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王妃在内院里穿行,往藏经阁走去。虽然心知如果赵光义错认了无悔,可以极大地保护空空,可想到无悔天真的眼眸,她就怎么也狠不下心。
趁着赵光义不在,她想去看看那个无父无母、可怜的孩子。
可刚进了藏经阁的小院,却听到熟悉的笑声。她抬头一看,只见树上坐着一个小和尚,再一看,原来是空空。
空空坐在树上笑嘻嘻地扔下一个果子:“夫人,接住。”
晋王妃无意识伸出手,接住空空扔下的果子,上面还带着雨水,清新可人。她看着空空像小猴子一样攀着树枝,脚蹬树干,三下两下就翻着跟头下了树,不免关心地说:“当心点,小心摔着。”
话没说完,空空却已经笑嘻嘻地站在了晋王妃面前:“夫人,这么早去哪里?”
晋王妃捏着手里的果子,却舍不得吃,说道:“我去藏经阁看看无悔小师父。他一直在诵经,不知道累不累。”
空空笑眯眯地说:“正好我也想去看他,我跟你一块儿去。”
能与空空多相处片刻,对于晋王妃来说是极宝贵的。她当下就应了空空,两个人并肩而行。走了几步,晋王妃看着手中的果子,又看了看空空,想了想说道:“空空,我有点事情想跟你聊聊。”
空空对晋王妃有着莫名的好感,于是点头说:“好啊,夫人,你想说什么尽管说。”
晋王妃深吸一口气问:“你刚出生,父母就去世了。你想不想他们?”
“有时候会啊!”空空露出感伤的神色,“但我不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什么脾气性格,所以不知道该怎么想。后来我安慰自己,法王寺就是我的家,方丈就是我的父母。这样一来,就好过多了。”
“你……”晋王妃欣慰地点头,“真是懂事的好孩子。”
空空嘿嘿笑着挠挠头:“我想我娘应该和夫人您一样漂亮。”
晋王妃也笑了起来,眼含热泪道:“那如果……我只是说假如,你的娘并没有死,因为种种原因你的身世被隐瞒了。你是想知道,还是宁愿不知?”
空空脱口而出:“我当然想知道。”
晋王妃颤抖着问:“如果当年是他们抛弃了你呢?你还愿意认他们吗?”
“愿意!”空空郑重其事地说,“就算是他们抛弃了我,始终也是我的父母。”
晋王妃感动地说:“要是全天下的孩子都能像你这样原谅做父母的,那就好了。”
“所有的孩子都一样,就算没见过父母,身上也流着他们的血啊。”空空豁达地说,“就算他们只是生我,没有养我,也没关系。就如同佛祖,他并没有给我这个肉身,我依然愿意侍奉他。”
晋王妃欣慰地看着空空,热泪如珍珠一串串滚落。空空看着她奇怪地问道:“您怎么哭了?”
晋王妃擦拭着眼角的泪水,露出笑容道:“空空小师父不但聪明,而且懂得不少道理呢。”
“大事不好了,大事不好了!”这时候,一个家丁慌慌张张地跑过来。
晋王妃拦住他,皱眉问:“什么事如此慌张?”
家丁结结巴巴地说:“藏……藏经阁,无悔小师父不见了!失踪了!”
“什么?”晋王妃和空空同时大惊失色,急忙跑到藏经阁,却发现一地狼藉,无悔不知去向。
晋王妃质问道:“刚才有谁来过?谁把无悔带走了?”
可家丁都低着头不说话,回避晋王妃的目光。
晋王妃急切地问:“你们不是一直在这里守着吗?怎么没人回答我?快说啊。”
长着八字眼的家丁指着黑瘦的家丁叫了起来:“都是张大壮的错!刚才我上茅房,叫他看着呢,可人却不见了!”
张大壮啐了口唾沫说:“王妃,您别听他的。孙英俊根本没告诉我他去上茅房,也没叫我看着。”
孙英俊嚷嚷着说:“因为你在打瞌睡,我跟你说话你根本就没听见。”
“你明知道我在打瞌睡听不见,跟我说话的时候为什么不叫醒我?”张大壮恼火地推了孙英俊一把,“分明就是你的错!”
“你还敢动手!”孙英俊不甘示弱地还击。眼看两个家丁互相指责,互相推搡,马上就要打起来了。
晋王妃心里着急,偏偏这两个家丁却争执不休,于是厉声说:“你们不要吵了!”
