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20日阴
下班回家,我发现那本锁在抽屉里的关于遗传学的书不见了。
欧琳娜从来不会翻我的东西,我们都很尊重彼此的隐私。我第一反应就是那小子拿了我的书。知道有这本书的只有他。
“欧琳娜,阿尔法今天有来过吗?”我问欧琳娜。
“有啊,他下午跟他祖母过来坐了一下。”欧琳娜在看杂志,随口说道。
“你……中间一直跟他们在一起吗?你有离开过吗?”我用尽量婉转的语气问。
“没有啊,一直都在家,我没出去过。”欧琳娜想了想,“我在厨房冲了壶咖啡,算不算?”
“你冲咖啡冲了多久?”
“大侦探,你又怎么了?一壶咖啡能冲多久,两分钟?”欧琳娜以为我在跟她开玩笑,“应该比你上厕所的时间短。”
“我怀疑阿尔法拿了我的东西。”我沉默了一会儿,还是决定告诉欧琳娜。
“什么意思?他拿了你什么东西?”
“一本书,我早上出去的时候锁在抽屉里,现在没了。”我说。
欧琳娜放下杂志:“阿尔法偷了你的书?你找过了吗?”
“嗯。”
“你放在哪儿了?”
“呃……我锁在抽屉里了。”我支吾了一下,其实我并不是一个会撒谎的人,结婚这么久,我几乎没有对欧琳娜撒过谎。
“……阿尔法知道你的抽屉钥匙在哪里?”
我摇了摇头:“钥匙我夹在书柜上排的《大航海时代地图》里。”
欧琳娜向书柜看去,很快,她转回头看着我说道:“到底是我疯了,还是你疯了?”
我过了几秒才意识到欧琳娜在说什么,书柜将近两米半高,上排我要伸手才能够到。一个一米二三的孩子,哪怕踮起脚尖也拿不到书架上排的书。
“也许……也许是玛丽亚帮他拿的呢?”一瞬间我也词穷了。
“所以你现在是让我相信,在我去冲咖啡的两分钟,阿尔法让她的祖母到书柜上,精准地找到了藏钥匙的地方,打开抽屉拿走你的书之后再把钥匙放回去,然后再回到沙发上把书藏好?”欧琳娜看着我,眼睛里充满疑惑,“你觉得一个有中风后遗症、行动困难的老人能在两分钟之内完成连我都很难办到的复杂操作吗?”
“磊,你究竟是怎么了?”欧琳娜抬起头,慢慢地,一滴眼泪顺着她的眼角流下来,“自从搬来了这里,我觉得你离我越来越远,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我感觉我从来都不了解你。”
“假设你说的都是对的,那他的动机呢?他为什么要偷你的书?”欧琳娜看着我的眼睛,“那究竟是什么书?为什么你要把它锁起来?”
我语塞了:“遗传学……只是……好奇……它的内容可能和我之后做的研究有关。”我连我自己都说服不了。
“磊,你不会撒谎。”欧琳娜走进卧室,关上了灯。
我睡不着觉,写完最后两页报告,我瞥了一眼桌上的闹钟,快三点了。
入夜后气温降了下来,我感觉到一丝凉意,正准备起来披件衣服,突然听到卧室中传来欧琳娜的声音。
“唔……磊……呜呜。”
我赶紧冲进卧室:“怎么了,欧琳娜,你怎么了?”
卧室一片漆黑,欧琳娜躺在床上看不太清楚,借着月光,只能隐约看到她痛苦地翻动着身体。
“欧琳娜,你哪里不舒服?”
