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8年2月15日阴转阵雨
欧琳娜仍旧日日和阿尔法去照顾小猫,我分辨不出来,欧琳娜对那孩子的喜欢是真心的,还是故意要给我压力。
今天下班,给大学学长李浩民打了个电话,他现在在洛杉矶的私立诊所做医师。
晚上和学长吃完饭才回家,开门就见到欧琳娜光着脚坐在地上,家里竟然多了四五件家具,地上有一大块新的波西米亚地毯,上面散落了一些图画纸和蜡笔。
“嘿,你去哪儿了?”欧琳娜看起来心情不错。
“哦,你还记得浩民师兄吗,我下午出去跟他吃了个饭。”我搪塞了两句,问道,“这地毯是从哪儿来的?”
“我今天又碰到玛丽亚,老太太突然跟我提起610的房客。原来之前那里住了一个美国人,几十年前移民去澳洲了。他走得太急,连家具也没来得及处理,只是拜托玛丽亚帮他卖掉。可后来这个美国人也没消息了。玛丽亚说她也老了,没力气再去卖这些家具,今天看到我们连沙发都没有,就非要送给我们。”欧琳娜兴奋地说,“我下午一个人搬了好久才把这几件家具搬进来……我太爱这块地毯了,几乎就和我梦见的一模一样!”
我仔细看了每一件欧琳娜搬回来的家具,虽然看起来是旧物,但是保养得相当好,擦掉灰尘就像全新的一样。
餐桌的四角是鎏金镂空浮雕,沙发是小牛皮的,波西米亚地毯是丝毛混纺,而且一点虫蛀的痕迹都没有……虽然这些家具的样式很朴素,但绝对价值不菲。
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但一下又说不上来是什么不对。
“你……确定这些都不用钱?”我不可思议地看着欧琳娜。
“这个老奶奶真的是一个好人,608到612都是她的产业,她原来想让我们俩直接搬进去住,可我觉得太麻烦她了,心里过意不去。”说着,欧琳娜扬了扬手臂,是一把黄铜钥匙,“这不,她把610的钥匙都给我了,让我缺什么就去拿,其实我们就缺一个床架了。”
我向卧室望去,在二手市场买的床垫还孤零零地放在地上。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我说,“天底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你确定玛丽亚就没让你交换什么?”
“我一开始也被吓到了。”欧琳娜摊了摊手,“但是我仔细想想,她能骗我们什么呢?我们一没钱二没权,总不至于骗色吧。玛丽亚其实就是一个很寂寞的老太太,她说她一直都盼着能有一个邻居说说话。我说我可以帮她卖掉这些家具,可她说卖掉这些家具的价值,还不如帮助我们大。”
看我不说话,欧琳娜盯着地上的绘图纸和蜡笔,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好吧,玛丽亚其实让我有空的时候,陪阿尔法玩一玩。她太老了很难照顾一个孩子。他刚才还在,我们画了会儿画,就这样而已。”欧琳娜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睛并没有看着我。
我立刻想到上次玛丽亚在客厅隐隐约约说的话:“……把姐妹的孩子带回家养,让丈夫明白孩子能为家庭带来快乐……”
“你不会傻到相信那种鬼话吧?!”我突然觉得,欧琳娜快要把我逼得窒息了。
“啊?”欧琳娜眨着眼睛,她还在装,我真讨厌这样的她。
“我说你,你不会傻到相信玛丽亚说,随便在外面找个小子回来养,就能改变我吧?你是不是非要把我们俩的所有事都去跟别人说?”我几乎是吼出来的。
“你什么意思?”欧琳娜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她突然站起来歇斯底里地喊道,“我从来没有跟玛丽亚说过我们的事,我不知道为什么她那天下午会突然提起这些!可能人家就是看到我没孩子同情我才说的!我从来没想过要改变你,我没想过拿阿尔法做改变你的工具……”
欧琳娜说着说着,眼泪像瀑布一样流下来,我们结婚这么久,欧琳娜从来没有这么伤心过。
“难道我连一个朋友,都不能有吗?呜呜……”
我心里难受极了,把欧琳娜抱在怀里:“对不起,对不起……我错了,都是我的错,我知道你只是想要个孩子而已,我们一定会有宝宝的。”这句话,不但是对欧琳娜说,也是对我自己说的。
我把欧琳娜抱上床,只要我配合欧琳娜,她心里会好过些吧。
事后,看着欧琳娜在我怀里沉沉地睡去,外面又下起雨来。
看了一下表,已经快12点了。反正我也睡不着,干脆起来看会儿书。我刚从图书馆借了两本关于遗传学和畸形胎儿病理学的书。
“巴兹——”
又跳闸了。
上次停电之后,欧琳娜又在家里备了几根蜡烛,老房子的电压怕是修不好了。
一个响雷。
“嘶——嘶——”
那只流浪猫又开始挠门了。我有点不耐烦地堵住了耳朵。到底是谁这么无聊,整天把杂物房的门关上。
咦,好像不太对,这层楼只有两户。
欧琳娜和阿尔法一直都很关心那窝小奶猫,不可能去故意关上杂物间的门;我自然也没关门;玛丽亚,她就连走到杂物间都费劲——那到底是谁去关的门?