两个家丁眼见晋王妃脸上带着愠色,这才乖乖地站在一旁,不敢再吵闹。
晋王妃看到空空在藏经阁里四处查看,还在地上捡起一本经书,于是推测道:“他会不会只是跑出去玩了?小孩子难免调皮。对了,你们快到寺里各处去找找!”
听王妃这么说,两个家丁才如蒙大赦般匆匆忙忙跑出藏经阁。不过他们两个首先要做的事并不是找无悔,而是去向赵光义禀报。
待两个人离去,空空一边翻看那本经书,一边神色沉重地摇了摇头:“无悔肯定不是自己溜出去的。”
看着晋王妃困惑的表情,空空打开手中的经书。只见经书的一角已经撕破了。
空空指着被撕破的经书道:“无悔虽然有时顽皮,但他爱书如命,绝不会把书撕破,扔在地上就走了。所以一定是有人把无悔带走了!”
离开藏经阁,空空与晋王妃告别后,就直奔方丈室:“师父,师父,无悔不见了。”
方丈正在看书,听闻此言头也不抬地说:“无悔可能只是自己跑出去玩了,不用这么大惊小怪。”
“恐怕无悔小师父不是跑出去玩那么简单。”不待空空追问,赵光义就推门而入,脸上杀气腾腾,咄咄逼人的目光直视方丈,“我看是方丈藏起了无悔。”
方丈合上手里的经书道:“王爷,无悔是你留下来的。我还要去问你要人,怎么能说是我藏起来了?”
赵光义厉声道:“请方丈把无悔交出来。”
方丈不甘示弱地看着赵光义说:“请王爷把无悔还给我。”
赵光义眯着眼睛,不快地说:“方丈,你在跟我玩心眼?”
方丈严肃地说:“王爷,你究竟要把无悔怎么样?他是老衲的弟子,你却把他弄丢了。”
赵光义怒极反笑:“方丈,你要明白,你已经犯下大罪了!只不过我没有追究你。你要是再把这个孩子藏起来,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面对赵光义的威胁,方丈淡然道:“王爷,权力和武力都在你的手里,但是,你也不能滥杀无辜。”
“好!我就不信找不到他。”赵光义勃然大怒,“来人,把寺里的小和尚全部关起来。无悔一天找不到,他们一天别想吃饭。”
这晋王也是说到做到,寺里的小和尚统统被关了起来,这一关就是三天。赵光义命人断了他们的粮食,只给些清水。他以为这样就可以逼着方丈放人,谁曾想方丈却足不出户,只在屋中念经。
赵光义狠狠地说:“这个老和尚,城府深着呢。不过,他骨头再硬,我也要让他断成碎骨。小和尚们怎么样了?”
张大壮满头雾水地回禀:“王爷,这太奇怪了!都第三天了,小和尚却没有任何人叫饿,都在闭着眼睛念经。”
“给我加派人手,严密把守。我就不信这帮小子还能撑。”赵光义嘴上虽然这么说,可心里却有些打鼓,因为他着实不明白方丈唱的这是哪出。
于是到了傍晚,他就待不住了,直奔方丈室。
进了屋看到方丈还在虔诚地念经,似乎这外面的风波与他无关。赵光义气不打一处来,质问道:“方丈,你一定要逼着我做恶人吗?”
方丈闭着眼继续敲着木鱼说:“做恶人,还是做善人,都是由你自己决定,别人逼你也没有用。”
赵光义怒道:“我已经把什么情况都告诉了你,你现在只有配合我。”
方丈慢慢睁开眼,苦笑着摇头:“我是配合你,把你往正路上引导,不想让你做恶人。”
赵光义杀气腾腾地问:“你要知道,你的善心,会给我们大宋江山带来血光之灾。”
方丈轻叹:“我知道,灾难都是自私和狭隘的个人欲望引起的。你就不能给大宋王朝一个朗朗乾坤吗?”
“你……”赵光义拂袖怒言,“话不投机半句多!快说,无悔在什么地方?”
方丈却紧盯他的双眼凝重地说:“我也再次问你,我的弟子呢?”
赵光义也不知道方丈是否真的不知无悔在哪里。见这里问不出究竟,好生气恼,可碍于方丈的威信,他也只能作罢。他只能下令对寺里的小和尚严加看管,继续断他们的食粮,瞧他们还能嘴硬几天!
