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空采集满竹叶上的露水后,背着竹篓往回走,忽然竹林里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空空抬眼看去,只见一个眼熟的贵妇人匆匆跑了过来,显然她也看到了空空,但或许是因为身后有人追赶,一时间顾不得那么多,于是藏身在离空空不远的竹林之中。
她刚刚藏好,几个家丁就慌慌张张跑了过来。他们一眼就看到了空空,于是大声吆喝:“喂,小和尚,有没有看到一个人跑过来?”
空空偷偷瞄了瞄不远处的妇人,只见她的眼睛从竹林的缝隙间露出,流露出求助的神情。于是空空神色自若地说:“看见了,往那边走了。”
“快去找王妃!”众家丁不疑,朝着空空手指的方向跑去。当他们离开了,贵妇人才慢慢从竹林里走出来,神情激动地看着空空:“你是空空,对吗?”
贵妇人话不成声,泪先行,望着空空泪流不已。
空空仔细看了看贵妇人的容貌,惊讶地说:“夫人,我认出你来了。上次庙里论佛,你就在那里坐着,最后还帮我说服了师父,让我和没了比赛。不过我没想到,您竟然是王妃。”
“对对对!”晋王妃惊喜地说,“你还认得我?你真聪明。看到你这样好,我心里真高兴。”
空空清澈的双眼望着晋王妃,动情地说:“谢谢你王妃。我看见你也很亲切,就像见到我娘一样。可惜,我不知道我娘是谁。”
“你娘肯定为你高兴。”晋王妃哽咽地看着空空,攥紧了拳头,害怕自己会控制不住,将自己朝思暮想的孩子抱入怀中。
“王妃,你怎么哭了?”空空不知为何,看着眼前的妇人流泪,心里就觉得酸楚。
晋王妃强颜欢笑道:“我是看你这么可爱,高兴。”
空空指了指家丁追去的方向问:“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呢?”
“他们不是追我,是担心我迷路。”晋王妃擦干眼泪,依依不舍地看着空空说,“好了,我也该回去了。”
空空关心地问:“你家在哪里?我送你回去,这里山路不好走。”
“我的家?”晋王妃一瞬间有些茫然,她伤感地说,“这世上大概已经没有我的家了,不过我住的地方离这里很远。”
“那您到这里来是为了什么?”空空与晋王妃并行,这位妇人虽是皇亲国戚,却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亲切。
晋王妃忧心忡忡地说:“很快你就会知道了,只希望到时……”
“王妃!我们终于找到您了。”晋王妃的话没说完,又有几个家丁追了过来,恭敬地对妇人拱手,“原来您在这里,可让我们担心。”
晋王妃已经收敛起笑容,冷若冰霜地说:“我只不过自己随便走走透透气,你们不必追得这样急。”
其中一位家丁焦急地说:“李三儿他们出来找您很久,却迟迟不见回来。于是老爷又派我们前来,临了老爷说了,找不到您,就要了小的们的命。”
晋王妃苦笑,叹了口气说:“知道了,我哪儿也不去,回去吧。”
晋王妃转身往回走,虽然被众人环绕,但是却与他们格格不入,那消瘦的身影看起来那样孤独。她走了几步,忽又停住脚步,深深望了空空一眼,那双美眸似乎有千言万语一般,可最终却什么也没说。可就这一眼,却让空空莫名其妙地心中一暖。
他忍不住静静地跟在众人身后走,那些家丁原本警惕地瞪着他,可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小和尚也就作罢。于是一伙人就这样走出了山林。当他们来到法王寺时,空空心中一惊,难道方丈所说的寺中贵客就是王妃?
可是,当他来到寺门口时,敏感地发现寺里似乎发生了什么大事。因为早上他离去时,法王寺还是佛音袅袅,可此刻寺中寂静无声,而大门口却又有数位家丁把守。空空仔细观察了一番,心中暗暗吃惊。这些人虽然穿着打扮好似家丁,可那敏锐的眼神,手上的老茧,以及站在那里挺直腰纹丝不动的姿态,显露出一个重要的信息—这些人绝对不是普通人,只有军营里的男人才能有如此的气势。
于是,空空疾步走到门前,好在那些家丁看到他是个小和尚,并没有阻拦,只是冷着眼看他健步如飞地跑进寺里。
刚一进院,他就发现情况比他想象的还严重,因为不光是外面的殿门,就连寺里的各个小院都有人看管。
他来到寮房,看到师弟无怨和无悔正与看门的家丁发生冲突。
无怨拿着扫帚说:这是我们的寺庙,你们是干吗的?凭什么不让我们出去?
无怨说完愣头愣脑地就要往外闯,几个家丁凶神恶煞地推了他一把。
最高个的家丁横眉冷眼地说:“你们寺里的和尚一个都不许离开,谁也别想出这个大门。”
空空怕无怨吃亏,疾步走来。两个师弟看到他,好似看到救星一般大喊:“空空师兄,你快来,这几个人把住门口不让我们出去!”
家丁似乎听过空空的名号,于是迟疑地看着他问:“你就是御僧空空师父?”
