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秀园坐落在樊城南山,里面都是独门独院的别墅,以婉约灵动的江南古风闻名。
希笙拖着行李在烈日下寻找陆宅,汗水浸湿了她黑色的短袖衬衫。小脸也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
陆宅在最角落里,挨着高尔夫球场。嫩绿的草场绵延而去,隐约能看到远处有人在挥舞球杆,在放肆的日光下划出一道炫目的弧线。
希笙拧开瓶盖喝了口水。她擦擦嘴,按了按门铃。
许久都没有动静,只听到院子里的流水叮咚作响。一只麻雀飞来,轻巧地落在灰色的砖墙上,歪头看了她一眼,又飞进院子里的桂花树上。
希笙从包里掏出一张卡,是陆先生的朋友寄给她的。
“嘀”,门开了。
希笙提着行李跨过铁门。院子打理得很干净,左边青草满地,中间一条鹅卵石路,右边坐着一个凉亭,里面摆着红漆桌子和凳子,在阳光下泛着光。凉亭旁边站着几棵树,开着红色黄色的话,直把半边身子都探出墙外。
一座弯桥从流水上跨过,水里有金鱼游来游去。希笙慢慢往前走,行李箱被拖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她站在门前,按响门铃。屏幕上显出她满是汗的脸,她忙拿出纸巾擦了擦,后来又想到他看不见。皱了下眉头。
门铃归于平静。
她按了三次,显示屏没有亮起,似乎被拔掉了。希笙笑了下,拿起另一张卡,“嘀”一声,门开了。
别墅里静悄悄的,跟院子里的江南风不同,室内以黑白为主调,风格简约,但墙上挂着的油画和茶几上摆放着的蓝色满天星,又让凌厉的风格多了几分温柔,倒像是女生摆置的。地板上是七零八落的枕头和碎了的瓷器,整栋别墅怕是只有那瓶满天星还完好无损了。希笙闭上门,把行李放在沙发旁,轻生唤了句:“陆先生?”
楼上传来轻微的响动。
希笙脱了鞋,小心绕过地上的碎片,光脚踩在黑色木质楼梯上,触脚冰凉。
楼上有五六个房间,地上铺着灰色的地毯,房间的窗帘似乎全被拉上了,暗沉沉的,很阴凉,背上的汗都下去了一层。希笙想了想,走到最角落那个房间,光线从里面漏出来,她的脚趾在地毯上不安的蜷缩。
终于,她举手敲了敲门。门却没关,轻轻叫唤了声就打开了。
她咽口唾沫,推开门。不同于别的房间,这个房间的灯都开着,热烈的阳光穿过落地窗扑面而来,地上是四散的空酒瓶,那人坐在轮椅上,满身寒冰飘在虚无的光里,一动不动看着窗外。
他把轮椅转过来。
希笙看见一张棱角分明、过分瘦削的脸,似乎与她梦中的面容无二。他眼睛蒙着厚厚的白纱布,头发乱糟糟的,直把眼眉都遮住了,手里拿着一瓶酒,胡子拉碴的下巴紧绷,开口问:“谁?”被火燎过的声音粗粝难听。
希笙慢慢往前走,她握了握拳头:“陆先生,我是希笙。”
她开口时,陆沉就微张开了嘴巴,他想起夏日清晨女孩子精致的手骨翻转出好看的蝴蝶结,想起树枝颤动,露水掉在她淡粉色的嘴角,想起一头绸缎丝的长发在细嫩的腰肢后荡漾,想起她张开眼,水亮的眼里是他近在咫尺的脸。他想起在逼仄的楼道里,一门之隔,有淡淡的樱花香伴着清冷却尾音娇软的声音撞入他的耳膜。
他伸出手,却看见一个绝望的孕妇躺在红色的鲜血中看着他,最后消失在火光之中。
酒瓶掉在地上,红色的酒浸湿黑色的地毯。浓郁的酒香味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他抬起脸,“望”了过来,冷冷道:“滚。”
希笙舔了舔嘴唇,至少他没有把酒瓶扔过来。她走过去,站在他面前。
陆沉抬起头,手握住轮椅把手,青筋暴起,他吼道:“滚!”
希笙蹲下来,握住陆沉微微颤抖的手。陆沉愣了一下,仿佛触到一片温软的云,那温柔从发麻的指尖传到疲累的心脏。
一滴滚烫的泪落在他的手背上,他听到那女孩儿用颤抖委屈的嗓音问他:“疼不疼?你疼不疼?”