可他却不知道,那关押小和尚的房间另有玄机。早年经过“三武灭佛”之害后,法王寺的前代方丈就多了个心眼,他命人在法王寺的地底下悄悄挖了地道,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不曾想今天派上了用场,若他在天有知,恐怕是希望永远都没有用上地道的这一天。只能说世事难料,即使在菩萨眼皮底下,这些佛家弟子也有遇到危险的一天。
那些看守的家丁们只听到屋内念经声不断,却不知从屋内的佛像下正钻出一个圆圆的小脑袋,那人正是空空,他把馒头正一个个递给被关押的和尚们。
正因为有此通道,方丈才不担心弟子们挨饿。那赵光义却不知,径自以为这是一场耐心和毅力的较量,却不知道这两样正是和尚们的强项。
“师兄,我们还要被关在这里几天?”其中一个小和尚吃着手里的馒头问,“老被关在这里,也不是个办”三武灭佛“又称”三武之祸“指的是北魏太武帝灭佛、北周武帝灭佛、唐武宗灭佛这三次事件的合称。这些在位者的谥号或庙号都带有个武字。若加上后周世宗时的灭佛则合称为”三武一宗“以上在佛教史中称”三武之厄。
法呀?
“你们先别着急,我去问问师父。”空空安慰完小师弟们,嗖地一下钻回地道不见了。原来这地道里还有一条岔路是通往方丈室的。
他贴在洞口听了听,发现屋内除了方丈的念经声再无其他的声音。于是他大着胆子从佛像下钻了出去,笑嘻嘻地叫了声师父。
方丈正在闭眼念经,耳旁忽然响起小徒弟的声音,连忙睁眼,看到空空站在他面前,吃了一惊问:“空空,你怎么出来了?”
空空胸有成竹地说:“师父,这是咱们的庙院。我在这里长大,我能不熟悉它嘛。”
方丈笑了,但嘴上还是训斥了句:“你胆子太大了。”
空空却狡黠地反问了一句:“师父不是希望我这样做嘛。”
瞧他得意的样子,方丈哭笑不得地说:“无悔安全吗?”
“我们安全,无悔就安全。师父放心吧。”
方丈思索了片刻又道:“王爷恶像虎,不得不防呀。”
“我知道,师父。”空空小声说,“等一会他们都睡着了,我就去把无悔再转移一个地方。”
“要多加小心。”方丈不放心地嘱托道,“你去吧,别被他们发现。”
空空却并未离开,而是一脸困惑地说:“师父,我有一个疑难问题,想要请教。”
方丈似乎明白他要说什么,为难地开口道:“不能不说吗?”
空空愁眉苦脸地说:“不说,我会难受死。”
“那—”方丈长叹一声,“说吧!”
空空难过地说:“无悔是不是在代我受难?”
方丈平静地说:“你想得太多了。”
埋藏在空空心里的疑惑实在太多了。他一股脑地全倒出来:“那我是谁?我的母亲是谁?我的父亲又是谁?我怎么到法王寺来的?”
方丈却言简意赅地说:“我给你的条子上面写得很清楚。”
空空不满地抗议道:“师父,那张条子是假的,你是为了保护我。”
“胡说。”方丈吹胡子瞪眼睛地说,“你就是你,你就是一个穷苦百姓的儿子。父母死了,没有人养你。我把你收到了法王寺,给你一口饭吃,把你养活,让你长大。”
空空撅着嘴道:“师父,你不要骗我。”
“空空,你很聪明。”方丈语重心长地说,“但是,要用在正经的地方,不要胡思乱想。你还记不记得我让你去找全天下最黑的墨?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空空点了点头说:“这全天下本无此墨,师父让我们去找它,无非是告诉我们一个道理—让我们心中怀有最坚定、最纯粹的信仰。”
方丈又问:“那你是怎么回答我的?”
空空掷地有声地说:“我说会永远记住您的教诲,永远不忘以纯粹心去看待这个世界。”
“既然你记得,为何不照着做呢?”方丈凝重地说,“现在你可明白了?你没有任何背景,只有努力念经,做一个真正的佛家弟子,才不会辜负为师的希望。”
“可是,师父……”空空泪流满面,还想追问什么,却看到方丈摇了摇头。
“不要再问。”方丈苦口婆心地说,“记住,能活下去,就已经不容易了。你就是个普通人家的孩子,不要乱想。你没有家仇国恨,没有肩负任何重任。你就好好地念经,不要胡思乱想。”
眼看方丈态度坚决,空空知道这次恐怕也问不出什么了,只能不舍地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