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大厦已经快三点了,监控室里的保安不知道从哪儿搞来了一台12寸的晶体管电视机,里面正在播《神探亨特》。
“……你有权保持沉默,但你所说的一切将会成为呈堂证供……”亨特的经典台词回荡在空旷的一楼大堂。
我在监控室旁边停住了脚步。
“嗨。”我透过防盗网中间的小窗向保安室里面望去。
保安室里非常狭窄,电视上面是几排文件架,上面按照门牌分格挂着钥匙,大部分格子已经空置。桌子的玻璃底下压着各种宗教的印刷卡——耶稣基督、释迦牟尼、圣母玛利亚和欢喜佛。桌上除了来访登记簿,还有两本《圣经》和一串佛珠。
这么怕死干脆换份工作好了。
“没有你的信。”保安坐在椅子上瞥了我一眼,两只脚跷在电视机前。
“请问,你在这儿上班多久了?”我问。
“你没必要知道。”保安这次连正眼都不看我,聚精会神地看着《神探亨特》。
《神探亨特》一年前就播完了,现在是重播,我在费城看过几集。
“那个丈夫不是凶手,他只是怕别人查出他的婚外情才会偷偷清洗血迹,凶手是……”我突然大声说。
果不其然,保安立刻捂住耳朵:“别说,别说,天啊,上帝啊,停下来!好吧当我怕了你了,你要知道些什么?”
保安无可奈何地把头转到窗口这一侧,电视刚好插播广告。
“无论你要问什么,在广告结束前问完。”他不耐烦地对我说,“我在这儿干了快两年了。”
“你认识瓦多玛吗?一个吉卜赛老人,戴着头巾,大约八九十岁,是个瞎子。她以前在这儿干活吗?”
“她以前是不是在这儿干活我不敢说,但我知道这个疯女人。我刚来这儿上班的时候,她三天两头想往楼上闯,说她的孩子在里面。那时候大厦里面的公寓有些还很新,偶尔有瘾君子和嬉皮士带着姑娘溜进来——你懂的——我以为她的孩子也在里面玩High了。我还帮她报了警,警察来了,里面没有她的孩子,警察说她疯了,她连她孩子的名字都不知道。”
“楼上那个老太孙俩一直都住在这里吗?你见过那个孩子的父母没有?”
“没有访客来找过他们。那个小孩子倒是偶尔会拿钱让我帮他们买些日用品,出手挺阔绰的,小费也给得多。老太婆我没怎么见过,几乎没下来过,但有寄给她的信,我每月一号会塞到她家的门缝里。”
“什么信?”
“我不识字。”保安摊了摊手。
我瞥见电视上的文件架,里面稀稀疏疏地放了几封信。
“你把她的信给我吧,我给她捎上去。”
保安聚精会神地看着连续剧,并没注意到我在干什么。我一封一封看着玛丽亚的信——大部分是信用卡广告和水电费通知。
有一封信吸引了我的注意。
那封信来自一家十分有名的信托公司。
信托公司在美国富人阶级十分流行,如果一个富翁资产价值超过30万美金以上,就可以建立生前信托。
生前信托就是在你的有生之年,把你的钱托付给某个机构,然后这个机构每个月都以赠予的方式,送给受益人一笔钱,直到你死亡。之所以这么做,是为了避税。
美国的遗产税相当高,举个例子,如果父母留给孩子100万作为遗产,那么遗产税至少要扣掉十几万。可是如果找一家信托公司,以赠予的名义每个月给孩子几千块,日积月累,孩子就能在父母去世之前把100万完整过户到手。
这会儿,我也顾不得什么礼不礼貌隐不隐私了,三下五除二把信拆开——跟我猜的一样,信封里面是一张支票,面额是5万美金。
受益人的名字是玛丽亚·阿德尔。这样的信托支票,应该是每个月按时寄到玛丽亚的家。而信托人一栏,名字是:约翰森.H。
约翰森.H?这个名字好熟,我好像不久前还听过。
“叮”的一声,伴随着一个剧烈的晃动,电梯停在了六楼。
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了那对在市政厅前接吻的恋人,以及黑白照片下那行潦草的钢笔字:
送给约翰森.H,同样热爱生活的人。您忠实的朋友杜瓦诺。
这不就是610前租客的名字吗?玛丽亚口中那个十几年前匆忙移民去了澳洲、连一屋子珍藏都不要了的“邻居”吗?
