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清明节扫墓的人络绎不绝,我独自一人清扫了奶奶墓地旁边生出的杂草后,索性一屁股坐在石阶上,拿出了书包里的一壶红茶,两只白瓷茶杯,一盒绿豆糕,一串粽子。都说清明时节雨纷纷,但今天的阳光格外得好,给奶奶倒了一杯生前爱喝的祁门红茶后,我顽皮捧着装满红茶的壶说:“奶奶,那么我就先干为敬了?”说着便灌进了几大口苦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放下壶,我看着奶奶的墓碑说:“您还好吗?我又来看您了,虽说已是四月,天气还是很冷,我带了一些您爱吃的绿豆糕,红茶,还有粽子,是我亲自包的,千万不要嫌弃哦。奶奶,今天是阳间的星期五,四月四号,我明天和后天休息还没想好要做什么,可能在家睡觉吧。对了,上次跟您说的我在学校毕业演出的节目被取消了,检查节目的老师说我演讲的时候像根会说话的木头。唉,您一定对您的孙子很失望吧,我好像干什么都是一事无成样子,不然也不会被父母遗弃了……”
我低下头,拿起了茶水漫溢的白瓷茶杯,紧紧地握在手中,仿佛要将它捏碎似的。“这个世界只有您对我最好,没有放弃我。您一个人把我养育成人一定很辛苦吧,像这么笨拙的我,可是最后连您也把我抛弃了,这个世界唯一的亲人也离开了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预演那天我的节目被取消后就直接回家了,回家的路上发小鲁宁打电话告诉我他这次表演的小品通过了预演。他在电话那头兴高采烈地说着,自己却一直提不起精神来。第二天回学校班上很多女生都在夸赞鲁宁有才华,我见到他时故意装作没看见,他主动要和我说话时,我就跑到别的人群中假装热情的与人交谈,久而久之,我们都快成了陌生人。快毕业了,我本想在这个学校里留下点什么,却感觉肩膀越来越重,犹如被压着一样抬不起来。您一定还记得鲁宁吧,那个从小生活优越,受父母老师万般宠爱,心地善良的男生。他一直都比我优秀,为什么什么都拥有的人还一直能够获得幸福,而一无所有的人连获得幸福的权利都没有!……我有时候想起真的很嫉妒他。”说着我把手中的红茶当做红酒一般灌进身体里,眼泪也不知什么时候流入茶杯,混合苦涩的红茶喝下去味道更加苦涩了。
四月风凉,我不禁打了一个喷嚏,抹掉了脸上的泪,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对奶奶说:“自从您走了之后,我就很少与人说话了,这是长久以来闷在我心中的话,我觉得我体内还有另一个我,原始的野兽般带有侵略性的我,难以负荷,今天说出来心里也好像轻松了不少。您不会在下面听烦了吧?……红茶凉了,我再给您倒杯热的。”我续了一杯热茶,将绿豆糕摆在奶奶墓前,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便离开了。
坐在回市区的公车上,胸口深处有阵阵莫名的闷痛感,我望着车窗外郊区的景色,那里显得荒芜,整片荒草丛生的土地没有人来开垦,许多农户离开了这里,他们也许去了别的村镇,也许是到了城市打工,也许他们的族群早已经消亡,徒留这被风刮起的尘烟与飞沙,在这块土地上看起来变得低廉平庸。
我在车上想着和奶奶说过的话,内心冀许空落无归。我觉得我越来越像城市中的刺猬,用无数根刺来围成自己的壁垒,与外界隔绝。在班上除了鲁宁,我找不到任何一个能说上话的朋友,可如今我们也回不到从前了。
2
