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嚅呢着,向方卓然投来求助的一瞥。
方卓然突然觉得,明明知晓这一切的自己很卑鄙,尽管他对韩可是出于真心。
“爸,您喝多了。”
方振海的眼中爆出几粒火星。
家宴结束后,韩可一直低头不语,家里佣人估计都将她当成了“自己人”,这感觉令她很不适应。
“小可,我送你回去吧。”方卓然看出她的心意。
韩可点点头。
车子在燕京市花园广场停下了。
“卓然哥?”韩可有些诧异,方卓然怎么把他带到了这里。
空无一人的广场上,远近却有星星点点的霓虹灯光,将夜间的燕京装扮得格外美丽。
“小可,很熟悉这里吧?这是我和安琪拉举办婚礼的地方。”方卓然的目光很平静。
韩可有些黯然地低下头,她此刻虽然已不再责怪方卓然,但内心深处的那个创伤却还留着。
一身白色的西装,夜下的方卓然永远是那个温文尔雅,引人注目的王子。
韩可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男子。
他将是自己未来的丈夫吗?直到此时此刻,韩可才突然意识到“丈夫”这个词的分量。
答应唐宇说要嫁给方卓然的时候,她并没好好去想过在她心里,卓然哥完全符合她对“丈夫”的要求,无论从哪里看,这个儒雅、温柔、镇定、帅气的男子都是上上的人选。
“小可,你不是个擅长拒绝别人的人,刚才只是我爸爸的一厢情愿而你一句话都没说过,所以现在我想听听你的心里话。”
他的声音还是平静如初,但他的目光却闪烁起来。“就在这里,在我伤害了你的地方,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卓然哥……不要总把那件事放在心上,我……我早就不怪你了。”
“但我却一直没有办法原谅自己,小可,从那一天你离开这里,我在你心里就不一样了,对吧?”
不一样了?韩可没法否认,现在的她很疲倦,根本装不下男女的感情。
“但没有关系,我带你来这里,是想重新修补我们的关系,小可,忘掉那一天的这个广场,只记住现在我和你在一起的这个广场!就从这个地方开始!”
从这里开始?是从哪里开始?被唐宇带走开始?被他一直欺骗开始吗?
方卓然的表情很认真。
“阿姨不在了,你没有找我,甚至一声都没告诉我,我感到很失落,虽然这么想很自私,但真的我很在意……真的,当然我也很自责如果不是因为那一次我伤害了你,会不会……”
他没有说完,韩可就握住了他的手。
“别说了,卓然哥。”
心里的创伤是难以平复的。
但她不忍心方卓然自责下去。
“小可,重新开始好吗?把你的伤心让我知道,在我的肩头哭泣也没关系……这样的话,会让我觉得不这么无助。”
方卓然纠结的神情让她心悸,这是她曾最爱过的方卓然,她要交托一生的男人或许。
抚过方卓然紧绷的眉,慢慢地划过他高挺的鼻梁,韩可突然鼻子酸酸的。
她并不情愿就这样倒在这个男人的怀里,他说得对,似乎就是从那天起,她已不再习惯依靠他。
但,还是慢慢地向他的怀中靠去。
一分,又一分。
忽然,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韩可面前。
那人站在方卓然的身后,看见他的也只有韩可。
与方卓然的白色相对,唐宇像是正从眼前这片黑夜诞生的精灵一般,不知在那里立了多久。
韩可偏开头去,像没有看见唐宇一般,将身子埋入了方卓然的怀中。
她哭了,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原来她是可以哭得这样大声。
连绵的春雨只停息了片刻,重又下了起来。
再抬起头的时候,那个男子像是从没出现过一般,已经消失无踪。
方卓然将她送到厉清惠的居所外,就离开了。
韩可捧着骨灰罐,倚墙坐在冰冷的地板上。思想有些呆滞,意识也恍惚起来。
她记得方卓然送她回来的时候,她不是这样一种状态,甚至还和方卓然开起了玩笑。说方卓然怎么总是这么一袭白色西装,虽然很帅,但是太刺眼了。
“喂,卓然哥我警告你哦!明天是妈妈的葬礼,你要穿黑色知道吗?”
自己笑了出来,但方卓然却只是微微抿嘴。
他也看出了韩可的笑容有多么苦涩。
然后,韩可就没再说过话。
骨灰罐里妈妈的温度,是无需确认也能得知的错觉。长久以来,与母亲的相依为命,就像是拥有空气一般理所当然而不必费心的事。
开心的时候,总是会牵挂妈妈是不是一个人孤单。在外面吃到好吃的,总想着回去给妈妈带一份。
而现在,好像少了点什么,是可以牵挂的。
到了现在,她确信母亲的离世真的只是个意外,那甚至不算手术的差错,大出血也无非是并发症的现象是真的不能责怪唐宇什么。
如果非说他有错,那便是他没经过自己的同意,就将母亲推上了手术台这件事。
但即便他告诉自己,商量的结果也必须是要动手术,耽搁到最后,或许还是这样的结局。
是注定的吗?
