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呦,瞧瞧几位公子佳人,这一个个气质非凡的,想必是京城来的吧?这求仙路上多崎岖,想这大雨一时半会不会停歇,何不进店坐坐,稍微休息调整一番呢?要说本店别的不行,唯有这美酒佳肴,独立上房,定能符合几位贵客心意!”
“不得了啊!不得了!这位壮士,我看您面色红润,乃福星降身之照。陉山山道多艰险,若是没有个好向导引领,怕是要折了这番机缘呐……说来也巧,那陉山我是熟悉的紧,且让我带您前去,定能助您旗开得胜,至于这引路的价格嘛,保证公道!”
“大师且留步,看您这一身行头是要去登山吧……化斋?化斋好啊,我家中正巧有那蒲团素斋,还有今年新采摘的上好毛峰茶水,权当歇息一下……什么?没钱?那怎么能行……啊不,那没关系,实不相瞒,我也是一信佛之人!大师若实在没钱,为我家人祈福诵经一番便是了,就当结个善缘!”
……
暮春三月,谷雨时节,大雨如注。
北魏境域,离京都洛阳约百余里地的东南方,夹杂在山峦之间有一座小镇。镇内人来人往,热闹非凡,搭讪揽客之语包揽街头,慕仙求道之言传遍巷尾。
此镇名为“后河”,镇中居民不过百来户,民风淳朴,百姓多以经商、耕种、狩猎、砍柴为生。本是平凡无奇,偏安一隅,却因一“山”一“院”名扬天下。
其山名“陉”,乃伏牛山脉之尾。
所谓陉者,断阻之处也。盘踞中州的伏牛山脉,自秦川汇入,绵延八百余里,行至此处,竟被生生截断而止,成峰峦拥簇之地貌。
陉山不高,只有百余丈,其中大小峰峦高低不一,飞瀑奇岩遍布山涧,林深茂密遮天蔽日,歧路断崖数不胜数,其势波及方圆百余里,纵是山野樵夫,也不敢妄言山形之势,更不用说那些孱弱凡人,想要攀山入林可谓困难重重。或许也正因此故,此山至今世仍是这幅质朴纯真的自然之貌,得以幽深奇骏之称而冠绝天下。
俗话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比这陉山名头更响的,则是坐落在此山之中一仙家门派——“行云院”。
行云院历史悠久,乃春秋第一人——郑子产所创。自创立之初便受四方香火朝拜,后经儒家历代圣人悉心经营,到当世,已成儒家大道之正统,其门徒亦是广布天下,实力卓绝者更是数不胜数,广受华夏正道景仰,纵是那正道名义上的魁首禅宗寺,也要礼让其三分。
然而,对于小镇的居民来说,行云院只有其名在上,如那陉山重峰终日缭绕的雨雾一般,触碰不着。时至今日,似乎也从未有人能够真正一览仙家教门之风采,也未曾听闻这仙家收过什么凡人弟子之类的事情。
不过,邻仙泽福之事倒是时常发生。那各种各样的仙家奇缘时而便会降临至凡人身旁,甚至都被有心之人拿去编成了故事,加以宣扬。
以至于,小镇中心那座远比其他建筑巍峨许多的儒家祠堂内,皆是烟雾缭绕,整日虔徒不断。而那受着各方香火熏陶且年代久远的郑子产石像,似乎也在无形之中向来往客流证明着这些仙缘故事的真实性。
“心诚则灵”,这是当地百姓时常挂在口中的言语。
……
在白云深处,山峦之间,有一奇峰,地势平坦,终年雨雾缭绕,似老龙布雨盘踞其中,故名“老坪顶”。
这日,老坪顶上,墨池桥前,阵阵钟鸣声响彻云霄,待那钟鸣回声还未绝迹于云雾间,却见一道道白光自各个峰脉而起,不过一盏茶的功夫,桥前广场上那棵千年银杏树下便聚集齐了七个身影,放眼望去,皆是长衣高冠,气色超然,宛若山中神仙。
几人初见,各自执礼问候,还未等交谈深入,便见那广场平台之上,道统祠门扉轻转,一鹤发童颜的老者缓步而出,其着装若是和台下七人相比,当是自惭形秽,过于随意了些许。
而这几位云中仙人见老人走出,皆是同时双手抱实,高抬及冠,俯身唤道:
“见过师兄!”