我家住在十二楼,最顶层。自从去年奶奶因心脏病突发去世后,我就一个人住在了八十平米大的单元里。奶奶的房间在向阳的里屋,屋内的摆设和奶奶生前一样,一张单人床,盖着白蓬蓬的被单;一对紫檀椅子;天然的根雕茶几,上面放着慈眉善目的檀木弥勒佛,手戴佛珠,每一粒珠子都有奶奶生前抚过的痕迹,犹如圈圈年轮,屋隅几盆铁树枯瘦如柴,紧紧抱在一起,已经有了垂死的气息,走进奶奶的房间总觉得她还在我身边,但我很少走进去。
我的房间在奶奶房间的隔壁,相对来说是一片狼藉,地板上杂乱地堆着很多书和杂志、生活杂物、电器,没有任何重点,走进去里面随处能发现“宝藏”。奶奶的房间对着客厅,我的房间对着厕所和厨房,经过厨房有一个壁橱,我要弯着腰才可以走进厨房,不然会撞到头。
看到饭桌上早上剩了一半的方便面,碗里的面已经坨了,水分子在屋子里也许还存在着,只是看不到而已。我闻了闻,最后还是决定丢进垃圾筒。客厅的沙发上放着一包昨天从超市买回来的食物。一切看起来杂乱无章。
我的生活是单线活动,除了学校没有去过别的地方,奶奶的死对我的打击极大,有一段时间我与外界断绝了联系,电话很早就不用了,手机也只是看时间的一个工具。将书包扔在客厅的地板上,我走进奶奶的房间,煦暖的黄昏之光照进来,温柔慈祥的光爬满了整个床被上,我痴痴地看了许久,眼睛有些酸涩。光线太暖太迷人,我被它催眠渐渐睡了过去。
我什么时候醒来的也不知,因为眼前一片漆黑,如盲的黑。重新闭上又再一次睁开眼睛,依旧看不见任何东西。我咽下口水,拼命甩了甩头,试图再一次睁开眼睛,将自己的双手在眼前摇晃,还是没有图像。
这时我才发现,我,失明了。
我失明了!
得出这个结论的我极度恐惧,拼命喊叫,伸出手想抓住任何可以依靠的东西,嗓子干得涩涩生疼,这种无光的痛苦求助使我由希望转向绝望,我不知道自己喊了多久,无人回应我,我用身体紧紧地贴着这面我唯一触到的墙壁,开始愤恨,愤恨这冷漠的人群,冷酷的人间。嗓子发不出声音后我激烈地捶着墙壁,一下一下地敲着,直到我筋疲力尽地垂下早已毫无痛觉的拳头,如失控后筋疲力尽的野兽。我意识到这面墙壁应该是奶奶房间的,我用身体将它推开,像能够看见东西一样,走向前方,跌跌撞撞像个刚学走路的婴儿。脚趾很痛,好像磕到了一块石头,我慢慢蹲下来伸出双手探索,原来是摆在客厅里的沙发,我这才确定了自己所在的位置。这生活了十几年的家,第一次让我感觉如此陌生和可怕。
站起身,我仿佛置身于深渊之中孤独与无力,这种渺小使我感到羞耻。
3
我醒来的时候已经不知道是黑夜还是白昼了,对于现在的我来说,是黑是白又有何区别呢。我的双眼不再能够看到光明与黑暗,不再能够看到晨光与晚霞,不再能够看到校园中苍郁的树木和篱笆中孤傲的花朵,不再能够见到一连一句话都不曾说过的同学,也不再能够星期三去图书馆等待那个染红色短发的女生出现,只为远远地看她一眼。我也曾经厌恶在我家社区门口烤羊肉串的灰烟,放学后打闹嬉戏撞在我身上被我用力推开的小学生,还有那中学女生们围在一团讨论明星八卦时活动的嘴唇。
看到这一切曾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当初我却漠然而视,将活着看做理所当然,这是一种麻木不仁。
我想起放在我床上的CD,我艰难地摸索到了我的房间,将CD找到。我房间的墙角有一个塑料箱子,里面是我多年积攒下来的CD唱片,我已经很久没有听过它们了。我将它们拿出来开始一张一张地聆听,坐在地板上,戴好耳机,试了很多次我才按对了播放键,一阵音流穿过耳际,我的心也随之安静了下来。
我想起儿时奔跑过的山涧,河畔石缝里滋生的小野花,我仿佛可以看到我走过的每寸土地都次第盛开了花朵,它们色彩明艳,生机勃勃,山坡上有一座素雅的草间木屋,鸟雀停落在屋檐上,好似在看我一个人的快乐嬉闹,它们偶尔在黄昏时候鸣叫,带着一种哀伤的情绪,我不懂那深意,只被黄昏的夕阳和屋檐处鸣叫的鸟儿所感动。