玛丽亚说已经和他失去了联系,却每个月收到他寄的支票?
但约翰森这个名字,在西方世界的使用率之高就相当于中国的×伟,×军一样,而H也只是缩写。我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此约翰森就是彼约翰森。
唯一的办法,就是搞清楚610那个约翰森的全名,并且打电话到信托公司核实——如果他们真的是同一个人,我就能向欧琳娜证明玛丽亚说谎。
我必须再进去一次610。
为了不打草惊蛇,我用监控室的电话打回了家:
“亲爱的,你在家干吗呢?”
“和阿尔法下象棋呢。”
“今天我临时要加班,我桌上有两封银行的还款单没有寄,今天是寄出的截止日期了,你能去邮局帮我寄一下吗?”
“你这个粗心鬼,好吧,那我先让阿尔法回家,现在帮你去寄。”欧琳娜挂了电话。
我躲在一楼大堂的转角处,确定欧琳娜出门后,转身上了电梯。
610的钥匙果然还没还给玛丽亚,而是被欧琳娜随意扔在玄关的零钱盒子里。拿到钥匙的我毫不费力就打开了610的门。
欧琳娜去一趟邮局来回大概是三十分钟,我要在这段时间之内找到这个神秘房客的名字,我几乎想都没想就走进了书房。
书房的布置十分典雅,书桌上放着一盏维多利亚式的台灯,几支名牌钢笔散落在桌上。我皱了皱眉头,这个约翰森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几乎什么都没带走。
我逐个抽屉翻找,几乎没费什么力,就翻到了一个放信笺的抽屉,还有一只特别精致的相机和几卷没冲的胶卷。
商业信件里面写了约翰森的全名:约翰森·哈里克斯。哈里克斯就是H的全称,也是约翰森的姓。
我拿着信回到家,拨通了信托公司的电话:“你好,我想修改一下我的信托业务,受益人是玛丽亚·阿德尔。”
“好的,请问您是委托人本人吗?”一个甜美的电话客服女声。
“是的。”我撒谎了。
“请问您的名字是?”
“呃……约翰森·哈里克斯。”我把信件上610住户的名字读了出来。
然后是电话那头的一阵沉默。
也许才过了三十秒,但我却觉得像过了五分钟一样漫长。
说实话,我宁愿我是错的。
“您好,约翰森先生,经核实您的姓名无误。请问需要修改什么呢?”那个甜美的声音再次响起。
我真的猜对了。
这个每月给玛丽亚寄支票的金主和610的前房客,真的是同一个人。玛丽亚果然向欧琳娜撒了谎。我就知道这个老东西不正常。我抑制不住地内心狂跳了起来。
“您好?您还在吗?您需要我帮您做什么?”
我的大脑飞快地运转起来,怎么样才能知道关于玛丽亚的更多信息?
“我……其实我不是约翰森。”我清了清嗓子,“我是这信托基金的受益人玛丽亚女士的儿子。玛丽亚上周去世了。所以我想问问现在怎么办。”
我自己都不知道我是怎么能突然编出这句话的。这句话简直是牛头不对马嘴。
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去世了就终止信托呗!我真想抽自己一个嘴巴子。
“噢,我为您感到抱歉。”女客服说道,“但按照我们的委托合约,您并不需要更改信托,就会成为下一个受益人了——约翰森先生信托的第一受益人是他的太太玛丽亚女士,第二受益人是玛丽亚女士的儿子您,先生。”
我愣得说不出话来。
太太?
所以他俩是夫妻关系?
610的房客从一个所谓移民澳洲的美国人,突然就成了玛丽亚的丈夫,我的脑子一下转不过弯。
“我,我父亲登记的地址是约书亚大厦610吗?”
“请等一下,您父亲曾经登记过约书亚大厦610,但是最近一次,也就是1年前,他登记了别的地址。”
“能把他登记的新地址告诉我吗?”
