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冬天,我还在练习科目二。因为一场大雪,我被暂时困在家中。母亲见我没去练车,她生气地说:“为什么没去练车?”
“大雪封路怎么去?”
“别人能去你不能去?雪只下在你家门前?”
“我家不是你家?”
“别贫嘴,别犟嘴,乖乖听话去练车。”
由于母亲不分昼夜黑白地催促,我渐渐对练车变的厌恶起来。我想起小时候的周末,母亲总是跟在我的屁股后面,问写完作业了吗。我不敢违背她的话,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听到母亲说我什么都干不了。这使我的内心变得矛盾。于是我骑着电车,沿着一条完全陌生的路肆意走着。渐渐的,我来到一条河边。我把车子停下支撑起来。我能感受到寒冷的风打在脸上。“我需要快乐。”我自言自语道。
倘若没有快乐,就自己创造快乐。我坐到车座上,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在网上搜索出万里长城的图片。我把图片放到眼前看了一会儿,然后闭上眼,握紧车把,两只脚开始蹬起电车的脚蹬子。我幻想着自己正在去往长城的路上。再一阵风吹来,打在我渐渐红润的脸上。我在心里鼓励自己:快一点,再蹬快一点。终于,我在脑海里看见万里长城了。
小时候,我经常对着门口泥泞的道路发呆,心里感叹:虽然它其貌不扬,但通过它,我可以到达世界上的任何地方。于是便有了这个游戏。我曾经对着历史课本中的故宫和巴黎圣母院做过相同的事。我会尽量让自己感到疲惫,或闭着眼睛奔跑,或闭着眼睛乱跳。唯有疲惫和汗水,才会使我感觉到达了心中的目的地。
我估摸好时间回到家中,为了不让母亲对我产生怀疑。但母亲还是问我:“去练车了吗?”
“去了,”我面不改色地回答,“还给小老头买了一瓶矿泉水。”
“你撒谎,我给小老头打过电话。你根本没去。”
既然如此,我只能实话实说:“我去了万里长城,累的衣服都溻了。”
我妈扬起手要揍我。她用最后的耐心问了我一次:“到底去了哪?”
“还有故宫和巴黎圣母院。”
这下我妈倒把扬起的手放下。她摸着我的额头问:“是不是烧坏了脑子?”
“没。”
“那为什么说起胡话了?”她把手从我的额头上拿开,“我知道了,你肯定去了什么不干净的地方,丢了魂。”
我妈翻箱倒柜找出一个尖嘴锡水壶,点燃了三根香,又烧了一摞黄纸。她把燃尽的纸灰放进盛满水的锡水壶中,晃荡了几下,然后把纸灰水抹在我的额头和两颊。她的嘴里念念有词:“二一啊,回家吧。二一啊,快回家吧。”这是母亲在为我叫魂。
之后的几天,我妈照常催促我去练车。我骑着电车又会来到河边。
河上有一座桥,勉强能够通过一辆小轿车。桥上每天都有一个老人在钓鱼。他坐在绳线泛黑的马扎上,旁边有一个红色的水桶。我走上前和他打招呼,并且递给他一根烟。他接了烟,从口袋里拿出火柴点燃。我问他:“能钓到鱼吗?”
“能。”
“你钓不到。”
老人笑了笑,一本正经地要我解释,为什么说他钓不到鱼。
“我骑着电车从河的上游而来。我看见上游的河道拦着七八只渔网。你呆的地方连只小虾蟹都游不过来。”
他哈哈大笑道:“年轻人,你太好笑了。相比较下游,我呆的地方不也是上游吗?”
我觉得他说的颇有道理。但为了保存自己的颜面,我指着他旁边的空荡荡的水桶说:“里面是空的,你没有掉到一条鱼。事实胜于雄辩,我说的是对的。”
他说:“你再仔细看看,桶里面到底有没有鱼?”
我故作姿态地揉揉眼,说:“没有。”
“你真笨。钓鱼的人无非有两种,一种是人钓鱼,一种是鱼钓人。每天下午两点,我会准时来到这座桥上。在这期间我会抽三根烟,上两次厕所。旁人都是钓的鱼越多越高兴,我却不一样。我每天都会开开心心。重要的不是钓了多少鱼,而是今天我又来了。我仅仅是单纯的喜欢一件事。到五点半,我准时回家,伴着夕阳去学校接我的外孙。”
看得出来,老人是发自肺腑的开心。我被这份简单的生活态度所打动,于是又递给老人一根烟。
他说:“你叫我破例咧,今天多抽了两根。”
离河岸五六十米远的地方,有很久以前修的防汛的河堤。堤两旁种了许多树。我来到堤岸上,躺在树下的杂草丛中。耳畔水流淙淙,抬眼望去是漫天的白云。远处的河中央游着一群小野鸭,它们自由自在,尾后摇摆出一抹八字水花。风摩擦起枯败的芦苇,发出细沙滑落指尖的声音。我深陷在美好中,闭上眼睛做起白日梦。
我梦到自己漂流在河中,从上游一直到下游。我看到河两边有许许多多的工厂,有数不尽的人家。有嫁娶的,有发丧的。我在上游的一户人家看见有个小孩呱呱落地。漂阿漂,我看见小孩的童年很快乐。他上了临近的幼儿园,接着念小学和初中。我看见这个小孩和我读了相同的高中。我迫不急待的继续漂着。到了中游的时候,小孩已经长成大人的模样。我看见他长得和我很像,才恍然大悟这个小孩原来就是我。我看见自己在中游的发电厂寻了一份工作。发电厂外全是运煤的大货车,四下里漂浮着黑色的煤粉。每天我都会干干净净去上班,然后脏兮兮的下班。我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于是在中游的河流分叉口,换了另一个方向继续漂。我又看见自己了。这次我在一个明亮的写字楼里,里面暖气空调样样俱全。每天早上工作以前我要喊口号做早操。我满脸不情愿的样子,可能是不愿长时间的泡在温开水中。我还是接受不了这样的自己,但此刻已经没有岔路可走。到了下游,分流合为一处。这时我已经是耄耋之年,老眼昏花,腿脚不便。西岸是发电厂工作的我,东岸是写字楼工作的我。到了河流尽头,我看见两个不同的自己葬在了一处,连碑文都一样。
我吓的醒过来,虽然是梦,却有说不出的真实。为了摆脱这个梦,或者说为了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我必须做一点不同的事。于是我打算去找阿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