她的衣服已经被汗水浸湿了,头发湿答答的垂了下来。我用枕巾给她擦了一把汗,欧琳娜咬着嘴唇,脸上一丝血色也没有。
“磊,我肚子疼……好疼……”
“坚持住,别怕,我现在带你去医院。”我把被子撩开,一只手托着欧琳娜的上半身,另一只手探进被窝里。
欧琳娜的小腹向上隆起。
我按了一下小肠的位置,欧琳娜发出一声惨叫:“好疼!唔……”我突然感觉欧琳娜的肚皮里面,有什么东西似乎在动。
我给她穿上一件外套,抱起她就向外走去。
“不行了,放我下来,好疼,我坚持不住了。”才走到客厅,欧琳娜突然开始挣扎,我抱不稳她,我俩摔在地毯上。
欧琳娜的肚子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凸起来,借着台灯的光我看见腹部的皮肤已经变成一层薄膜,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薄膜下面蠕动。
“我打电话叫救护车!”我也吓了一跳,这已经超出我的医学认知了。
“别,扔下,我,他要出,来,了……帮我,接生……”欧琳娜从哀号转为大口地呼吸,一只手死死地抓着我的胳膊,指甲都嵌进了肉里。
我来不及多想,从沙发上扯下两个垫子垫在欧琳娜的腰部,又用欧琳娜的衣服把她的头垫高,然后脱下她的裤子。
“呼!吸!呼气!用力!”我掰开欧琳娜的腿,另一只手给她揉着腹部。
“啊!!”
我看见一个婴儿的头部。眼睛还没完全睁开,皮肤红红的,黑色的头发混合着羊水黏在额头上。
然后是婴儿的手,然后我就看到了他的身体。
“是我们的孩子吗?”欧琳娜喘着气问我。
是的,是我们的孩子,他真可爱,他不是怪物,他只有一个头,一双手,一个身体……
等等,这是什么?
孩子的头出来了,手出来了,然后是身体……可他没有脚!
本来该是脚的腹腔之下,连着的是对称的另一个身体!
对称的身体,对称的肚脐,然后是手、脖子和另一个头!
这是个怪物!
一个腹腔相连,首尾都有双手的双头怪物,身上沾满了羊水和血污。
“是……我们的孩子吗?让我看看……孩子……”欧琳娜虚弱地说。
“咿……”那个和普通婴儿一样的头突然抬起来,张开嘴发出了一种高频的叫声。
这是个怪物,要是欧琳娜看到会疯掉的,天啊!
“磊……”
我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听见欧琳娜幽幽的声音,从我身后传来。
她站在窗边,睡衣上有一大块血渍,就像一朵绽放的花。
“这是我们的孩子……”欧琳娜爱怜地低下头,抚摸着怀中那个虫子一样的怪物。
那怪物在笑。
欧琳娜突然转身,从窗户跳下去!
“不!!!”我冲过去,还是迟了一步,她的睡衣跟我的手就差了几毫米。
“不!!不会的!!”我抱着头,情绪一瞬间就崩溃了,眼泪像决堤一样涌出来,“欧琳娜,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
欧琳娜死了,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和她共赴黄泉。
“欧琳娜,等等我……”我闭上眼睛,松开了抓着窗框的手。
“你看到的门是墙,你看到的墙是窗,你看到的窗通向死亡,而不是通向它来的地方……”一个苍老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句话,我似乎在哪里听到过,究竟是哪里呢……啊,对了,是那个吉卜赛人。
搬进来的第一天,她曾经拉着欧琳娜,说了一段莫名其妙的话。
“……你窥探到森林里的猎人,因为你是他的猎物。”
我睁开眼睛,冷风一下吹得我打了个哆嗦,我已经有半个身子在窗外了,我下意识地抓紧了窗框,向楼下望去——
什么都没有,窗户正对的街道上,只有一个被风吹倒的垃圾桶,没有欧琳娜,也没有尸体。
那个吉卜赛老妇,站在对面马路上,抬起头“看”着我的方向。她的手里抱着那只流浪猫。
我缩回房里,心咚咚地跳个不停,推开卧室。
“欧琳娜?”我轻声唤了一句。
欧琳娜还在床上睡觉,听到我的声音,轻轻地翻了个身。
难道刚才的一切是幻觉吗?还是我只是做了个梦?