陆沉被烫了一下似的把手抽出来,顿了下,摸索着捡起地上的酒瓶:“你走吧。”
希笙:“我从很远的地方过来,我好累。”
陆沉没有说话。
希笙:“你吃了饭没有?”
陆沉摇了摇手里的酒瓶,把剩下的酒喝光了。
希笙:“我好饿,我去煮点东西,你喜欢吃什么?”
陆沉把酒瓶扔出去,砸在了希笙的脚边:“需要我赶你走吗?”
希笙咬咬嘴唇,随即干脆说道:“我现在走不动。”
“那你出去。”
希笙张了张嘴,抹把汗,顺势坐在地板上:“我不,我出去你就把门锁了。”
陆沉不耐道:“你不是饿了吗?”
“饿不死就还好……”
“……”
轮椅的声音被黑色的地毯悄声吞掉。
希笙忙站起来:“你去哪儿?”
陆沉摸索着从书柜里拿出一瓶酒,用牙把酒盖咬开,红色的液体从他下巴滑过瘦削的锁骨。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酒味儿。
“医生说我喝醉酒会打人,希小姐,我劝你还是出去。”陆沉讥讽笑道。
希笙走到他跟前,嗓音温柔:“你救过我两次。”
陆沉微仰起头,似乎能感受到希笙身上温暖的温度。
“我还记得你穿了一身黑色的运动服,我只来得及看见你的背影。那时我还小,13岁吧。你的那封信,我现在还能背下来。你大概不知道我那时候已经打开了煤气灶。那是你给我的第一条生命。”
陆沉低下头,牙齿咬得紧紧的。
“第二次就是前一阵子,你把我从水里捞出来,又救了我一次。你不知道我多感激你。每次难过时就会想到你,寒冷的心就一点点暖起来,像靠在暖炉旁一样。这么万丈光芒的你,坚持着没有放弃我的你,难道竟然要懦弱地放弃自己了吗?!”
日益沉在谷底绝望的心脏,被轻轻敲打了一下。受伤以来,他耳边所听到的,都是无力的赞美和鼓励。那千篇一律的担忧只让他感到愈加绝望,而今天希笙的话,“懦弱”两个字,竟激起了他反驳的想法:不,不是的,他从来没有懦弱过。
希笙舔舔嘴唇,她在来之前想了很久要说什么,甚至打了草稿,想找到最合适的措辞来安慰他。那篇稿子就在她嘴边,可真的见到这个人的时候,她却觉得说什么都不合适,怎么说都不对。于是她张嘴就说了一堆颠三倒四的话,怀着一种酸涩的、钝疼的心情。
她蹲下来,把手放在陆沉的膝盖上。
陆沉转过头,意识到她在做什么,抬起手想拨开她,却被一双柔软细嫩的手挡住,又握住。
指尖再一次相触,陆沉听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绝望的跳动。她手很软,明明没有什么力量,可他就是推不开,像被什么缠绕住一样。
“很疼对不对?”希笙有些哽咽:“我知道很疼,我知道。”她把头靠在陆沉的腿上,一滴泪从鼻尖滑落:“可是生活就是这样啊。它总是在你疼的时候又给你一巴掌,连声招呼也不打。我在13岁的时候一无所有,今后我有可能还是一无所有。但是没关系,我知道的,我知道总会过去的。有人在我要跌入深渊的时候拉了我一把,告诉我再等等。那个人是你啊。”希笙把头抬起来,泪流满面:“那么我现在要拉你一把,陆先生,即使一无所有,那也没关系,再等等,再努力试试看,总会过去的,就像有时会下雨,但太阳还是会在明天照常升起啊!陆先生,阳光是不会缺席的。”
希笙把陆沉的手放在她脸边:“答应我,不要甩开我,即使很疼也再等等,再努力试试看好不好?”
有温热的眼泪涌进手心,陆沉闻到淡淡的樱花香,他顿了下,支撑不住似的,紧绷的身体一下就软了下来,他绝望地靠在椅背上,无力拒绝这寂寂黑暗中微弱的温暖。它比盛夏日光还要暖。
就一次,就这一次,他说服自己,就让他靠近这微光。
“我会陪着你。”
他听到那女孩子抽泣着说。
窗外突然下起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