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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发白的光透过薄薄的纱帘照进宽敞的卧室,双人床上的另一侧有躺过后留下的褶皱,它们在白色的床单上显得突兀,如今人已是走了,杨君君卷起盖在身上的被单看着身边空出的床位,心里道,李丛贤又走了,李丛贤每次来杨君君这里都是匆匆忙忙的,忙到来不及说一句话,只在床头柜里留下一叠厚厚的一百元人民币。
长年累月守在这所空荡荡的大房子里等着一个人的到来,看庭院里开了无数次,也谢了无数次的海棠花,无聊时杨君君也会翻一翻衣橱里的名牌衣服,珠宝首饰,各种高级香水的香味若有似无地飘散在空气中,挥发在杨君君的周围;它们都没有生命,这里只有一个杨君君,活着,寂寞着,满身悲凉着,这所房子里的一切那么的不真实。
李丛贤这次来是参加大陆给他们这些台商举办的两岸“三通”的研讨会,李丛贤的生意渐渐从台湾转移到了大陆,杨君君也一路从厦门跟随李丛贤到北京,把之前在厦门租的房子退掉了,在北京郊区购置了一栋别墅,许多手续都是李丛贤派下属打理的,杨君君只管住进去就是,至于李丛贤做的什么生意和些什么人打交道,杨君君是从来不过问的。杨君君一直小心谨慎地与李丛贤相处。
来北京住的第一天李丛贤就给杨君君买了一辆VOLVO S40,说这款车的安全性能好,设计得也很出色,问杨君君喜欢吗,杨君君站在一旁默默地点着头,心里却笑不出来,李丛贤说着要带杨君君试试这辆新车,坐在车里面杨君君顿时没了安全感。总觉得自己自始至终都关在一个方盒子里,不是房子就是车子,在时装店和美容院里折回。杨君君盼望的碧海蓝天离她越来越远了,远得如一幅褪色的水墨画……
杨君君在江南的一个小镇上长大,很小的时候家庭就破裂了,父母的谩骂在杨君君幼小的年龄里烙下了深深的痕迹,仿佛文身一般一直伴随着杨君君的成长,母亲的过早离世对杨君君打击极大,整日喝酒的父亲和母亲在的时候一样不思进取,不上班的时候不是出去赌博就是与人打架,还有几次把人打伤进了警局,那天把父亲接出来的时候杨君君的脸上身上都羞红了,然而父亲还是吊儿郎当的样子,杨君君跟在父亲身后,低着头,看白色球鞋上脏了的鞋面,没有说话。
让杨君君为之欣慰的是自己考上了一所厦门的大学,接到通知的那天杨君君高兴地和身边每一个人讲。终于能去外面的世界看一看了,终于离开脾气暴躁的父亲,离开那个给杨君君太多伤心失望的家了。可杨君君还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不一定都是精彩的。
上到大一下半年的时候父亲就供不起杨君君的学业了,父亲让杨君君自己想办法。可是靠打工赚来的钱只维持得住杨君君一时的生活,却很难继续交纳杨君君大学三年的费用了,好不容易考了出来,杨君君怎么能半途而废呢,还要回到那个残破的小镇吗?
和杨君君同宿舍的苗淼是她们学校出了名的交际花,苗淼一直拉杨君君到她的圈子里,杨君君一直表示拒绝,也很少和苗淼这种人打交道,苗淼除了把那些大款给她买的名牌包拿来炫耀,就是虚荣地讲给别人听她在沙龙聚会上遇到某个知名的地产商老总,或是娱乐圈的大明星。杨君君对此一向是不感兴趣的,可杨君君知道她能通过苗淼的关系认识一些有用的人,能达到杨君君的目的。
杨君君想,选择这条路,她和苗淼的境遇、性格都不相同;苗淼是虚荣心让她贪得无厌,而杨君君是环境所迫;可说到底最终都是殊途同归,这说起来谁又相信呢。杨君君只能苦笑,看到身边的人投来轻蔑的眼光,杨君君也习惯了,干脆不作任何解释。
杨君君还记得,她遇见李丛贤时李丛贤已经40多岁了,但是保养得好,看上去也就35岁上下,杨君君恰是芳华正茂的20岁,还是在厦门上大学的大一女生——在杨君君最艰辛的时候。