每一张CD都将我带回美好的回忆,沉浸着的幻想。音符飘过海岸线,游到我的耳朵里,不带一丝尘染,光洁明亮,直达心底。
我放入第二十七张唱片,里面有个懒散幽沉的女声,昏昏中似有若无,我这才想起这张唱片是鲁宁借给我的,应该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鲁宁也从未向我提起过这张唱片。忘记是什么时候开始内心滋长嫉妒鲁宁的想法,应该是我们在一起上高中的时候,或许是考上同一所大学的那天,清晰的分界点我不记得了。我们也曾一起畅谈过梦想,喜欢过同一个姑娘。可是后来被我抛到了九霄云外,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在纠结,鲁宁一次次地来找我谈话都一一被我躲开了,我成了逃避现实的鸵鸟,犹如无法展开又无法抚平的皱纸一样。
随着音乐的流转那些音符变成了海底的鱼群,汹涌地在我的内心穿游,它们冲向制高点——水面,飞跃而出,被炽热的日光拥抱,之后又迅速地坠入大海,游向更远的地方。我静静地,听滑过钢琴前的每一个小节,如密云净白,如湖水清澈。女人的嗓音带着我穿过荆棘,踏过雪地,奔向广阔的蓝天,仿佛这世界不再死寂,充满了生机和美好。
我只想这样听下去,不愿停止。内心纠缠的苦痛也变轻了许多,不再愚惑与迷障。失明,反而使我看得更清楚。
4
“啊!”
又找错了,这次是手臂碰到了桌脚。为了找一些食物这是我第N次受伤,今天是星期几我也不清楚,失明的日子让我活在混乱的时间里。我试着找了很多次厨房都未找到,一次是双脚被板凳绊倒,下巴摔在地板上,一次是右手的食指被放在橱柜上的针线包里的针扎了一下,拔下来的时候流了很多血,倒也不觉得疼。
很多次失败以后,我想起客厅的沙发上还有一包我失明前从超市买回来的食物,我每走一步都倍加小心,我伸直双臂,想起曾经在电视中看到盲人走路的情景,我先是摸到一面木板,之后还摸到上面贴着的一张大纸,我意识到这是我房间外侧的门,门上贴的是一张明星的海报。于是我顺藤摸瓜,摸着墙壁找到了奶奶的房间,转过身向前走就是客厅了。我放开了可以依靠的墙壁,一切都充满了冒险,我告诉自己,勇敢地向前走,客厅里不过放着沙发、电视机、饮水机、两个柜子、一张摇椅而已。
当我碰到摇椅的时候,我觉得快成功了,再向前走三步就应该是沙发了。这一次,我果然猜对了。胜利的果实正在沙发上迎接我的到来。
第一次我觉得肉松面包是五花肉,矿泉水是白米酒。我为此而感到那么一秒钟的骄傲,一秒钟过后这想法使我感到沮丧,我羞耻地低下头,扔掉手里的面包,周围的空气既熟悉又陌生,如果奶奶也在的话,看到这样的我一定会感到无限失望,心越沉重,身体也越发沉重。
如果我可以回到以前的生活,我将不再喋喋不休地抱怨,我想微笑面对每一个向我走来的人,如果我恢复视力,我想弥补我那些错误的情绪,我要与身边的人说很多很多话,直到嗓子沙哑。如果可以的话,我要向那个染红色短发的女生告白,并告诉她,为了见她一面,我每个星期三都逃课去图书馆等她出现,只为远远地看她一眼。如果……我还可以吗?
生活的困苦与孤独蒙住了我的双眼,我能够眺望远方的双眼已不再了,这残忍的现实,我必须接受。
虽然依旧不知道今天是几号,但每次醒来我都学习感受和抚摸身边的每一样东西,认识屋里的每一个事物,而且越来越熟练,从刚开始陌生的磕磕绊绊到现在不用摸索都能判断走到厕所门前还是奶奶的房间,失明后,我的鼻子异常灵敏,能够闻到来自厕所的自来水的味道,客厅里沙发上散发出的皮革味儿,在我房间一角旧报纸上潮气很重的油墨臭味,我不仅能够闻到,而且能准确地判断出它们来自哪里。
渐渐地,我有些适应了这样的生活,我想时间应该过去很久了吧?
