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纵然是千万句埋怨，千万个后怕，只要听到了秦丽平缓而微弱的呼吸，只要就这样确认到母亲的平安无事，对那个唐宇也唯有剩下感激而已吧？
如果没有他，以自己的经济状况，根本不会想到带母亲做一次全身性的检查，等发现了多半就已经迟了。就算能检查出来，现在这个级别的治疗与护理，也是她无法负担的。
谢谢你。
就在这个时候，秦丽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被韩可握住的手掌有力地紧了紧，然后她张开眼来，似是确认一般，注视了韩可片刻。“小可？”
“恩，妈是我，您醒了？”
韩可忽然一个激灵，她记得母亲患病期间神志不清，对自己的称呼一直是“可可”。“小可”两个字，已经很久没有从妈妈口中听到了。
既然她这么称呼自己，那说明她的病真的已经好了！韩可高兴的简直要跳起来。
“小可……我梦到你爸爸了。”秦丽的目光既像是看着韩可，又像是空空地无所注视，这感觉令韩可有些陌生。
唐宇合上车窗，刚才欣喜的情绪荡然无存。
父亲害死了那丫头的爸爸？这是他无法接受的事，但内心深处某个角落却又提醒他，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
唐宇忽然想到那天在韩可家看到的图纸那是HK独创的纺织流水线设计草图。
他猛地推门下车，直冲秦丽的病房，却与迎面而来的韩可撞了个满怀。
“喂丫头！你到底知道了什么？全部都告诉我！”
“唐宇，有点奇怪！我妈妈……我妈妈怎么会醒得这么快？”
韩可的脸上满是焦急之色。
“什么，不可能……才手术结束几个小时，这样的大手术，按理麻醉效力都没过去啊！”
唐宇向病床上的秦丽望去，正好迎上了秦丽空洞的目光。
秦丽的神情，忽然有了一种难以言语的变化，她抽搐着扭曲着面孔，似是竭尽全力地要避开唐宇的样貌，用她此刻所能发出最大的声音惊叫起来：“唐宗年！不要过来！我……不要伤害小可！”
随即，她急促地呼吸着，身子僵直，像是拉满了弓弦一般。
监测仪上平稳的曲线波长一下子紊乱起来。
“妈！”韩可一下子觉得身子都瘫软了，“您怎么啦！”
唐宇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颤粟感，他从没这样害怕过什么。
“医生！医生！都给我过来！全部给我过来！”唐宇一边快步走着，一边大声喊叫道。
“唐少爷，术后CT的结果显示，手术好像出了差错……”
韩可已经听不清医生们与唐宇说些什么，也不知道护士们手忙脚乱地将母亲推去了哪里，望着心率测量仪上那条刺眼的直线，她的眼前忽然一片漆黑。
“喂，这是什么意思！我要你们不惜一切代价治好她！你们这是什么表情！回答啊！”
唐宇一个人的声音回荡在手术室外，秦丽的面庞上遮着一块全无生气的白布。
“唐少爷，我们已经尽力了……”
护士长低下头，将一张薄薄的死亡通知书交给韩可。
“韩可，不要接！不要签名！”唐宇一把将笔打落在地，“我是唐宇，我说要治好你妈妈！她不会死，绝对不会死！”
他俊美的面庞因愤怒而变得扭曲，浓眉微微颤动着，“你们还愣着干什么！还不快去抢救！是要钱吗？是钱不够多吗？”
没有人回答他，也没人敢回答他。
金钱买不回生命，这是常识，即便唐宇真的能买下整座燕京市，他也买不回秦丽的生命。
韩可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静静俯下身子，捡起笔，还有那张明明白白地告诉她，母亲已不在这个世上的纸。
二十年的恩情，二十年的回忆，此刻却如此地轻。
比起唐宇歇斯底里的愤怒与不信，韩可要更早接受得多，只是她一时没法落笔，因为一旦签上了自己的名字，就意味着她也承认母亲真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韩可！不准签名！你妈不会有事，我答应过你……我……”
韩可有些呆滞地抬起头来，眼前的男子便是在这样的时候，也能说出这样好笑的话来。
钱可以买到一切，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吧？
所以这么不负责任地，一声也不吭地擅自动了手术。
“喂，丫头，你妈真的没事，”
