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贵如油,滋润着陉山娇艳妩媚的绿色。书声香似墨,浸润着泉瀑奔流倾泻的气息。
翠绿欲滴的青青纤竹上夹杂着飞溅迷眸的水珠,伴随着铿锵有力、奋笔疾书的刷刷声,被呼啸而过的凌风吹动,散落在山水合奏的自然之乐中,绵久不绝。
已过午时饭后,妙趣斋一众弟子们早已是下了学堂,各回各家。而藏经阁内,一眉目清秀、举止随意的素衣少年,正挽着衣袖,手持竹笔,伴着一盏摇摆不定的青灯书写着什么。
是了,这正是被责罚誊抄书卷的倒霉少年——苏酉寻。
其父名苏文生,母名张若英,皆出生于陉山脚下乾门村的普通农民家庭。二人自幼便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当年及婚嫁之时,自是水到渠成,结为了夫妻,度过了一段男耕女织、靠山吃山的乡野生活。
后来,苏文生的同村挚友郭云安,便是苏酉寻同窗邻座郭潇龙的父亲,退伍归乡被朝廷任命为后河乡党长,专辖陉山脚下方圆数十里内所有村庄的耕地监管、征发兵役、守卫乡里之事,他深知苏文生在询文识案、数术推演方面颇有才华,当即向颍川郡新任太守张守正举荐。
张太守于识人用人之道亦颇为胆大,仅同苏文生数次攀谈,便给予其九品司理治书一职,专掌颍川郡内大小刑狱之文献。至此,苏氏便举家迁于了颍川郡城之中。
说来也巧,其子出生那年,正直大雪寒冬,苏文生于家中设下满岁宴,其母张若英本就在美食料理上多有研究,遂亲自摆下火炉,院落亭台内架烤起一整只麋鹿,期间又辅以黄酒浇洒于肉身,经熊熊烈焰熏烧,竟是奇香无比。
正当众人于惊叹之中享用美食之时,苏文生忽见有一蓬头垢面、旧衣破履的老道人坐于宅邸门前雪地之中,闻香而不敢入。本就心怀仁义,于坊间颇有清正之名声的他,二话不说,便端来热食温酒,邀其进院中避寒,却见那老道人自顾坐于雪地上胡吃海喝,不过几个呼吸间,便将眼前一盘酒肉一扫而光,揉着肚子、打着饱嗝就将一沾满油汁的黄符塞到苏文生手中,只道是给与其子的生辰贺礼,未待苏文生回绝,便已是大步流星踏雪而去,只剩下浅浅的脚印淹没在肆意飘荡的皑皑白雪之中。
待到宴会结束,夫妻二人逐一送走宾客,方才想起那老道人给予的黄符,好奇之下,打开一瞧,竟是一首字体潦草,意境奇特的诗句:
白雪浊酒蕴青芽,红泥火炉照谁家;
凤凰自落栾木处,酉里挑灯乘云华。
苏文生反复通读全诗,也不得要领,却不想在其妻张氏的提醒下,成就了儿子苏酉寻的大名!原来,张若英作为母亲,对儿子的生辰八字自是格外熟记于心,当苏文生在其身边反复诵读怪诗时,不由想到儿子出生时辰,似乎正是大雪时节,傍晚酉时,遂向丈夫提醒。却不想,苏文生闻言身躯一震,眼现兴奋之色,当即发挥了其推演之才华,解释出此诗的含义,断定其为老道人赠与他们的祈名诗。
“正所谓酉者,酒之器皿也,五行本就属金。凤凰乃至阳之火,栾木曾于《山海经》中有记载,其身正为金色,却仍是属木,凤凰落神木,圣火必催仙土,而金者则需附着于土中而生,故此诗的核心意思便是老道人得酒肉之暖食,便祈愿青芽小娃能够在平安的土壤中开出金色花朵,乘云而上,是为茁壮成长之意!”
