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老妈子退了出去,沈倾城便懒懒地在塌上斜躺了下来。那两个丫头正指挥着小厮将行李搬进院落,再由她们搬进屋子里来。
两人整衣肃容地在塌下跪了下来,口中念道:“奴婢红袖——
奴婢添香,参见乔娘娘!”
沈倾城鼻子一酸,竟差点落下泪来。这些日子,她在皇城只身孤影,一人不识,也无人能说些体己的话。此刻有了红袖、添香,好似那漂浮的蒲苇忽然寻得了依靠,只道:“你我三人何须如此大礼?快快请起!”
“要的要的!”红袖边道边起身,“小姐如今入了玉册,将来是要入宫为妃的,这规矩万万不可没了!”
添香也搭腔道:“小姐可不好再像幽州之时,让下人欺负了也不吭声!”
“添香!”红袖喝道,“这样大喜日子,怎地平白说了这些惹人不快!”
添香满脸委屈,“小姐,是添香一时口快,扰了小姐,小姐可别往心里去。”
沈倾城心里有了盘算,便假意嗔道:“你倒说来听听,我之前在你心里是个怎样的人。若不照实说来,我可不饶你!”
添香见她如此说来,就没了顾虑,缓缓道来。
原来这乔云心在那幽州娘家里,并不受她所谓的爹娘待见。经常被那夫人马氏指去干活,底下的人见此也便不将她当大小姐看待,对她呼来喝去。添香说起此时,眼泪不住地滚落,红袖也在一旁默默拭泪,必然是跟着她受了不少委屈。乔云心在乔将军府时的性子就温和,到了那人生地不熟的偏远处去,更是对下人的欺负不敢张扬。在夫人的默许下,底下的人更是放肆。光阴荏苒,一转眼已是十年。
此行入宫应选,马氏倒也大方,竟将乔云心从大将军府里带去的金银首饰全归还予她,还给了她足够的银两。应该是怕乔云心中选后,找她秋后算账吧。
沈倾城内心颇为她们的主仆情深而感动,也充满了愧疚。倘若她们知晓她非乔云心,会是如何?
一时间,东来阁里静悄悄的,只剩下红袖添香的啜泣声。
门外的日头已全然暗了下去,东来阁里烛焰明灭不定,一晃一晃地照着沈倾城的脸。远远望去,前头的竹林漆黑一片,再远着便是灯火辉煌。不消费神看,也知是热闹非凡。声乐传到寂静的东来阁里,让人莫名觉得有些凄凉。
默了半晌,外头有人来唤:“乔娘娘,安娘娘着人来请您去用膳。”
沈倾城分明不想去,但转念想到,她此刻寄人篱下,去见见主人也是应当。便回道:“去回安娘娘,我片刻就来。”
沈倾城换了一身简单的罗裙,如意髻上只一只水晶扇形簪。既不过分张扬夺了主人的风头,也让人不轻易瞧低了去。
穿过九曲回廊,沈倾城与红袖在老妈子的带领下,进了一处厅堂。厅里放了两个圆桌,一桌已坐满,另一桌则是主桌,只在安若水左手侧还空了一个位置。
见她进门,所有人都起身向她行礼,沈倾城带着得体的笑容,落落大方道:“大人莫要多礼,是我叨扰了。”
沈倾城在安若水身侧坐了下来,其余人也渐渐回坐。她悄悄扫视众人一眼,安大人红光满面,安夫人慈眉善目,满面忧色。还有一个年轻的男子,生得尤为俊朗,眉宇间还与安若水有些相似,想来是她的弟弟安若熙。而另一桌,应是安大人的侍妾和庶出的子女,容貌气质皆不如安若水姐弟。沈倾城微微向为她奉茶的丫鬟颔首示意,不再看他们。
安子福举起杯子,对着沈倾城道:“安娘娘自小娇纵惯了,此去宫中,这性格怕是得罪人,还望乔娘娘处处帮衬。臣以茶代酒,先行谢过了。”
沈倾城笑道:“安大人多虑了。姐姐天姿国色,比那巫女洛神尚且有余。又文采风流,自然得宫中贵人相助,如鱼得水。”
安若水自然听得出沈倾城话里有话,心里明白沈倾城还记恨着她为太后骗她一事,便只讪讪一笑,不接话茬。
只听得旁边有人冷哼一声道:“别是还没见着皇上就闯了祸,倒时连累了我们。”
安若熙脸色一变,拍案而起道:“四姨娘,你……”
话还未说完,安夫人已拉了拉他的袖子,示意他莫冲动。
沈倾城只当没听见,没看见,毕竟这是别人家的家务事。她一个外人,不需要什么立场。
安若水柔声道:“若水谨记四姨娘教诲。”
那四姨娘听得连平时处处回嘴的安若水服软,更是得意,又尖酸刻薄地说了几句风凉话。
沈倾城想起了添香对她说的话,不禁心里一凉。想来那乔云心在幽州的处境也是这般,心里委屈也只得敲碎了牙全部吞下。她只想不到,安若水身为嫡长女,竟然也这样忍气吞声。她看了安夫人一眼,心里明白。想是作为娘亲的性子懦弱,才让人踩在了脚下。
还未细想,沈倾城已脱口而出,道:“安大人,云心有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乔娘娘有何指教,但说无妨。”
“不敢当。只是大倾有大倾的规矩。安姐姐虽还未有品级位份,但已然是皇上的妃嫔。不知四姨娘是几品夫人?同屋而食也就罢了,怎么还出言不逊?”