老人单手附着身后,目光如炬,扫视一周。末了,轻缕胡须,微微点头似是回礼。忽而背手化掌,缓缓伸出,接住了头顶树干飘落下来的一片银杏叶。
只见那带着雨露的叶子青翠如墨,娇嫩欲滴,宛如新生娇儿,充满无限生机与可能,老人微微愣了愣神,露出一丝感慨神色,而后缓缓道:
“春风细叶好时节,正是清明连谷雨。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七曜来复今又始,竟又到了这灵脉之果成熟之时!”
……
此时,陉山脚下的后河小镇上,浓厚的乌云把整个天空裹挟在了阴雨之中。
小镇之北,背靠大山之处,透过随风摆动的一片山林翠竹,一座方正大院的白墙黛瓦露出尖角,门楼上悬挂的牌匾脱颖而出,“妙趣斋”三个大字笔势如虹,配合着风声雨声读书声,好似青龙昂首,一举飞天,就如同当下的雨势,当真是一个酣畅淋漓!
妙趣斋的讲堂内,一身着淡色素衣,正在昏睡的少年,忽然“呲”的一声,伴随着棍棒落头,咧着嘴蹦坐起来。只见他一边捂着头,一边左顾右盼,似在寻找对自己下如此狠手之人。
这少年稍显稚嫩的脸庞,虽是因疼痛所致而龇牙咧嘴,却也能从此间看出其神清骨秀的气质。当他瞄见了隔壁端坐在矮桌前,一脸假正经的同窗郭潇龙时,忽然觉察出一丝异样。
少年立刻明白过来,缓缓转身,一脸无奈的跪坐蒲团上,抬头便见一五十岁上下,身着白色长袍,鬓角发白,蓄着一缕山羊胡的长者,正手持若短剑般的老竹毛笔,一脸严肃的看着自己,这不是别人,正是声驰天下的文学大家,由南梁王朝辞官归乡,建立书斋教书育人的妙趣斋主人——钟嵘。
“酉寻知错,老师教训便是了,只不过……今日困觉并非有意而为,实属昨夜与人饮酒过于酣畅所致……”
话说一半,少年猛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心下暗悔不已,却也是覆水难收。
“与人醉酒?”却见已过天命之年的钟嵘,虽老而神情不衰,眼眸精光一闪,似寻到了要紧之事,又细细看了一眼这一脸苦相自的少年,和他旁边一脸紧张却假正经般端坐的郭姓小子,顿时明白了前因后果。本就严肃的表情也缓和了几分,颇具玩味地说道:
“我看你还是莫将困觉之因归于醉酒的好,免得牵连‘无辜’,更何况,你这不及弱冠之年,却因饮酒困觉于讲堂之上,此事若是令尊之晓,端的是一场好戏呢。”
“呜呜呜……老师深知家父他……他对我饮酒管教甚严,此事万万不能告知于他……”
“且收了那惺惺假哭之态。大丈夫顶天而立地,不过是饮了些酒水嘛,认便认了,一副哭腔成何体统!更何况,这酒,饮便饮了,却这么不经醉,你瞧人家潇龙,无论昨夜干嘛了,今日于讲堂上仍旧精神抖擞,实属男儿该有样貌。”
听闻此言,郭潇龙立刻精神起来,对着那少年嘿嘿一笑,却不出声,自顾又挺起了几分胸膛,似有炫耀之意。
看那挺起来且充满肌肉的胸膛,本就有些矮小的少年此刻倒是颇为羡慕,不由想到郭潇龙的父亲郭云安,这个曾经于军中杀敌无数,练就一身硬功夫的中年武者,想来,郭潇龙这强壮的身板,多成也是继承其父亲的。少年一边这样想,一边依旧对着钟嵘继续假哭作态,倒也是一刻没闲着。
“不过,七尺男儿,饮酒贪杯……自是在所难免,老夫年轻时也正是……咳咳,也不像你父亲那般拘泥,此事,我权当不知晓。”
少年眼见钟嵘似有放过自己之意,当即便停止假哭之态,如换脸般喜笑颜开,趁热打铁道:
“老师您真乃当世之大家,理不限于壁垒,文不拘泥于小节,行不深究于枝末,寻儿当以您为楷模!”