“正是小僧。”空空双手合十,谦虚地说,“不知几位施主为何不让我师弟进出?”
这不是你该管的,你要进去就快进去,晚了恐怕寺院里僧人的住房。
就进不去了。家丁意味深长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后,闪开身让空空走了进去。
“你们……”无怨自幼勤奋练武,就是为了除暴安良,此刻受到如此不公平的待遇,自然火冒三丈。他想与人理论,却被空空拉住。
空空将他拉到了后院,而一向与无怨形影不离的小师弟无悔也机灵地跑了过来。他在这几个师兄弟里年龄最小,甚至比空空还要小一岁,他紧张地看着那些家丁说:“这些人一来就凶巴巴的,不讲道理。也不知道是什么来路?”
空空寻思道:“会不会是因为皇上要来咱们法王寺,所以这些人来打前站,清场。不让和尚们随意进出,是不想皇上驾临的消息传开。你们注意到没有,今天寺里一个香客都没有。”
无悔听空空这么说也点点头说:“我们早课下了没多久,那些家丁就把守着大门,不但不让我们出去,也不让外面的人进来。空空师兄,你说会不会是怕有什么奸细混入寺里,会对皇上不利。”
此刻,无怨也冷静下来,他摸摸自己的光头说:“空空你说的是有道理,可皇上不是那样的人,上次无字碑的事闹得那么凶,他都还来了。”
空空点点头说:“所以我也只是猜测,没完师兄和没了师兄回来了吗?”
没完和没了被方丈派出去给邻县的一位大师送信,已经走了好几天。他们俩回来要知道自己错过了看皇上的机会,一定很后悔,所以空空也盼着他们俩能赶在皇上来寺前回来。
三人来到内院,却见和尚们排着队,一些家丁在甄选,见到年纪小的和尚就命他们进屋里去。这时,有家丁看到了无悔和空空,于是向他们招招手说:“你们两个,进那间屋子里去。”
无怨满头雾水地问:“这是在干什么?”
家丁瞪了他一眼说:“进去就知道了。”
无悔惊喜地说:“是不是要选在旁陪伴皇上的和尚?”
“要能陪伴皇上的话,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无怨一脸向往地说,用肩膀碰了碰空空说,“空空,你说就凭你以前和皇上的交情,他们一定能选上你吧?到时候你向皇上推荐一下我吧?”
空空扑哧一笑说:“我看他们要年纪小的,你若想中选,一定要显得天真活泼些。”
“空空师兄,”这时,一个小和尚跑过来,悄悄塞给他一张纸条,趁着家丁们没注意低声说,“这是师父给你的。”
空空打开,却看到纸上写着:
空空,八岁,吴村人,独子。父母都病死于一场瘟疫。
无怨比空空高了一头,此刻又站在他身后,自然看清了字条上的字迹,于是莫名其妙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师父找到你父母了?为什么他以前不说呀。”
空空没有回话,他盯着纸条若有所思,只不过眉头紧锁,显然是在为某件事而烦恼。
“叫你们快点儿,怎么还磨磨蹭蹭的!”那几个家丁看到空空他们没动静,于是不耐烦地走过来,将他们拉到队伍前面。
另一个家丁却伸出胳膊拦住他们,每个人都仔仔细细打量一番后,将空空和无悔两个人放了进去,却将无怨留下。
无怨不满地抗议:“我和他们一起的,快放我进去!”
家丁不屑一顾地说:“我们要找小孩儿,你是小孩儿吗?”
“是啊!我当然是小孩儿了!”无怨歪着头,拼命眨着眼睛,故意甜甜地说,“你看我的样子难道不天真可爱吗?”
家丁一副作呕的表情,翻了翻白眼说:“有小孩儿长你这么大个儿吗?”
无怨无辜地说:“我就是从小爱吃,馒头啊窝头啊米饭啊什么的都吃,从不挑食,胃口好身体好。个头儿长得大,这又不是我的错。”
家丁皱眉思量了片刻后问:“你几岁了?”
无怨不知道怎么回答,偷偷看了看空空,空空悄悄跟他比了一个八的手势。
于是无怨脱口而出:“八岁!”
“八岁?”家丁先是一愣,随后笑得前仰后合,似乎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笑话。
问话的家丁奚落他:“你八岁,个子都快赶上我了,我看你十八。”
无悔撇了撇嘴反击道:“人家八岁个子就快赶上你了,你不觉得难堪,反而在这里笑,真不知道你是怎么想的。”
家丁一怔,觉得尴尬,但又不忿,没好气地说:“就算你不止八岁,可我看你的脑子也只有八岁,进去吧,进去吧。”
无怨开心地对无悔和空空挤挤眼睛,两人都对无怨露出胜利的笑容。三人被带进房间,只见几个年纪比较小的师兄弟从里间走出来。
家丁吆五喝六地说:“你们排着队,轮流进去。”
见前面还有几个排队的师兄弟,无悔心里很忐忑,拉着刚刚出来的一个流着鼻涕的小师弟问:“里面干吗呢?”
小师弟用力吸溜着鼻涕说:“就是问问题,多大了,家在哪,父母在哪里等。”
“好了,到你了!”