我走回窗边向下望去,发现那吉卜赛老妇消失了。
恐惧,从我的脚底蔓延上来,我刚才差一步就从六楼摔下去了。我两脚发软,一屁股坐在沙发上。
刚才的梦境太真实了,我脸上的眼泪还没干,手上却仍有那个怪物留下的湿答答滑腻腻的触感。
我脑袋很乱,坐了一会儿,喉咙干涩得难受,站起来去厨房倒一杯水。
因为慌乱中连拖鞋都没穿,脚底突然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差点摔倒。
是一支彩色铅笔。
欧琳娜经常和阿尔法坐在地毯上画画,用完的纸笔有时候会直接放在地毯上,因为没开灯,我直接踩了一脚。
我蹲下来把铅笔放回笔盒里,笔盒旁边是阿尔法没有合上的绘画本。
他画的是欧琳娜侧面的素描。
阿尔法的画很传神,寥寥几笔就勾勒出欧琳娜的轮廓,十分生动。
我拿起来翻了几页,后面还画了一些小猫的素描。
突然其中的一张画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速写,欧琳娜坐在椅子上,怀里抱着一个孩子,孩子还含着奶嘴。
有可能是欧琳娜让他画的,也有可能是他自己想象的。
这张画纸是对折的,我只看到了欧琳娜和那个婴儿的上半部分,下半部分折了过去,窝在后面。
我把窝起来的那半张纸打开。
欧琳娜怀里的婴儿,从对折线下开始,画的是反方向生长的另一个身子。
连起来看,就是刚才我看见的那个怪物。
图画本“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
“……磊?”欧琳娜的声音从卧室传来,她睡眠很浅,被我弄出来的动静惊醒了。
“没……没什么。”我迅速捡起图画本,撕下这张画,放进我的背包里。
阿尔法到底是谁?
我决定明早就去找那个吉卜赛人,她一定知道些什么。
1988年2月21日多云转阴
一大早我就煮了一壶特浓咖啡。
“你看起来没睡好。”欧琳娜在厨房热了两份早餐。我强打起精神笑了一下,其实我是一晚没睡,经过昨晚的事,哪还敢睡。
“还记得那一窝小奶猫吗,那只虎皮头上有一块斑点的,它太虚弱了,每次都抢不到奶头,有几次我都以为它要死了。”欧琳娜从炉子上取下热奶,又倒了一些在一只塑料碗里,“今天试着喂一喂它,看它喝不喝。”
我回忆了一下,头上有斑点的就是那只被阿尔法摸过的猫,当时它眼睛上糊着眼屎,被其他的奶猫隔离在纸箱的一角。阿尔法好像给它取名叫彼得。
“我去研究室交个报告。”——昨晚就想好的借口。
欧琳娜没多问,我喝完咖啡,拿起包就匆忙出门了。
今天是周末,周围的批发市场都没开,只有塑料袋和报纸在街边乱飞。
走出大厦我四处张望了一下,在钢筋水泥的森林里一点方向都没有,只能顺着大楼旁的小街找。
小街上空无一人,走了两步,我看见一只翻倒的垃圾桶,正对着六楼窗户。昨天晚上那个吉卜赛老妇就是站在这个位置看着我的。
穿过小街,是下城区的街心公园。洛杉矶是豪华大都会和肮脏贫民窟的混合体,既是富豪们的天堂,也是流浪者们的栖息地。在五光十色的霓虹灯下,至少住着6000个无家可归者。路边出现越来越多的垃圾桶,电灯柱和水泥地上粘着干掉的香口胶和小广告,商店无一例外地拉着铁闸,上面喷着奇形怪状的涂鸦。流浪汉们穿着破烂的衣服斜靠在铁闸上,盖着防雨布,枕着自己的家当和塑料罐。
一个黑人推着顺来的超市购物车,自言自语地从我身边走过,他的身上有浓烈的尿味,我皱了皱眉。
“有零钱吗?”他突然拉住我。
我给了他一块钱:“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吉卜赛老人?”
