇兄认为他是人还在心不死,想复辟变天,才赐他喝下‘牵机药’自毙。爱妃,我无能为力,这是皇上的旨意啊。”
“皇上的旨意?”晋王妃闭上双眸,热泪滚滚而出。说是皇上赵匡胤下的旨,可其中又有赵光义多少的“功劳”啊!若不是他贪图自己的美貌,又何尝会惹来这等杀身之祸?她哽咽地质问:“那个孩子已经死了,你为什么偏偏相信他在这里?”
当日,晋王妃下定决心让人送走空空后,就谎称孩子已经夭折。虽说赵光义未见得全信,但也一直没有这么大张旗鼓地寻找。可这次他却执意带着自己来法王寺,瞧那胸有成竹的样子,分明笃定她将孩子藏在寺中,这让晋王妃很是不解。她一向小心翼翼,从不敢透露半点空空的下落,赵光义又是从何而知呢?
赵光义咄咄逼人地问:“你上一次到这里来干什么?”
“我……”晋王妃心中一紧,强自镇定地说,“不是你同意我来此上香念佛的吗?”
赵光义扶着晋王妃的肩膀,充满爱意地帮她擦拭脸上的泪痕:“好了,不要再费神了。我已经什么都知道了,无悔小和尚是你的儿子。我给你三天时间与他告别。三天后,他必须死!”
“他不是我的孩子。”晋王妃拽紧他的袖子,苦苦哀求,“你放过他吧!”
赵光义却转过脸,露出一个阴险狡诈的笑容道:“放了他?可能吗?记住你只有三天。”
阴差阳错,赵光义将无悔当成了空空,欲将他置于死地。那空空又该如何在重兵把守下,救出无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