抄下约翰森的地址,挂掉电话我陷入了沉思。
如果玛丽亚有过丈夫,大大方方说就是了,何必撒谎?
如果已经离婚了,为什么约翰森还要继续用避税的方式给玛丽亚寄钱?
不对劲。
玛丽亚没有跟约翰森住在一起。
610所有的装修摆设很明显就是为一个人设计的,而家中也没有任何女人的东西。
哪对夫妻会一人住一个公寓?
如果他们是名副其实的夫妻,怎么会连一张合影都没有呢?
我突然想起抽屉里那堆严重受潮的胶卷和相机,也许送到照相馆还能救一下。
我匆忙回到610的书房,把胶卷和相机塞进包里。
从书房出来路过卧室的时候,突然看到一个人影在卧室里闪了一下。
“谁?!”我吓了一跳,大叫出来。
没人回答。
我小心地探头往卧室里看了看。
看见一面落地穿衣镜。
因为角度问题,我之前从客厅进入卧室的时候看不到镜子,只有从书房经过卧室时,镜子才能照见自己。
我走近去看了看这块落地镜,才发现这竟然是个推拉门,里面有一间小隔间。
隔间和外面保持着一致的装修,唯一不同的是没有窗户,只有一张床和一个床头柜。
床靠着墙,墙上钉着一条锁链,长度刚好到达床的中间,锁链上是一副手铐。
我能想到这副手铐的用途,除了一些变态的虐待游戏,就是把躺在这张床上睡觉的人锁住。
床头柜的抽屉里全是花花绿绿的药瓶,有些是保健品有些是处方药。这些药物的成分几乎全是兴奋剂,功效只有一个——刺激中枢神经,恢复精力以驱走睡意。
难道约翰森也害怕睡觉?这个念头一闪而过。
难道他也害怕一旦睡着,心底最恐惧的事情就会成为噩梦驱使自己走向死亡?
我看了看那副已经生锈的手铐,如果约翰森的遭遇和我一样,他在开始做噩梦之后很可能就一直睡在这里,而且在睡着之前把自己铐起来以防止自己寻死。如果我的猜测是对的,那就再次证明了我的噩梦不是巧合,而是在这一层楼的住户频发的情况。
有一种可能是环境因素,例如这栋大厦的磁场或共振影响了在里面生活的人,干扰了我们的脑波,使我们最后在神志不清中走向自杀的不归路。但我立刻推翻了这个假设,因为在欧琳娜身上就没发生这种情况。
另一种可能,人为因素。有人故意设计我们的噩梦,并且在入睡时用梦境引导我们的行动。
人类的大脑本来就是一个相当复杂的中枢处理器,美国的主流科学早就在20年前(1960年)就承认了mindcontrol(思维控制)是可以办到的。
从美苏冷战开始,两国除了在军备和太空中展开竞赛之外,都在致力研究如何开发大脑潜能,让思想控制从实验室走出来,变成人对人的简单操作。最著名的就是“星门计划”,研究思想操控,将遥视、透视和读心术等用于军事目的。连美国国防部也一度扬言找到了真正的“脑能力者”,能在几千公里外读取俄罗斯军方高层大脑中的作战计划,控制俄罗斯高官的大脑,获取情报等等。
但这些实验从20世纪70年代开始逐渐退出了历史的舞台。因为这种方式最大的不足在于,无论以什么方式进入他人意识,大脑都会发现并本能地做出排斥。
和皮肤过敏同理。过敏就是一种自我保护机制下产生的排斥反应。当人们接触到尘埃、螨虫、汽油或花粉时,皮肤会把这些本来无害的东西归类成有害的东西,并立刻展开抵抗——也就是我们说的过敏——虽然人们并没有对皮肤下达命令,可是皮肤就会本能地保护自己。
大脑也是一样,如果有“脑能力者”入侵了某人的大脑,大脑第一时间就会产生排斥反应,人也会立刻感知到自己的大脑被侵犯了。精神力强的人甚至能立刻筑起防火墙抵御入侵。
如果我们身边真的有脑能力者,他最有可能会挑选在我睡着时下手,因为睡眠时大脑的防御机制最弱。为了节省能源,大脑在睡着后会减弱神经细胞之间的连接,反之潜意识则会代理主要工作,例如制造梦境等。
如果他的脑波十分强大,则有可能绕过防御系统,直接到达我的潜意识。
对方显然不想知道我在想什么,只想把我置于死地。
可是对方不但能够操控我的梦境,还能通过梦境控制我的身体行动。这得需要多强的脑波?