无悔还想说什么,却发现排在他前面的空空已经被吆喝进去了。
空空坦然地走进内室,看到晋王妃脱口而出:“夫人,原来是你!”
晋王妃露出笑容,欣然点头:“是你啊,空空小师父。”
“怎么?你们认识?”晋王敏锐的目光在晋王妃和空空身上来回徘徊,显然起了疑心。
晋王妃暗中一惊,收敛了笑容道:“刚才我到后面的树林里走走,偶然遇到了这位小师父。”
晋王转过视线,狐疑地看着空空问:“你多大了?”
空空双手合十道:“八岁。”
晋王佯装慈祥地问:“家在哪里?”
空空坦然道:“法王寺啊。”
晋王倒吸一口气,克制住怒气继续问:“我是说你出家以前,你父母的家在哪里?现在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原来家就在山脚下的吴村,我是独子。”空空脸上露出难过的神色道,“我刚出生那年,村里闹了一场瘟疫,父母都病死了,是方丈收留了我,把我带到法王寺。”
这是方丈事先教给他的,连他都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这么多年来,他思念父母之情却真真切切,此时一边说着一边红了眼眶,心里暗道或许他的身世真就如师父所说,父母已经去世了。
晋王妃忧伤地看着空空,她多想将空空抱入怀中,可是她不能这么做,否则就会给空空带来杀身之祸。她眼角轻瞥晋王,眼神中充满了仇恨,都是这个人害她家破人亡,害她骨肉分离,可现在她却不得不曲意逢迎!
晋王也看了看晋王妃,发现她表情如平常般冰冷,于是挥了挥手,让空空离开了。随后被带进来的是无怨。
无怨在门口自是打听好屋内的这两位贵人要问什么,于是不等他们发问,就自顾自地说:“我家住在三十里地外的方家屯,家里有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叔叔、婶婶、哥哥、弟弟、姐姐、妹妹……”
晋王捏着鬓角,不耐烦地说:“好了,好了,说完了吗?”
无怨却一派天真继续说道:“没呢,还有堂哥、堂弟、堂姐、堂妹……”
晋王没好气地说:“还有表哥、表弟、表姐、表妹是吧?你不说我也知道了。”
“当然不止这些。”无怨理直气壮地说,“我家还有两头老黄牛、三只老母鸡、一头驴、两匹骡子。”
“你……”晋王本想发怒,令人重重责罚这个愚笨的小僧,却没想到这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竟然把晋王妃逗笑了。晋王妃原本就是倾国倾城的绝代佳人,这一笑更可与日月争辉,晋王一时看呆了,眼神颇为复杂。直到晋王妃注意到他火热的视线,收敛了脸上的笑容,他才恋恋不舍地收回眼神,微笑地冲无怨点头:“你家成员这么多,想必一定很热闹,好了,把他带下去吧。”
说罢,挥了挥手,让人将无怨也带了下去。随后进来的小和尚却让他眼前一亮,因为这个小和尚从年龄上看,倒与他要找的人十分接近,而那圆头圆脑的样子倒让他看着眼熟,让他乍一看就想起那已经做了鬼的前朝国主。
晋王不动声色地问:“小师父,你几岁了?家在哪里?家中还有什么人啊?”
别看无悔年纪小,却人小鬼大。此刻他暗想,这些人既然要选陪伴皇上的小僧人,自然是越不寻常越好。于是他打定主意要将自己的身世说得离奇一些,却万没想到为自己惹来了杀身之祸。
无悔摇了摇头道:“不知道。”
晋王皱眉问:“怎么从哪里来都不知道?”
“师父说在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他正在念经,突然听到有哇哇的啼哭声。师父出了禅房,循着声音找去,只见寺门的大石之上,放着一个襁褓,里面有一个可爱的婴儿正对着他笑。”无悔露出天真的笑容,拍了拍胸脯道,“那个婴儿当然就是我。”
此言一出,晋王和晋王妃心里俱是一惊。望着晋王妃吃惊的表情,晋王心里暗笑,心知找到了那个孩子。
于是晋王越发和蔼地问:“一会儿听到哭声,一会又见到婴儿笑,到底是哭是笑啊?”
无悔机灵地说:“其实师父也没搞清楚,所以觉得这个婴儿很神奇,然后就把我带回了寺里。”
望着无悔,晋王妃想起了自己可怜的孩儿,于是眼里情不自禁地泛起了泪光。
可这副表情却更让晋王会错意,他站起身向无悔走去,伸出手摸了摸他的肩膀:“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听到这句话,晋王妃猛然明白他的想法,于是惊恐地看着他们,脱口而出:“你不要碰他!”
晋王看着晋王妃温柔地笑了笑:“爱妃放心,好不容易才找到,我一定会好好对他。你误会我了。”
那笑容让晋王妃感到毛骨悚然。她最终移开了视线,眼神隐藏在睫毛下的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待晋王牵着无悔的手,走出房间时,风雨突变,刚刚还好好的天,转眼就阴沉了下来,乌云慢慢地移动,遮住了太阳。天空中一声闷雷炸响,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