在座的人不曾想到沈倾城会这么说,皆是微微错愕。再看安大人,面露尴尬之色,张了张嘴不知该如何回应。
四姨娘仗着自己年轻貌美,又有安子福的宠爱,自是不将安夫人一屋放在眼里。安子福对其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容她乱来。安夫人谦和,也是得过且过。
可此刻,沈倾城硬生生地揭开了来,将一切摊在了众人的眼皮子底下。
沈倾城抿了一口茶道:“安家是大户人家,乱了规矩可是会被人笑话的。安夫人也是,作为主母,怎地没管好内宅?若放了宫里,四姨娘怕是要乱棍打死的。”
沈倾城轻声细语,可话里无不透着冰冷。四姨娘腿脚一软,竟跌跌撞撞地跪在安子福脚下,泣然道:“老爷,老爷救我!我不想被乱棍打死!老爷!”
安子福哪里舍得惩罚四姨娘,悄悄看了沈倾城一眼,后者摆弄着手里的茶盏,抿着薄薄的嘴唇。他转头看了看自己的妻子,安夫人正低头拿着手帕拭泪。她不过四十出头,鬓角却已发白,容貌也不胜当年。而她的一对嫡子女,相貌出众,身上的衣饰比比不过庶出的来得华贵。
安子福内心深处突然一下子就被触动了,他回想起了与安夫人曾经的时光,又想起她自四姨娘进府来,处处的隐忍退让,不禁心疼与愧对。
他肃然道:“四姨娘冲撞了安娘娘,着人带去祠堂里思过。”
四姨娘面色惨白如纸,不敢相信地看着安子福,她的一对子女早跪下来了求情,“爹爹,饶了母亲!母亲正和姐姐开玩笑呢!姐姐,你说是不是?”期盼的双眸定定地看着安若水。
“母亲”这一称呼,向来只有主母才衬得起。看来是他们平日里就这么叫惯了,一时改不了口。
安若水笑道:“不知在这安府里,妹妹的‘母亲’是谁?”
一切已成定局。
夜里风大,吹得花园里的桃花纷纷扬扬,月光透过稀稀疏疏的枝叶,斜斜地打在沈倾城与安若水的身上。红袖与安若水的贴身丫头皆站在几步远的地方,垂头侯着。
安若水神色复杂,张了几次嘴都没说出话来。
沈倾城拂去肩上的一朵桃花,道:“安姐姐有话直说。”
安若水满脸感激,道:“谢谢!让你看笑话了,我……”
沈倾城打断了她,无所谓道:“只是同病相怜罢了。”安若水不免想到了她的身世,沈倾城又道:“姐姐此番进宫,定是长年累月见不着安夫人。四姨娘深得安大人宠爱,区区小事自然动摇不了。姐姐是个聪明人,知道妹妹在说什么。”
安若水亦是一点就通的人,她也明白,四姨娘现如今只不过被发落到祠堂思过,卷土重来也是必然。若不将四姨娘彻底除去,只怕她的母亲仍旧是没有好日子过。
既然出手了,那就要永绝后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