我的脑海里浮现出玛丽亚那张面无表情、毫无生气的脸。
阿尔法的年龄对不上,估计约翰森在这儿生活的时候,阿尔法还没出世呢。唯一有可能的就是玛丽亚了。
约翰森的生前信托还在继续,至少证明了他还活着。虽然我不太明白为什么约翰森已经逃出去了,却还在继续执行这个信托。
我一边想着,一边翻出信托公司告诉我的地址。地址在洛杉矶的西边,今天去怕是来不及了。
“咚!咚!咚!咚!”我吓了一跳。
一阵有节奏的撞击声从走廊上传来,走出610就看见了那只流浪猫。
不知道谁又把杂物间的门锁了,那只流浪猫发疯了一样用头一下一下地撞着门。流浪猫看见我,近乎哀求地“喵”了一声。
我叹了口气,可怜天下父母心,猫也是一样。估计是进不去喂孩子,着急了。
我帮它把杂物间的门打开,一股血腥味扑面而来。里面的一窝小猫,全死了,身上还沾着血。
母猫跳上纸箱,发出呜呜的哀号,低下头舔着自己死去的孩子。
小猫的尸体上有爪痕和牙印,都是被咬死的。可是门明明是反锁着的,母猫进都进不来,小猫是被什么咬死的呢?
忽然,在一堆小猫的尸体中间,有一坨毛动了一下。
是那只头上有斑点的小猫,它还活着。它也满身是伤,身上有一块毛没了,一边的眼睛都被抓出了血。
小猫虚弱地叫了一声,去找母猫的奶头。
母猫把肚子反过来,让小猫吃奶。我朝母猫的肚子上看去,突然明白了怎么回事,倒抽了一口凉气。
母猫只有一个奶头。
母猫也许之前受过伤,其他的奶头都被伤害它的人割去了,肚子上还留着疤。
我看着那个受伤的小猫,它正在大口吃着奶。
这一窝小猫,不是被别人咬死的。
因为母猫的奶头不够,它们没办法全喝到奶,为了独霸唯一的食物来源而自相残杀。
而这只外表看上去瘦弱的小猫,是拼了所有的力气把它的兄弟姐妹干掉,活下来享受食物的唯一一个!
“我知道彼得一定能做到的。”
不知道什么时候,阿尔法已经站在我的后面:“欧琳娜总想喂牛奶给彼得喝,都被我倒掉了。如果不杀死别人,别人就会杀死你。为了活下去可以不计一切,要有这种觉悟才能面对这个残酷世界。”
我觉得胃里难受,恶心得想吐,转身就往外走。
“我可以和欧琳娜一起养彼得吗?”阿尔法突然问我。
“不行。”
“为什么?”