他就像没听到我说话一样,把零钱揣进兜里,继续自言自语地走开了。
继续向南走,路边开始出现一些集中的临时帐篷,偶尔一两辆豪华的敞篷跑车从马路上飞驰而过。
“请问有没有见过一个吉卜赛老人?”我向一个看起来比我年轻的女人询问。
她穿着一件不合身的衬衣,头发胡乱地绑在脑后,袖子挽起来露出的手臂上有文身和针孔。
“帅哥,给我买点吃的吧,你要怎么样都行。”她露出一口黄牙,嘴里有麻叶味。
我一路问过去,有的人并不理会我,有的人则为了几块钱满嘴跑火车。
中午太阳一出来,我的汗很快就把衬衣浸湿了。几个小时仍然一无所获,我打算沿路返回,去找点吃的。
“你要找什么人?”我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中年黑人妇女,画着蓝色的眼影,涂着紫色的唇膏,全身裹在一件花花绿绿的人造毛长袍里,手里提着一个斑马纹手提包。
我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块钱:“我找一个吉卜赛老人,看起来大概八九十岁,身高大约五尺一寸,头上包了一块黑色头巾,眼睛瞎了。”
黑人妇女看了看我递过去的钱,并没有接。
“你有烟吗?”她问我,我摇了摇头。
“你找她干什么?”
“我……我刚搬到这边,曾经见过她,她给过我一些忠告。”一时之间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要是真说出来搞不好会被当成疯子。
黑人妇女盯着我看了一会儿,似乎是在审视我有没有撒谎,然后她不屑地哼了一声:“你跟我来吧。”
我跟着她穿过马路,往回走了一个街区,转进一个小巷。
“你可以叫我尼娜。”黑人妇女一边走一边说,她的高跟鞋踩在水泥地上噔噔作响,“你不会是住在约书亚大厦吧?”
“你怎么知道的?”
“你怎么会有胆子住进那里去的?你们这些东方人,真的有九条命吗?”
又左拐右拐走了好一会儿,我已经分不清方向了。
“我和我太太在报纸广告上找到的,我们发现被骗的时候,房租已经交付了。”
“趁你还活着,早点搬走吧。”
“为什么?”
“没有人住在里面。”尼娜突然停下脚步转身看着我,摇着头说,“你还没发现吗?约书亚大厦除了六楼之外都是空置的,可整个下城区这么多流浪汉,宁愿睡在街上,也不敢去那里面的公寓住。”
“可是……可六楼有租客,有个老太太……”我辩驳着。
“你有没有想过,一个接近废弃的大厦,在治安这么乱的地区,连你这种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出门走一圈都会被抢劫的地方,她一个老太婆是怎么活下来的?”尼娜用飞快的语速质问我。
我一下被尼娜呛得说不出话了,好半天才小心翼翼地问道:“那……那你觉得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尼娜翻了翻白眼:“我怎么知道!像我们这种穷人,每天睁开眼睛想的就是如何活下去——我们观察别人的脸色,哪个是黑帮分子,哪个人毒瘾犯了,谁是杀人犯——就像老鼠能在几公里外能闻到猫的味道,我们天生对危险有一种敏锐的嗅觉。”
“那栋大厦,弥漫着死亡的味道。”尼娜顿了顿说。
又走了几分钟,我们停在一扇喷满了涂鸦的铁闸前面,尼娜掏出钥匙拧了几下,拉开铁闸。
下面是一道狭长的楼梯,黑漆漆的,看不见尽头。
我跟在尼娜后面,她很熟悉地走下楼梯,穿过走廊,拉开电闸。
是个酒吧。
美国在1920年颁布了禁酒令,在那之后出现了很多地下酒吧,都隐藏在下城区的地下室和车库里。后来禁酒令废除,但还有不少地下酒吧在偷偷摸摸地经营,除了酒精饮料还提供麻叶和色情服务。
这个酒吧也同样充斥着一股迷幻的味道。
尼娜绕进吧台:“喝点什么?”
“水就好。”我有点局促,尼娜是用钥匙开锁进来的,显然她不是外面那些无家可归者的一员,“你在这儿上班?”
尼娜没理会我的问题,给我倒了一杯威士忌:“只有这瓶是真的,不是免费的,5块。”
“你是这儿的老板?”
“小本生意,我也是从贫民窟里出来的。小费多的时候会买点吃的给那些穷光蛋。”尼娜给自己也倒了一杯酒,“那些吉卜赛人也会摸到我这儿讨吃的,事实上他们一会儿就会来。你还没告诉我你真实的理由,你为什么找瓦多玛?”