“哈哈……楷模还是免了,他日你若逢人便讲自身这嗜酒之好因我之教导,那我可是百口莫辩啊。”
“不会不会,我怎能如此坑害您的名誉……”
“知道就好,咳……言归正传,醉酒归醉酒,困觉为困觉,前者我不罚你,不代表后者不罚。不过此惩罚对你来说倒也简单……”
钟嵘故意把话说一半,直至看到小酉寻那充满感激的崇敬眼眸中闪现出星星光晕时,才颇为满意的点点头,继续道:
“为师这半个身子已入土的年纪,还经营着书斋,更要命的是还要时常分出心神来训导像你这样不怎听话的小子,唉,真是难煞老夫也!”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总之,说到此处时,原本气若洪钟的钟嵘像是蔫了一大截,唉声叹气的扫视了在堂众人一番。有数名经常和酉寻一样不循规蹈矩的青涩少年们,此刻被这目光一扫,竟是有些羞愧难当,无不自省,心中暗言不再给师长惹麻烦。
“嗯……”钟嵘捋了捋发白的胡须,十分满意的继续道:“鉴于此种情况,为师决定将一些日常事务交予你们,比如誊抄书籍,撰写重大活动的文书,替乡亲们代写书信等等。总之,这些杂务为师统统放权,如何?”
“啊!太好了,学了这么久,终于可以大展身手了!”
“这……这可如何是好,凭我之能恐是无法承担撰写任务的……”
一众少年学子们,有的喜,有的愁,喜者自视能够胜任,全当践行学业、修身正心的一部分,愁者或是原本学业之外的休闲时间恐被占用,亦或者担忧事情交由自己办不好而受到惩罚或同窗讥笑,总之,定是各有各的烦恼。一时间,原本静听训的讲堂内如同炸锅了一般。
“啪”一声响起,却见钟嵘那苍劲有力的双手一拍,便轻而易举的把这嗡嗡的吵闹声压制了下去。
“正所谓,万事开头难嘛。这个头儿,就交给酉寻儿了。另外,为师可是很注重公平的,不会针对谁,也不会冷落谁。愿意主动领取任务的,完成后为师有额外奖励!不愿领取的,也不强求。但是,今后但凡违反了书斋的规矩,便请乖乖来为师这里领取任务罢!这也算是以劳代罚。当然,若是完成出色,为师一高兴,说不定会给你下次犯错的豁免机会!如何,是否心念俱动,跃跃欲试?”
或许是这一众少年觉得老师的话讲的颇有道理,亦或许是信息量过大一时间反应不过来,总之,当下堂内是听不到反对之声,也听不到任何赞同之语,唯独剩下钟嵘在那自顾自的洋洋得意的点着头,末了,又捋了捋白白的胡须,将目光重新看向始作俑者的少年。
“寻儿,你只需前往藏书阁将《虞初周说》一书籍誊抄一份,便可抵今日讲堂困觉之过。怎么样,这个任务难不倒你吧,毕竟以你学习和犯错的资历来讲,也是当属第一位的,可要为师弟们开个好头啊。”
“呜呜呜……”
“切莫假哭了,否则再加一卷嵇康的《春秋左氏传音》!”
听闻此言,少年立刻闭紧了嘴巴,不再争辩,正觉心中不爽时,却忽见钟嵘那严肃的脸不知何时贴近了自己,只听他又小声补充道:
“噢,对了,抄完记得送去给迎山居主人,这本书可是催了我好久,定金都付了,我却一直没时间去誊抄,这个艰巨的任务交给你了……你问为什么总是你打头阵?不为什么,犯错了还讲条件?反正你送书也顺路嘛!”
说完,钟嵘拍了拍少年肩膀,便自顾大步走上讲堂继续讲述他那书法撰写之道了,丝毫不给少年再次辩驳的机会。
“方才吾以讲过,书者当以书写为先,有书之积淀方才有自悟之法。书写之中,不论何种方式,不求笔画平直,但求笔势劲道,笔应有穷尽而力无尽,字应有其形而势无形……”
少年一边郁闷地听着钟嵘那抑扬顿挫、古文白话兼有的腔调言语,一边看着窗外时而电闪雷鸣的瓢泼大雨,于心中盘算合计着:
“《虞初周说》……这好像是东汉小说家虞初的作品,我记得之前翻看过几次,倒是如《山海经》般有许多有趣的故事,藏书阁内存储的应是一残卷,似乎只有几十篇,以我这手速,就是马不停蹄估计也要誊抄整整一下午的时间了。唉,算了,想来今日这磅礴大雨,陈老头儿怕是早已回家躺着歇息了,也未必能替我找来什么客源,下午就安心抄书吧,争取今日抄完,明日午后一趟送去迎山居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