“你不明白吗?”我转头看着阿尔法,“它杀了它的兄弟姐妹。它已经不是彼得了,它是怪物。”
“怪物没有生存的权利吗?彼得只想活下去,它没有错呀。”
我看着阿尔法,不明白为什么他为了这件事这么执着:“从它咬其他小猫的第一口起,它已经不能作为家猫养了,嗜血已经唤起了它动物的本性。你让欧琳娜养了它,它也会终有一天伤害欧琳娜和你。”
“我会看着彼得的,你不要告诉欧琳娜这件事。”阿尔法沉默了一会儿,对我说,“欧琳娜到楼下了,你快走吧。”
我不可思议地看着阿尔法。他就像知道我是偷偷回来的一样。但我也来不及多想,要是被欧琳娜看到我在这儿,就知道我撒谎了。
刚下电梯就看到欧琳娜从外面进来,我赶紧藏在保安室后面,看着她上了电梯才松了一口气。
从约书亚大厦走出来,看到那个吉卜赛头领站在马路对面,和他在一起的是那位在人群中跳舞的金发女郎。
吉卜赛头领脱下他的毛毡帽,朝我招了招手,示意我过去。
“瓦多玛死了。她让我们把这个带给你。”
头领说完,转过脸对金发女郎说了几句罗马尼亚语,女郎擦了擦眼泪,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纸片塞进我手里。
是那张全家福照片。我把它放在日光下仔细观察,照片里的少妇虽然穿着欧洲上流社会的衣服,但却有一张亚洲人的方脸,眼睛细长,颧骨外凸,两颊凹陷,肤色也偏黑。
虽然当时我问瓦多玛照片里的女人是不是她,她并没有回答我,可如今看来,确实有七八分相似。
吉卜赛人本身就是一个泛称,指代这些长相和欧洲人不同,长途跋涉从远方而来,穿过各个国家流浪的部落族人。有人说他们的发源地在波西米亚,也有人说在希腊或波斯,也有人说他们来自印度。
不像国家或地域通常有保存下来的史料记载,吉卜赛的历史就是不断迁徙的历史,连他们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的前几代从哪里来,更别说故乡了。
“这是她唯一的遗物了。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身上就带着这张照片。”头领说。
“为什么……她要留给我呢?”我看着照片自言自语。
“古力科博沃瓦……”那个金发女郎就好像听到了我的话,忽然对我说道。
我听不懂罗马尼亚语,自然也不知道她说什么。她着急了,拉起我的手,在我的手腕动脉和她的动脉之间比画了一下。
显然头领也很吃惊,他和金发女郎交流了几句。然后突然很严肃地看着我。
“她说,瓦多玛临终前说,你和她一样,流着神的血液。但她是她那一族最后一个人了。”
神的血液?
我一愣,脑海里浮现出来的,是家族的传说。
那个传说里,从九鼎梅花山的风沙中走出来的突阙族队伍,用弯刀刺破皮肤,用自己的血救了完颜宗室之子乃至全族的人。他们对完颜氏的宗族长老说,他们是神的直系子孙,流着神的血液。
难道瓦多玛也是突阙族的人?
我的脑子一下很乱,几乎无法思考,只觉得天旋地转。我蹲在地上,不知道过了多久,直到那个金发女郎把我搀扶起来。
“瓦多玛……她从哪里来?”我只觉得双脚无力,像站在海面上。
吉卜赛头领和金发女郎对视一眼,摇了摇头。
“她怎么会跟我流着同样的血呢?吉卜赛人……不是应该来自希腊吗?希腊、波斯、印度……”
头领哼了一声,轻蔑地打断了我的话:“这都是那些白人自以为是的研究。欧洲的白种人,美国的白种人,他们发明了灯泡和天文望远镜,就以为自己掌握了宇宙万物的奥秘;以为有了钢铁的坦克和大炮,就成了这个世界的主人。他们自以为是地高高在上,明明大家都是人,可在他们眼里我们就是老鼠一样低等的种族。他们研究我们吉卜赛人的起源,却在心里恨不得我们的祖先是某个丛林里未开化的原始人,这样才能满足他们的优越感。”
“我们从不去探究自己从哪里来,即使知道,也不会说。这世间能称之为秘密的,都是不该被世人说出口的。”头领顿了顿说道,“我们不去寻根问祖,因为我们心存敬畏。”
“……瓦多玛提起过她的过去吗?比如她有什么信仰?”我觉得刚才我的问题问得太偏激了,毕竟我所了解的吉卜赛历史都是出自西方的资料。
吉卜赛人本身就痛恨白人,尤其是“二战”时,欧洲各国对吉卜赛人的迫害和排挤只怕比犹太人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因为吉卜赛人本身就居无定所,没有团结强大的力量,所以战后也并没有对他们做出任何补偿,轻描淡写地翻篇了。