“我其实遇上了一些无法用科学解释的事,我觉得她能帮我。”
“噗……”尼娜呛了一口酒,大笑了起来,“哈哈,你真的找对人了,你知道瓦多玛在吉卜赛语里面是什么意思吗?”
我疑惑地看着尼娜。
“愚人。”尼娜用她肥胖的手指戳了戳自己的头,“瓦多玛在吉卜赛语里是‘愚人’的意思,她好多年前就疯了。”
“吉卜赛人派系很复杂,瓦多玛最早不在这一支派系里,现在这群吉卜赛人是从罗马尼亚来的,他们很多年前发现瓦多玛的地方,就在你住的那栋大厦后面的巷子里,她躲在垃圾桶里面,可能是之前受到了什么惊吓,总之后来就一直疯言疯语,说的话没人能听懂。”
尼娜一边吸着烟,一边从冰箱里拿出几盒剩饭放进烤箱:“所以他们给她起名叫瓦多玛,现在已经没人认识她了,以前有人说过她是战后偷渡来的吉卜赛人,也有人说她像是约书亚大厦的清洁工。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正说到这里,酒吧上面的铁闸传来敲击的声音。
“他们来了。”尼娜掐掉了烟,从烤箱拿出剩饭。
我喝了一口酒,从口袋里摸出钱包。尼娜也不容易,虽然我也穷困潦倒,但能帮就帮一点。我咬咬牙掏出两张二十压在杯子底下。
“他们需要施舍,我不需要。”尼娜找了零钱,把剩下的钱塞在我的手里。
“我只想帮忙……”我见她误会了我,连忙说。
“我知道,谢谢。”尼娜冲我笑了笑,转身上了楼梯。我跟在后面。
地面的铁闸外面是几个穿着衬衫和毛线外套的吉卜赛人,女人都包着头巾。
尼娜把饭递给了他们,指了指我,又和他们领头的说了两句,就转头跟我说:“跟他们走吧。”
十分钟后,我在一个简易窝棚里,见到了吉卜赛老妇瓦多玛。
她看起来很不好,身上盖着几件不知道是哪里拣来的破外套。嘴角的口水还没有干,我看了看四周,也没看见那只流浪猫。
领头的吉卜赛男人把我带进窝棚之前,指了指瓦多玛,然后对我摇了摇头,露出悲伤的表情。
“瓦多玛,是我,我们见过。”我极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下来,此时瓦多玛无力地躺在地上,让我没办法把她和那个神经兮兮抓住欧琳娜的人联系在一起,她看起来不像是疯子,更像是一个病重无助的老人。
无论别人说她什么,但她救过我。如果不是她的声音,我早就从六楼窗口跳下来变成一坨肉泥了。
瓦多玛睁了睁眼睛,她的眼睛空洞洞的。然后她示意我扶她坐起来。
“……安菲斯比纳有两张脸,说谎的次数和实话一样多……安菲斯比纳有两个头,一个想往东走一个想往西……”
瓦多玛又开始半哼半唱地说些我听不懂的话。
“瓦多玛,昨天晚上你为什么会在我的窗户底下?你是不是知道我做噩梦的原因?”我问。
瓦多玛并没有理会我的问题,她垂下头重复着这两句诗。
究竟什么是安菲斯比纳?
“瓦多玛,你以前是不是……在约书亚大厦工作过?”