就这样,小酉寻之名,便被如此取定了下来,往后的成长过程中倒也从未发生过什么大灾大病,但凡和他交谈过的长辈无不夸奖其于识文学字方面的聪颖天资,似乎也正是应允了父母对此番取名奇缘之所期。
至苏酉寻七岁时,其父苏文生便因公务之忙碌,时常带小酉寻至颍川衙府帮忙打下手,要知那卷宗中多有棘手的诡谲奇案,文笔纸卷之间亦多是旁门辩术、乡野怪谈之语。
故此,在这种非正道的“书香”环境熏陶下,他便对那先秦九流十家之一的小说家之著作颇感兴趣,对什么《山海经》之类的民间传说、稗官野史、四方怪谈无不喜之读之,末了,还时常跑到茶楼酒馆、集市地摊,听那江湖云游之士亦或卖艺说书之人,谈论那些神仙鬼怪之奇事。
倘若小酉寻只是把这些个所见所闻当作故事,充当同龄玩伴之间茶余饭后时的谈资倒也罢了,却偏也畅想自己能与仙结缘、与魔乱斗、斗酒一杯、仗剑江湖。
于是乎,隔三差五便集结一帮小伙伴,于醉酒壮勇之后探寻那陉山密林、幽径洞窟,总之,都是那寻常人难觅之地。然而,纸终究包不住火,久而久之,便被一众小伙伴的长辈们知晓,自然是惹来一番狠狠的训斥。
而苏文生知晓此事后,虽未多说什么,倒也心生焦虑。想来儿子沁淫此间许久,日久年深怕是会对其心性产生莫大的影响,且莫说对这神仙鬼怪之说的偏门之思,仅是这满身的市井酒气,也不得不让苏文生担忧起来,于是便对其混迹江湖酒馆之事下了禁令,使其不再敢越雷池一步。当即便将小酉寻送入妙趣斋中,以期跟着名士钟嵘读书,断绝迷乱之烦扰,学些务实求本之道。
要说这钟嵘于教书育人方面还是颇有手段的,初见小酉寻时,并非以长者自居,而是邀请对方相对而坐,平等论道,畅所欲言,三言两语间便打开了小酉寻的心扉,待听其不喜经典文著,只好偏门诡谈之时,钟嵘便当即反驳,说出了一段让苏酉寻醍醐灌顶之言:
“什么是江湖?江者奔流之道,湖者储蓄之源,动静之水中,自是鱼龙混杂,固本之土上,也必有三教九流,诸般繁杂是为百家。你连这百家之书都看不进,还想仗剑江湖,寻个什么奇缘?且不说这世间有无仙魔鬼怪,纵是有,他从你身边走过,你也无辨识之能啊!”
此次攀谈,对七岁的小酉寻而言,如醍醐灌顶,将他那杂乱的心思拉回了正轨之上,以其识文断字之聪颖,对这百家著作狠下功夫。
期间,对那《管子》《淮南子》中有关阴阳五行之说生了兴趣,末了,竟还通读杂学经典《吕氏春秋》,又融合道家玄学巨著《老子》《庄子》的逍遥齐物论与当今异军突起的佛家缘起论之思想,寻得了一些自己的感悟,还时常拿来与钟嵘请教探讨,一来二去的倒也讨得钟嵘喜爱,所得之学,无不授之。
如今已经年有十六的他,虽经历钟嵘的悉心教导,自是习得才气满腹,又寻得百家之道,什么阴阳五行、音韵数术,更是不在话下,举止之间可谓是风度翩翩,言谈之中,常能引经据典,按钟嵘的话来讲,此子善辩论喜实用,常拿百家之精要,研究世间之百相,乃是读书人的好苗子,他日必成大器。
此评价,对苏酉寻的父母来说,自是十分悦耳,每闻之后,皆感欣喜。然而,万事万物不能只看表面,仅是固定的事物也会有变化存在其中,无非是角度不同,不得以见,又何况是一活生生的人呢?一旦遇到那些个妖魔鬼怪、神仙奇谈,内心深处的想法,便会如那三月柳絮、青草一般,如日而生,一发不可收拾。
这些年,独自一人待在后河乡老宅学习的他,若是在下午没有课程的情况下,便会深入坊间,搜集五花八门的奇谭素材,撰写汇编了不少奇谭杂书,闲来无事便也去那迎山居中贩卖,倒也换得过不少酒水钱,权当爱好。
久而久之,自是在这茶余怪谈圈内混出了些许名头,而迎山居的主人或许是相中了他那鬼谈胡扯的技艺能为酒楼带来更多客源,亦或是其他,总之,便许了他在迎山居内贩卖书本一事。不过,对于苏酉寻而言,这也未必是好事,或许正因为此番便利,导致他自律不足,兴致所至,时常顾此失彼。
瞧,今日讲堂困睡之事,便是其昨夜于酒馆内,拉着郭潇龙作保镖,向外地的江湖客贩卖他编撰的那本定价一两碎银子的《陉山志》所致。
要说这书,无非是其探索搜集的有关陉山的怪事奇谭之汇编,誊抄编撰成书虽然需要费些功夫,但他身居书斋,各方志书、坊间野谈,可谓是数不胜数,那纸张笔墨则更是信手拈来,省去了诸多成本。到头来,便是卖一两碎银,却也能想其利润之高。
所以,每逢推销此书,他都格外卖力,期间自是有些豪爽的江湖客劝酒,经不住酒香劝诱,就于众人胡吹海喝、称兄道弟之间醉倒了过去。之后乃是郭潇龙肩扛其身将他送回乾门村自家老宅之中。
翌日清晨,苏酉寻昏沉着个脑袋跑到了学院,听着钟院长抑扬顿挫的讲课声与那大雨淅沥的和鸣,便呼噜大睡了过去,直到睡梦中挨了院长这一顿笔棍毒打,就此惊醒。
这正是:
少年不识人间道,却谈世间多媚娇;
月上中稍不睡觉,吃酒图志乐逍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