面对韩可清冷的目光，唐宇忽然冲上去，掀开了遮住秦丽面孔的毛巾被，“你看，你看她的脸色，这像是死去的人吗？”
啪！
唐宇捂着脸，踉踉跄跄地后退。
在这一瞬间，他忽然记起了很小的时候，当得知妈妈再也回不到这个世上的时候他要爸爸、祖母用钱把妈妈买回来的请求。
喂，你们不是说钱可以买到一切的吗！我不要一切，我只要妈妈！
韩可一声不吭地签完名，一瘸一拐地走到了母亲的身边，为她盖上毛巾被，抱着她还温热着的身躯，却一声都哭不出来。
她倚着墙，坐在冷冷的地板上，思想已经停滞，只有钻心刺骨的疼痛死命地在纠缠着。
然后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的男人停止了大喊大叫，静静地走了出去。
妈妈，我错了，我不该相信这个男人，把你交给他的！
不动手术的话，就算您一直呆呆傻傻的也好，我也可以一直陪着你，一直幸福地很多很多年。
妈妈，您回答我啊！一句也好，告诉我我该怎么办！现在我什么都没有了啊。
意识里，回忆里，能记起的秦丽的最后一句话是“唐宗年！不要过来！”
直到最后，唐家给母亲的回忆都是痛苦的。
虽然不想恨谁，不愿意去恨谁，努力地想谅解与宽容，但妈妈，我做不到，我好恨唐家，好恨唐宇！
几乎是狂飙着驱车回到家里的唐宇，一进门就与林轩撞了个满怀。
“抱歉，我也是刚知道的……这件事……”林轩脸上也没有了往日的嬉皮笑脸。
“我不想听。”唐宇回到屋内，便倒在了床上。
不是医疗事故，不是手术失误，术中的颅内出血属于手术意外，按理在如此细致检查的情况下不会发生，属于千分之一的概率但就是这千分之一的不幸被秦丽赶上了。
出血没有发生在术中而是术后，这更是所有人都料想不及的事，根本没有抢救的时间。用任何一个医疗专家的话说这都是命中注定。
或许时间推迟半小时，或是提前半小时，都不会有这样的意外。
唐宇甚至没法迁怒任何人，手术过程记录的清清楚楚，无论是主刀医生还是护士长都没做错尽管林轩表示可以追究他们的责任。但那又能怎样呢？让这些医生离职、或是倾家荡产地赔钱都换不回秦丽的生命。
钱，他唐宇根本就不在乎，如果韩可愿意的话，他代替那些医生，赔她多少都可以。
但那个女孩是不会要的，她连HK都可以不接受。
依稀记得的，是韩可那冰冷的一瞥，与落在脸上，火辣辣的一记耳光。
“唐宗年，你别过来！不要伤害小可！”
那惊恐的神情，竟成了秦丽最后给那丫头的回忆。
该死啊！这不是等于我害死了她一样吗！
唐宇攥紧了拳头，他不知道心里衍生出来的那情绪是什么，无论牺牲什么，他也不想再看到那韩可那样的神情了。
从一开始，他就是不愿意看到韩可伤心，所以一直瞒着她秦丽的病情，因为他自信能治好秦丽，林轩也是这么保证的。
一切完美，除了结果在他自信满满地将母亲还给韩可的时候，唐宇有想过那丫头感激涕零的样子，为此他还开心了许久。
早知道是这个结果，还不如……
心疼得发紧，无奈感与无力感宛若潮水，将他远远冲离了岸边。
那丫头呢，她还好吗？
有什么郁结在心里，堵得难以宣泄，唐宇猛地站起来，又向医院赶去。
说什么都好，该说什么都好，这些唐宇都不知道，他此刻只知道一件事，他要见韩可，他要在她身边。
呼之欲出的那句话，他已有多少年没有对人说过或许记事以来他就没有说过吧？
驱车在路上疾驶，唐宇忽然明白为什么他没法接受秦丽的死，为什么刚才会有那样失态的举动。
是因为不想说出那句话，那句话在唐宇的心里是禁句，是永远都不会说的。
说那句“对不起”。
“韩可！丫头！”
唐宇推开病房的门，“听我说……我……”
屋内空无一人，既没有秦丽，也没有韩可。
那丫头去了哪里？他的心死死的揪了起来，额头好像立刻渗出了密密的汗珠，脑子如同被钝器猛击一般，一下子就懵了。
他从来没有这样紧张过，从来没有。
电话是不在服务区。
他找了韩可整整两天，动用HK的一切关系。
但那丫头似乎在人间蒸发了一样。
“总裁，临时召开董事局会议。”
“你们自己看着处理吧，有韩可的消息吗？”
罗秘书看着唐宇铁青的神情，胆战心惊地摇了摇头。
“怎么搞的？那么大一个人两天都找不到，就算是被绑架也该有勒索电话吧！”
“很抱歉，我们也已经尽力了，关于一会儿的董事会……”
唐宇一把将桌上的文件扫落在地，“什么董事会不董事会？我说过不参加！”
“可是，据说董事长也要出席，您……”
“老太婆果然来了吗。”唐宇抿了抿嘴。