杨君君知道自己是有些姿色的,这姿色好好利用便能换来利益,她想要的东西。舞会里许多在财经杂志里看到的商业大亨坐在了杨君君的身边,问长问短,泛着一股子铜臭味儿,只有李丛贤站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杨君君,在和别人跳完一支舞后,音乐声停落的一刹那,李丛贤把杨君君从舞池里抢出来,飞奔在墨色的深夜中,杨君君的白色小礼服的裙摆许多次都要拖到地上了,高跟鞋还没有穿适应就开始奔跑了,李丛贤终于停下,站在斑马线上,身边呼啸而过一辆卡车,远处是高楼万座的商业大厦,李丛贤握着杨君君冰凉的手说她像一只雪白无瑕的鸽子,要杨君君答应做“他的女人”,杨君君没有开口,只是点点头默许,心里却又空洞起来。第二次见面的时候李丛贤就给杨君君买了一枚18K白金的群镶蓝宝石戒指,推脱了半天终于还是放在杨君君的上衣口袋里。
从此李丛贤帮杨君君料理了一切,学业、生活,还有在医院里因为酒精中毒生命垂危的父亲,后事都是李丛贤一手包办的,父亲死的那天,是个大雾的早晨,杨君君从病房里出来接李丛贤,李丛贤从大雾中走向杨君君,一身西装革履,一贯的挺拔身躯,一脸的冷漠无情,很多次,杨君君都误以为杨君君不曾认识李丛贤,他是谁?杨君君看不清李丛贤的脸,五官模糊得仿佛就像从来没有似的;终于李丛贤还是站在杨君君的面前了,牵住杨君君冰凉的手,问杨君君父亲的情况,心里的距离却那么那么遥远……
杨君君认为安葬了父亲以后的日子也该归于平静了,事实上也一直是平静的,杨君君想她要的应该是“安定”。但现在又有了别的心思,争取他!心里总有声音告诉杨君君,充满了邪恶的欲望,可杨君君没有拒绝,杨君君任由这思想侵蚀自己,她还是服从了。接下来的日子杨君君时不时地暗示李丛贤结婚的意思。
一天晚上李丛贤把杨君君推倒在床上,床板发出尖锐的吱呀声,杨君君觉得自己要分裂开了,身体和脑袋思维仿佛不是她自己的,杨君君背对着李丛贤,看不到李丛贤的脸,但也想象得到李丛贤的表情,杨君君闭上眼睛,一阵一阵的蛮力从身后袭来,这力量仿佛要将她撕碎,杨君君在冥冥之中看到了父亲的脸,在停尸房里那张苍老的脸。事后他们躺在床上,杨君君靠在李丛贤的胸前说:“我们结婚吧。”李丛贤惊讶地看着杨君君,青白色的光线照在李丛贤满脸狐疑与错愕的爬满眼角和额头皱纹的脸上,眼神里充满陌生,好奇,更多的是……是一种恐惧。
杨君君想他应该是喜欢她的,不然不会和她在一起这么久,但杨君君不确定李丛贤有几分是爱她的,和李丛贤谈爱是不是自己太贪心了,爱对杨君君来说是一个多么奢侈的东西,比那些奢侈品还奢侈。或许李丛贤从来没有爱过杨君君,那李丛贤又是怎么看待他们的关系的,是交易?跟李丛贤的生意一样?除了杨君君,李丛贤还有没有别的女人?杨君君自从有了想结婚的念头,想的事情越来越多了。杨君君不知道这样做会得来怎样的结果,可那个声音一直逼迫杨君君,把杨君君赶向一个悬崖,让杨君君跳下去。杨君君心里笑了,呵,其实早就应该跳下去了吧,不过是又深了一层罢了。
近日杨君君喜欢晚上一个人翻拣那些死气沉沉却璀璨斑斓的宝石了,还有放在衣橱里的名牌衣服,杨君君有时穿上它们喷上香奈儿5号对着镜子照上一天,为自己拍张照,放在微博上面,杨君君的美照吸引了许多粉丝的关注,他们的评论杨君君从来不看,只想把自己美丽的青春展示给别人看,让更多的人看。有那么一瞬间,杨君君在镜子里看到了自己嘴角掠过的一丝笑意。
结婚的事李丛贤一直没有答复,敷衍着再说,先照往常一般过着。杨君君后来就没有再提起过,开始写论文准备大学毕业。
杨君君的毕业典礼上李丛贤开着保时捷来接她,杨君君上车后,李丛贤说等一下,匆匆地下了车,把皮夹也忘在了车座上。打开的皮夹上有一张全家福,一家四口人,李丛贤的妻子、大约8岁的儿子和12岁的女儿,四个人笑得都很开心。杨君君看着这张幸福的全家福心底泛起一丝丝冰凉,心沉到了谷底。李丛贤这时拿着刚从学校对面的花店买来的一束鲜花走来,杨君君急忙把皮夹合上放在驾驶座位上,李丛贤打开车门,高兴地将那束争奇斗艳的鲜花送给杨君君,杨君君接过花,没有笑,闻了一下,那些花没有一丁点儿香味,就像是塑料做的,是假的。