我之所以问瓦多玛的信仰,因为从信仰也可以反推她的大概来源。
吉卜赛头领又和那个金发女郎用我听不懂的语言交流了几句。
“我们不知道瓦多玛从哪里来,她曾经提过,她的神有一千个名字,可神的本名藏在一个无人能到达的地方。”头领似乎在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费劲地跟我解释,“这是瓦多玛那一族的神,你懂吗,我们有很多类似的传说,所以我们很容易领会,但你是个异族人,我不知道怎么说你才会懂。”
“没关系,你就把你知道的告诉我。”
有些古老的语言确实只能意会无法言传。只有生活在这种语境之中才会明白。
这就像我在费城的时候,一位研究东亚史的同学跟我讨论过缘分的“缘”字在英语中如何翻译。
缘分是个很玄妙的词,连近义的英文单词都没有,甚至连两三句英文解释都无法翻译出这个词的精髓。只有了解禅宗和偈语,对佛教命运说有领悟的人,才能勉强理解这个词的意思。当时我说了半天,那个东亚史的同学还是一脸不解。
可这个词只要是中国人却都明白,甚至算是高频词汇。在我们的生活中,一句“有缘千里来相会”就能让老外听得云里雾里。
同样的,也许在吉卜赛人的语系里,有的东西是他们立刻领悟但我们却很难弄懂的。我看着头领自言自语地在英语和罗马尼亚语中切换着一些词,偶尔和金发女郎交流一下。
“这么跟你说吧,瓦多玛信仰的神,有一个秘密的名字,这个名字让神拥有了无穷的力量。神从来没透露过这个神秘的名字,因为这个名字也正是束缚神的唯一魔咒,一旦谁掌握了这个名字,神就要受那个人的控制。
“所以神给自己起了一千个名字,他清晨的时候叫蒙,中午的时候叫拉,夕阳的时候叫泰姆,夜晚叫喜朗,凌晨的时候叫图尔古……”
“你说他叫什么?!”我突然觉得这个名字无比熟悉。
“图尔古(Turgut)。”头领被我吓了一跳,“瓦多玛信仰的是清晨的神……”
图尔古,Turgut,这会不会是同一个名字?难道我的祖先就是这个凌晨的神?
我一时之间也被自己的猜想吓了一跳。
“你还好吗?”吉卜赛头领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点乱了。”我拼命甩了甩头,让自己冷静下来。
“那我们先走了。”吉卜赛头领见我没什么事,压了压帽檐和金发女郎往前走去。
“最后一个问题,你刚才说,瓦多玛是她们族最后一个人,她有没有说是为什么?”我问。
“吉卜赛人,正在走向灭亡。”头领走了两步,回头对我说。我看不清他的表情。
“你应该知道的,我们从不与外族通婚。我们的人口几百年来一直都在缓慢地减少。瓦多玛的家族更古老,只能近亲通婚……战争让我们失去了我们的亲人,但吉卜赛的女儿不嫁外族人,吉卜赛的新娘只能是吉卜赛人。不只是瓦多玛,就连我们,也是最后一代了。至于她——”头领看了看那个金发姑娘,“是纯种的法国人。”
是啊!我怎么连这个都没想到!吉卜赛人和我的家族,在繁衍上面太相似了!
不和外族通婚,吉卜赛人在欧洲的几千年都遵循着这个传统。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无论流浪到哪个国家都遭到排挤的原因。他们不和当地人通婚,只会在自己部族内来往,这就造成了他们久久不能融入当地的文化和社群。
“二战”后,吉卜赛人死伤惨重,折损率高达80%。于是战后至今的几十年,大量吉卜赛人有规模地拐卖幼女,将这些幼女抚养长大,作为自己族系的繁衍工具。我眼前这个金发的白人姑娘,她根本不是吉卜赛人,而是被拐来的白人小孩。因为吉卜赛人的头发都是黑色的。
“我们只想让他们也尝到我们失去亲人的痛苦。”头领说完后,转身离开。
那个金发姑娘听不懂我们的话,向我友好地挥了挥手。她的一头金发在夕阳中闪着耀眼的光芒,也许她不知道,自己也是个不幸的人吧。
“……只有圣明的神才知道我们来自何方,而他又是那么虚无缥缈,以至于无法将真相告诉世上的人……”
一首古老的吉卜赛歌谣,不知道从哪里传来。
真相也许已经无法考证。
而我还要继续面对我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