消失的不仅是韩可，还有秦丽，唐宇无法想象韩可那样瘦小娇弱的身子，背了秦丽的身体能去哪里。
忽然他跳起来直冲出去，一把推开了会议室门。
长桌的正中，坐着那个威严的老人，厉清惠微微颔首：“来的挺早啊。”
但唐宇却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他目中注视的，只有站在老人身旁那低着头的少女。
她剪短了头发，原本齐刘海的可爱碎发，此刻干净利落地向旁斜去，穿得很正式，也很朴素，明明还是娇小玲珑的个头，却似乎有着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韩可！你……”
果然，除了老太婆之外，还有谁能把人藏起来让我找不到的？
你这丫头，出了这么大的事，居然就这样消失了，你知不知道我找你找得都快要发疯了？
韩可抬起头，像注视陌生人一样地，对唐宇一笑：“总裁你好。”
无暇去顾及她称谓里的含义，唐宇一边上前，一边说出填塞胸臆的言语。
“韩可，你妈妈……阿姨的事，关于阿姨的事……”
下意识地握住了韩可的手，对面的温度是令他内心抽紧的冰凉。
“今后有很多见面的机会，也是工作上的同事了，还请多多指教了！”韩可鞠了一躬，将手从他手中挣脱。
“什么？”被对方若无其事的神情弄得有些手足无措，唐宇上前的脚步不禁放慢。
“不用介绍了吧，这个女孩叫做韩可，我想你们是见过面的……”厉清惠站起身来，“她会是接替我位置的HK下一任董事长。小可，这是我的孙子唐宇，现任的HK总裁。”
“什么？你……”
唐宇难以置信地望着这个少女。
她分明说过不会接受HK啊！
何况她的母亲才刚过世，经历了这样重大的变故，她怎么突然会改变主意？
本来对她满腔的怜惜与歉意，那充斥内心难以排遣的郁闷痛苦，此刻都变成了另一种情绪。
韩可嘴唇抿起，像是要确认唐宇的诧异与震惊一般，微笑着注视着眼前的男子：“总裁为什么看上去这么吃惊呢？我想我的身份，您应该是早就知道的，不是吗？否则的话，我们就不会相识了。”
唐宇无法置信地瞪视着对面的女孩，要从她目光中看出一丝丝的软弱、伤心、难过如果是那样，他就可以说出那句“对不起”了。
但是没有，在韩可的目光中，他读到了婚礼相逢时她错愕的目光，读到了在飞机上被强吻时她惊慌的神情，读到了一个人清扫大楼时她顽强的笑容，读到了大厦外不支晕倒时她瘦弱的背影，读到了前日母亲离世时她无助的泪眼。
还有此时此刻，直直注视着自己的这个陌生而坚决的她。
唯独没有一点的脆弱。
“韩可，你是什么意思？你……你不要和我开玩笑了！”
“唐总裁，从见面到现在，一直是你在和我开着大大小小的玩笑。说要我嫁给卓然哥，说要我不要靠近你，说要我打扫整栋大厦，说嫁给你也没关系，说会治好我妈妈……”
停顿了片刻，韩可自嘲地笑笑，“我可从没和你开过玩笑吧？”
“那么，正式和大家介绍HK的下任继承人，这位是韩可。小可，和各位董事打个招呼。”
不知不觉地，董事们陆续走入了会议室，惊诧地听着厉清惠的诉说，他们的目光纷乱而疑惑，齐刷刷地向唐宇看来。
韩可向董事们鞠着躬，虽然令长辈们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她清澈的笑容还是换来了绝大多数人的点头致意。
“唐宇，你还要站到什么时候，开会了。”
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唐宇，许久，唐宇走出会议室，甩上了门。
砰！
“没关系，今天不是工作会议，总裁不参与也可以各位董事，主要是向你们介绍小可，也就是HK的继承者。”厉清惠凝望着门的方向，冷冷地说道。
并非例行召开的会议，因此流程进行得很快，只有几个人向厉清惠质疑询问了韩可的身份。厉清惠没有透露太多，只反复强调了韩可作为继任者是她个人的决定，没有更改的余地。
“那么，我没有太多要强调的了，没有什么事的话就散会吧。”
董事们纷纷离席，不少人对韩可投向谄媚的笑意，韩可却只是一言不发，她面无表情的模样令董事们看不清深浅，也就没人与她攀谈。
“呼……”韩可身子向靠垫倒去，疲惫地揉着太阳穴。
“很累吧，小可？你母亲的葬礼就在明天吧？有什么亲属要通知的话，我负责为你联系。”厉清惠怜惜地望着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