想到这里,眼泪又不争气地掉下来。
“喂,丫头!”门外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是她此刻最不愿听到的。
韩可没有回头,也没有搭理,只是悄悄地举起袖子,擦干眼泪。
“丫头,葬礼结束后,收拾一下东西,住回我家去。”命令一般毫无感情的声音。
那就像是初次见面时的语气一样。
韩可难以置信地想,唐宇这个男人是不是缺乏什么神经?
“我不要。”
“你那破房子有地方供阿姨的灵位吗?住到我家去!”
“这个不劳总裁费心,我和卓然哥说好了,葬礼后,我就搬去他家。”不知怎么,第一反应是拿方卓然当做挡箭牌。
明明没有很想去的意思。韩可忽然觉得对方卓然有些歉疚。
“什么?又是方卓然吗!你就这么想……发生了这么大的事,这么快就要嫁给他吗?”
韩可猛地转过身去,冷冷地面对他:“妈妈在天国,是希望我过的幸福,我嫁给卓然哥,她应该会开心的!”
“应该”会开心吧?
“你……你是不是疯了!”
“我要给妈妈守灵,请你出去!”
“你竟然……”唐宇猛地踏上一步,一把揪住韩可的衣领,似乎随时就要将她推倒在地,但只一瞬,那只手不甘不愿地松开了。
韩可的眼神里,没有丝毫的畏惧与退缩。
“我走了。要哭就乘现在……葬礼的时候,哭出来就停不住。”
他又自嘲地一笑,月光将那冷硬的轮廓勾勒得更削瘦,“我的经验是如此。”
韩可微微一愣,泪水不自禁地涌出来。
唐宇离开之后,她就那样立着,差不多整整一夜,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直到观礼的客人们来到。
秦丽生前的朋友本来就不多,她为了躲避唐家,又是刻意隐姓埋名地过日子,所以来的客人很少。多数人不是来给秦丽进香,而是给HK和厉清惠面子,顺便看看韩可这个未来的继承人。
许多人对韩可鞠了一躬后,便“顺道”递上自己的名片。
没过多久,这些名片就叠起了高高一摞。
这一点厉清惠很清楚,因此她对这些客人们只微微点头,并不招呼他们留下来用饭。她端坐在骨灰罐的一侧,坐了整个一上午。
那位置是给家人的,厉清惠穿得很正式,就像是为自己的女儿送行一样。
几次管家劝她休息,她却摇头拒绝了。
韩可看在眼里,对这个长者不由多了几分感激。如果没有厉清惠,这样的场面凭她是处理不来的。
令韩可意外的是,唐宇居然也站了一上午。
当然他只是站在门外,既不进来上香,也没哀戚的神情,神色冷冷淡淡地,不知道在想什么。
蓝涤尘穿得很朴素,也很得体,一如既往地无可挑剔。
她红着眼,握住了韩可的手,泪水就掉了下来。
韩可本来很喜欢她,但不知怎么,到面对她的时候,反而一滴眼泪都流不出。她轻轻抽出手,拍了拍蓝涤尘的肩膀。
就好像失去母亲的不是自己,而是蓝涤尘一样。
到了中午,方振海、方卓然父子也都到了。
方振海给秦丽上了柱香,就戴上礼帽离开了,方卓然则低声对韩可说道:“我会在外面等你。”
他认真地注视着韩可,目光中有些期待,却没有半点逼迫。
“小可?”
“我……”
韩可稍稍偏开头去,就撞上了另一道炽热的目光。
唐宇的目光,像是要杀死人一样,盯着两个人。
“我会去的,但你别等我了……我……我结束后自己过去。”韩可鼓足勇气说道。
就在这时,一个谄媚的声音在韩可身边响起:“韩小姐,我是恒业发展有限公司的经理,我叫王永贫,这是我的名片,令堂的事我很遗憾……我和她很多年前就认识,是同学关系。”
这已经是今天第二十个自称秦丽同学的人了。估计秦丽起死回生,发现有这么多不认识的“同学”,也会感到惊讶。
这些人的重点当然还是借此认识韩可,和她拉上关系。
“恩,王伯伯。”韩可觉得心里很疼很疼。
她和母亲因为没钱而挤在那个小房子的时候,交不起房租交不起水电费的时候,怎么没有这些“同学”冒出来呢?