5
尽管失明,我还是可以过着规律的生活,每一次睡醒的我都当做一天的早上,将第一顿饭的时间算好,到第二顿饭的时候肚子自然会提醒我,以此类推,每天这样过着。客厅沙发上的食物被我上一次睡醒前吃过后就没有了,我开始盘算冰箱里的食物,看不见的情况下,我用微波炉将食物热一热即可。往返厨房和我的房间时要经过一个壁橱,身高一米八的我每次经过都要弯下腰。
到了该吃第二顿饭的时候,我去厨房的冰箱找吃的,这个时候有人非常急促地敲我家的房门,我连忙一个转身想去开门,却忘记了身后的壁橱,头部结结实实地与壁橱撞在了一起晕了过去,晕眩中我恍恍惚惚还能听到有人不断敲我家房门的声音,到后来越来越弱,直到我完全听不到为止。
白天的光线照在玻璃上,反射出的光圈有着彩虹的颜色,红、橙、黄、绿、青、靛、紫,等等,为什么有颜色?不!为什么我能看到这些颜色?我猛然坐起身,额头疼痛无比,我用手揉着它受创的那块肌肤,惊奇地看着周围:我躺在厨房的地板上,我的脚面对着落地的玻璃门,身体左边是微波炉,右边是冰箱,青天白日,肃然美好。
可是我应该看不到它们才对啊,我不是失明了吗?为什么我能够看到眼前的事物:白色墙壁,上面有些地方泛着旧旧的黄,吃饭时用的圆木桌子,上面有我小时候用小刀划过的痕迹,还有我的手,我的脚,它们清晰鲜活地呈现在我的眼前,我用力揉着眼睛,一次又一次,紧张目视着眼前的一切,还是不敢相信。
我,恢复了视力。
我打开手机看到上面显示的时间和日期:4月7日,星期一,08:55。
今天是4月7日。给奶奶扫墓的日子是4月4日,我那天回来后失明,也就是说,我失明的日子一共三天,可对我来说却度日如年,这三天我好像度过了人生中最漫长的三天。瞬间的悲喜交加让我束手无措起来,无法立刻从现实中完全苏醒,这根神经已经被这三天折磨扭曲又拉直回来,我转动身体看着眼前的一切,久久不愿眨一下眼睛。
6
我想起撞在壁橱前敲我家房门的事,原来是我每月定的杂志到了,在前去开门的时候,头撞在了壁橱上,却因祸得福。这三天我仿佛死了一次又活了一次,经历实为离奇。次日我询问了医生,他对我的情况感到很是惊讶,短短三天失明又复明的案例实属罕见,他对我进行了一些检查,并未查出什么症状,也无后遗症的现象。医生说像我这种现象是存在的,属于神经官能症的一种,一些压力过大,精神无法得到发泄和缓解就可能出现这种情况,有些人是失聪,有些人是失去某段记忆,有些人就像我这样突然失明,他告诉我这种病症在医学上称作“暴盲症”。
后来我和很多人说起我得暴盲症这个经历,可是很多人听后都不相信此事,笑我痴人说梦,虽然我无法去证明,但我这次经历却足以使我感受到生命的珍贵,我将更加爱惜我的双眼,珍惜我身边的每一个人,用心感受生命里的每一件事。
黑暗足以使人看到光明。
走出医院,我立刻决定去做三件事情:1.去奶奶的墓前,感谢她在天上保佑我;2.去图书馆找染红色短发的女生告白。
第三件事就是我现在要做的,我拿起手机,按下了一直记在我心中的号码,对方接通了电话。
“喂?”
“是我。”
“哦,怎么突然……”
“我们很久没去母校门口那家面馆喝酒了吧?”
“是啊,上大学后就很少回高中看看了。”
“晚上一起去喝一杯吧。”
“哦,好啊!”
午后的春风带着一种生机勃勃的快意,吹在身上阵阵舒畅,我一只手拿着电话,另一只手插进衣兜里,摸到了失明时听的鲁宁借我的那张唱片,心底一直有那个苍郁且不失力量的低沉女声,既温暖又孤独。电话那头鲁宁在大声地说着话,句句中听,我一个人走在无人的长街上,就准备这样徒步回家,貌似是段不短的距离,但前方道路笔直,我知道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