“约书亚大厦”这个词,似乎激起了瓦多玛的反应,她失明的眼睛用力眨了眨,然后迅速地在那几件破外套的口袋里翻找着,过了一会儿,递给我一张皱皱巴巴的纸包。
纸包摊开是一张1951年的美国入境证明,上面写着:
莉莉娅·多巴/美国入境证明/签证签发地点:慕尼黑。
“你从德国慕尼黑来?”我问瓦多玛,这个吉卜赛老妇好像突然听懂了我的话一样,点了点头。
纸包里还有一张折成四折的黑白照片。这一定是对瓦多玛很珍贵的东西,照片已经被反复摩挲得起了毛边,连中间的图像都模糊不清了。
像是一张全家福。
中间坐着一个女人,穿着20世纪二三十年代欧洲流行的方领束胸长裙,披着丝巾,却浑身有种不自在的感觉。她的旁边放着一张白色的婴儿床。
女人的后面,站着一个男人。男人的上半身都看不清了,但从下半身的装扮来看,是个军人。男人的一只手搭在婴儿床上。
女人的脸上,一丝一毫笑容都没有,取代的是一种极其不自然的表情,看起来更像是恐惧。
“这是你吗?”我问瓦多玛。她又恢复了开始的呆滞,并不回答。
我又尝试着问了其他问题,可她就像听不见一样,还是反复念着那首奇怪的诗:“你看到的门是墙,你看到的墙是窗,你看到的窗通向死亡,而不是通向它来的地方……”
“它是什么?它来的地方在哪里?”我问瓦多玛,“那究竟是梦还是幻觉?为什么会那么真实?我要是晚一秒醒来我就死了——这和阿尔法的画有什么关系?”我从书包里摸出阿尔法的画,摊在瓦多玛面前,才突然想起来,她是个瞎子。
可就在我心灰意冷的时候,瓦多玛两颗灰白的眼球就像忽然有了视力一样,死死盯着那张画。
“你窥探到森林里的猎人,因为你是他的猎物!猎人来的方向,就是森林唯一的出路!擦亮你的眼睛吧孩子,三个梦你失去了两个,下一个就再也醒不来了!”瓦多玛突然抓住我的手臂,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贴在我的耳边说道。
三个梦?
我努力回想,自从搬进这个公寓后我做的梦。
第一次,和欧琳娜做了一个相同的梦,我是被窗外的阳光晒醒的。
第二次,我是被瓦多玛的声音唤醒的。
两次我都不是自己主动醒的,也就是说,下一次除非有人帮我醒来或者我自己醒来,否则我就再也醒不来了。可是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睡着!
我头皮炸了。
又过了很久很久。
“为什么?”我问,“为什么要我死?”
瓦多玛虚弱地萎了下来,再也不搭理我。
“你究竟是谁?”
“……”
瓦多玛再也不说话了。
走出帐篷已经下午了,几个吉卜赛人围坐成一个半圆,中间一个金发女孩穿着长裙在跳舞。和坐着的那几个高加索轮廓的糙汉子不同,这个姑娘倒是一副法国人的鹅蛋脸。但我也没心情逗留了,匆匆赶回公寓。
思绪还是很混乱,现在唯一能找到的联系是,玛丽亚和吉卜赛老妇瓦多玛(也许她真正的名字是入境许可上的莉莉娅),都是战后从德国来的移民。玛丽亚从20世纪50年代就一直住在约书亚大厦,迄今为止三十多年了;吉卜赛老妇瓦多玛十几年前也在这里做清洁工。这栋大厦是她俩目前唯一的交集。
然后,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瓦多玛疯了。得到其他吉卜赛人收容后,仍在这个大厦附近的贫民窟生活到现在。
玛丽亚究竟是什么人?正如尼娜说的,一个连移动都困难的老太太,带着一个八九岁的孩子生活在洛杉矶最乱最黑暗的下城区,她是怎么活到现在还平安无事的?
阿尔法如果是她的孙子,那为什么从来没见过阿尔法的父母来探望他?这孩子每天几乎足不出户,连学校都不用去上,这件事本身就解释不通。
我一边想着一边走到了大街上,午后温暖的阳光透过钢铁森林洒下来,烤得我的脸热烘烘的,一股困意袭来。
“哔!!!”震耳欲聋的喇叭声在耳边响起,一辆吉普车从我旁边擦身而过。
我被吓醒了,才发现自己竟然没看见斑马线上的红灯,顿时一身冷汗。
“Go fxxk your ass!”一个有文身的白人从车窗伸出手朝我竖起中指。
此时的我已顾不上道歉,用手使劲往脸上拍了拍,我绝对不能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