日子一天天地过着,这一年还没过去,经济危机来了,在全球化的影响下也直接波及到了他们台商,李丛贤以前常常来看杨君君,自从经济危机后,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了,杨君君认为李丛贤不常来的原因是因为生意上的事,哪知电话、E-mail,甚至连短信也不发一个,杨君君心里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原来杨君君和李丛贤的关系被李丛贤台北的妻子发现了,而李丛贤的生意也因为在美国的巨大亏损,连公司都很难保住了,带着所剩无几的钱跑路了,这个消息是李丛贤的秘书传达给杨君君的,留下一张所剩无几的银行卡和一枚戒指,祝杨君君好自为之。杨君君知道,一切都完了。
杨君君坐在空旷的别墅中,看着这金碧辉煌的宅子不是她的,杨君君明白,都明白,那是暂时借给她的,然而借人家的东西总是要还的,眼前的浮华与奢侈,就像一场梦,大梦初醒,往往心有余悸,那个女人自从知道杨君君住在这里,几乎每天都来闹。
那女人就是李丛贤远在台北的妻子王璐,王璐40多岁,一点也看不出来,皮肤白皙光滑,中等个子,烫着中长的板栗色卷发,身材有些微微发福了,看上去更像个30多岁的贵妇人,穿着一件高雅的银紫色及膝连衣裙,盛气凌人地站在宽敞的客厅里审视着杨君君。
王璐应该早就怀疑他丈夫了,通过私家侦探找到了杨君君,其实这种事也是迟早都要遇到的,早一点晚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杨君君以为这女人要动手打她,可是没有,王璐审视完杨君君,大摇大摆地在房间里出入,翻箱倒柜,好像在找家里最值钱的东西一样,看着这座浮华瑰丽的房子,眼神却找不到任何焦点,发了疯似的,像只蛮牛推倒了杨君君家里所有的摆设、瓷器,杨君君听到仿品青花瓷摔在地板上的清脆声,心里却有一丝解恨。
王璐砸累了,一屁股窝在真皮沙发上,捂住面孔,说起她这些年的辛苦不甘和寂寞,说着说着又豁然站起来,眼神里又好像有了光,直挺挺地冲着杨君君的脸上打来一巴掌。不痛,没有想象中的痛,肉体当是麻木了吧,杨君君没有闪躲,她不能怪别人,不能怪眼前这个发了疯的、摔碎了家里所有的东西后又向杨君君下跪的女人,杨君君心里头只是有点恨,一点点恨,这都是命吗,她们的命。
难道,这真的都是命吗?在生的寻求里找到的希望却看到死的痛苦与绝望,这难道都是苍天安排好的吗,只有走到结局人才能够看到光芒,看到曙光,看到这尘世的颜色吗?那杨君君倒要看看,看看那颜色究竟是怎样的色泽!
那个疯女人走了,杨君君关上门,画上平日里她最喜欢的彩妆,眼角涂了一层冰冷的银色眼影,穿上她初次见李丛贤时的那身白色的小礼服,坐在镜子前,里面有着一双清透的眸子,挺而圆润的鼻子,两片薄薄的红唇,像一朵小小的红梅开在脸上,尖而秀气的下巴,杨君君还从未发现自己是这样的美,她美丽的青春,并不像樱花一样短暂,而是如茉莉一样芬芳,门一直打开着,她看到她的青春从里面走出来。
真的要结束这一切吗?那颗不安的心灵,痛苦的灵魂,给自己带来太多苦恼和麻烦,杨君君有些承受不了了,她也不求谁来宽恕,宽恕于她是个奢侈的词汇,因为杨君君知道很难;然而这个让她恨的,离间了人世与她的世界,要选择远离这所有吗?杨君君戴上李丛贤送给她的戒指,躺在浴室里用大理石做的浴缸中,等明天,后天,也许很多天,被人发现尸体,到时候会被报纸登出来,大概这新闻也就豆腐块大的地方吧,让青春鲜嫩的尸体放在大宅子快要挥发的角落里?
杨君君也曾想过,要是从头来过,杨君君会高中毕业后选择一个和自己年龄家境思想都相仿的男人,他们会结婚,会有孩子,会热腾腾地忙碌着他们的小家,不用太多,有足够他们生活的钱就够了,过不被太多人太多事打扰的幸福生活,她会回家,回到那个破烂不堪的伤痕累累的又日日夜夜让她思念的家;真的是这样的吗,这不过是杨君君自己的奢望,事已至此,没有退路,杨君君不后悔,不后悔遇到李丛贤,因为这所有的经历都是李丛贤给她的,杨君君享受过,经历了与同龄人不一样的生活,用青春做筹码。她是爱过李丛贤的,李丛贤在她最孤寂的年华里出现,他牵着她的手在午夜的大街上奔跑,她还没有适应高跟鞋就开始奔跑了;杨君君心里念的是与李丛贤的良辰美景,日日夜夜,简单到只剩下欢爱,恨也好,爱也好,都是幻灭,可是哪怕她恨他,也觉得快乐,那短暂的快乐,曾让杨君君感受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