“韩小姐,我们恒业发展有限公司的业务范围很广泛,相信和HK合作的机会也不少……”
韩可几乎想捂住耳朵,不愿再听下去,一颗心沉得很低很低。
她忽然有些自责起来。
连一个安静的葬礼都不能给妈妈。
看到韩可慢慢变了的脸色,王永贫脸皮极厚,兀自喋喋不休地拉着关系,“哦抱歉抱歉,我真的很怀念秦丽,我们同桌的时候,我还借给她一支圆珠笔和半块橡皮……”
话音未落,他忽然被人一把拎起,然后推出门外。
所有人都惊呆了,只听唐宇狠狠地说了句:“滚!”
“唐宇,你干什么?”
“不干什么,难道这个人你不想扁吗?”唐宇捡起韩可面前的一厚叠名片,一把向门外撒去。
纷纷扬扬的纸屑洒落一地,就像下了一阵白茫茫的雨。
“韩可,这种人你干嘛还要容忍?这不该是你现在要承担的!”唐宇不理会王永贫的哼哼唧唧,对韩可吼道。
韩可一时有些失神,被这变故弄得有点不知所措。
“那个……我和秦丽是小学同学……那个……”
“现在Hk的负责人不是这丫头!是我!”唐宇瞪视着他,“只要我愿意,哪怕不经董事会同意,我也可以让你那个见鬼的恒业发展破产一千次!”
王永贫慢慢地变了脸色,苦笑着鞠了一躬,然后走了出去。
“韩可,现在你看到了?因为你想当HK的继承人,这就是你将来要面对的局面!你有自信能接得住这个担子吗?”
韩可怔怔地望着他的愤怒,不由得低下了头。
“你你不要做HK的继承人!听到没有?你做不了!”唐宇大声地对着她。
韩可的心里猛地一痛。
就在刚才她还有些感激,为唐宇帮她赶走了讨厌的人。
但,果然你最终还是要说这句话吗?不要我接收HK,因为那是你的对不对?
我不要!
“不,我要做。而且会做得很好给你看!”第一次,韩可勇敢地这么宣称。
方卓然的目光忽然有些异样,他不由得向唐宇望去。
令韩可这样坚强骄傲宣布出想要的那个人,不是自己而是唐宇。
她是因为唐宇才想要接收HK的!不论是因为恨,还是……
“什么?就凭你昨天面对记者的那样子吗?”唐宇冷笑着逼近一步,却被方卓然拦住了。
“我……我怎样?因为以前没有经验嘛!我以后会做得很好的!不信你看着好了!”韩可气鼓鼓地瞪着唐宇,像是要把对方吃下去,“要不要打个赌看看,三个月!以前你说三个月让我嫁给卓然哥,现在我也要三个月!三个月后,我会成为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方卓然愕然地望着韩可,连唐宇都愣了愣神。
这个韩可,似乎是以前的那个韩可!
她恢复了以前的样子。
一直一言不发的厉清惠站起身来,对唐宇瞥了一眼:“唐宇,跟我来。”
震惊于眼前这个熟悉而又对自己充满敌意的韩可,唐宇竟没听到厉清惠的话。
他觉得自己的肺都快因为这个女人气炸了,这个无知而又白痴,乌龙洋相百出的女人,居然大言不惭地说要在三个月内脱胎换骨!
奇怪的是,内心深处郁结的什么竟松脱了一样,他怔怔地瞪着眼前的女人,嘴角竟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不怀好意的笑容,令韩可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你,你要干嘛!”
唐宇微笑着凑近她耳边,低声说道:“打赌的话,你输了就做我女人吗?”
“你……谁要啊!”
不假思索地将他推开。
是错觉吗?总觉得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
“唐宇,跟我来!”厉清惠站在门边,威严地对唐宇命令道。
唐宇大笑着转过身,走出门去,留下目瞪口呆的韩可站在原地。
“叫我来什么事?”
“HK是小可的,如果你和你父亲一样要阻挠的话,就算不要你这个孙子,我也会这么做的。”
别院内一处无人的角落,厉清惠在桌前砌了壶新茶,弯腰落座的时候,扶桌皱了皱眉头。
适才跪坐了一个上午,身子发麻也是正常的。
唐宇忽然发觉,自己的祖母是真的老了。
他没有说话。
“刚才那个王永贫,换了我也会想赶他出去因为不愿意小可受到伤害。”
厉清惠的神情很平和,像是在说一件理所当然的事一样。
“看到你刚才的举动,我好像有些放心了,你对那个孩子,并不是这么无情的。或者在你心里,也有对她的几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