挠门的声音越来越大,这力道就像是要把指甲都挠掉一样。这臭猫,难道是猜出来我没睡。唉,算了,就当是为了欧琳娜,我去给它开个门好了。
我拿起蜡烛走出公寓。外面还是黑乎乎的走廊,可我似乎没上一次那么害怕。人就是这样,当你知道黑暗里有什么的时候,是不会畏惧黑暗的。只有当你不知道黑暗里有什么的时候,黑暗才是黑暗。
杂物间的门是敞开着的。没有流浪母猫,里面的小奶猫在黑暗中仰起脖子,看着我。
难道是那只蠢猫认错门了?我有点疑惑,在杂物间看了半天,正准备转身回去。
一道闪电,杂物间的窗户被照得犹如白昼。
我往窗外瞅了一眼,突然发现有一个人,站在楼下对面街道的路灯底下。
她站在雨中,毫无遮挡,看着六楼我所在的方向。
是入住第一天就在楼下遇见的吉卜赛老妇。记忆中她的眼睛明明瞎了,但我觉得那一刻她就在和我四目相对。
她嘴里念念有词,雨太大,我听不清。
我在找的那只流浪母猫,从她怀里抬起脖子,也在看着我。而此刻整个走廊回荡着的,却是挠门的声音。
“嘶——嘶——”
1988年2月16日晴
“会不会是你做梦了?我昨晚什么都没听到啊。”在我把昨晚的事告诉欧琳娜后,欧琳娜不以为意地说。欧琳娜一直以来都睡眠很浅,哪怕是说话大声点也能被吵醒,可昨天晚上偏偏就睡得很沉,连我出去都不知道。
下午在欧琳娜的一再要求下,我跟她去610搬了床架和书柜,家里的床垫一直放在地上,已经有点受潮了。
和我们公寓相比,610简直是保存得太好了。除了灰尘和蜘蛛网之外,地板和墙壁都没有什么破损,房间常年上锁,密不透风,天花板和墙皮都没有开裂。
家具用塑料布和白色床单罩着,从灰尘的厚度来看,这些家具自上任房主离开后就没有再移动过。窗户上悬挂着天鹅绒卷边窗帘,旁边摆放着一架斯坦威的枫木钢琴。
连橱柜里的银质餐具,都是意大利麦培盛(一个专门出高端餐具的贵族品牌)出品的,每一只银器后面都有设计师的签名。
上任房主似乎还是一个摄影收藏爱好者,每一面墙上都挂着各种摄影师的黑白摄影作品,然而引起我注意的是那张举世闻名的“市政厅前之吻”。
那是一对在巴黎市政厅前面路过的恋人,男生不经意地搂过女友深深一吻,这一瞬间他们好像忘记了周围的一切,从他们身边经过的路人在漠然赶路,没人在意他们,甚至没人看他们一眼,可这也丝毫不影响这一瞬间迸发出来的热情。
照片虽然看似随意,却透露着法国人民特有的浪漫和风趣,它在那个年代提醒着战后复苏中的法国人民,别忘记自己曾是一个充满爱和激情的民族。
在这张照片受到法国艺术圈高度评价的同时,也让街头摄影师杜瓦诺成了当时摄影界的标志性人物。
要知道像这种摄影作品,通常只会冲印一张,以保证其独一无二的珍贵价值。而挂在我面前的这一张,竟然是杜瓦诺本人亲自冲印的复刻版,在装裱框上有一行小字:
送给约翰森.H,同样热爱生活的人。您忠实的朋友杜瓦诺。
约翰森.H,应该就是前屋主的名字。
我突然间知道为什么我一直感到不安了。
从欧琳娜把家具搬回家的那天,我就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对,可是说不上来。
这间公寓的前屋主,是一个对生活很有追求品味很高的人,从他对餐具的挑选都那么细致就可以看出来。
这些家具,连我这种不懂行的人都能看出,每一件都是收藏级别的孤品。
他甚至还有一张来自于自己的好友杜瓦诺,可以说是无价的摄影收藏。
究竟是什么事情,可以让他一去不回,把这些东西都扔掉?
虽然公寓已经弃置多年了,但我作为一个陌生人都能感觉到他对这个家的珍惜和热爱。除非是特别缺钱,否则不会轻易让人帮忙把这些东西都卖掉。
即使拜托,也是会托给一个相熟的朋友,而不会随意托给自己的邻居吧。
如果玛丽亚与他很熟,必然也应该知道这些东西的珍贵,不会随随便便任由这些东西弃置在这儿十多年,甚至随便赠送给我们。
“欧琳娜,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我把我的想法告诉了欧琳娜。
欧琳娜耸了耸肩:“也许这个房主在离开之后,遇到了什么不测,已经死了也不一定呢?”
“这些东西少说也价值好几十万美金了,即使去世了,应该也会让亲友来搬走吧,或者立个遗嘱捐给博物馆之类的。”我还是觉得很疑惑。
“也许人家是亿万富豪,视金钱为粪土。”
“亿万富翁会住租来的房子吗?玛丽亚不是告诉你,他以前租了610?她没说他俩是什么关系吗?”
“磊,你是不是对玛丽亚有什么成见?从一开始,你就不愿意我跟她来往。她只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太,因为半只脚都入土了,才会发善心帮助我们的。我们现在却在这里质疑她,你不觉得很过分吗?”欧琳娜眉头微蹙,已然有了怒气,“你忘记了你之前也是这样怀疑安娜吗?”
安娜是以前我们在费城的那个邻居老人,和玛丽亚几乎一样老。她不太会说英文,总是让欧琳娜帮她寄信。
有一次欧琳娜出去了,我看到安娜鬼鬼祟祟地从前院进来我家,当时就报警了。后来才知道,她只是把自己新摘下来的胡萝卜放在门廊下,送给我们吃。
警察来了之后,安娜吓坏了,支支吾吾地说不清楚。我还记得她眼里委屈的泪水在打转。为了这件事,我没少挨欧琳娜的骂。
可能和成长有关,我是个怀疑论者,很难真正地去相信一个人。
也许真的多虑了,我们一穷二白,没钱没势。即使玛丽亚要害我们,也得先治好中风后遗症吧。
一边想着,我和欧琳娜走进了卧室。
“这可是个豪华大床啊,不像是一个人住的。”我看着这张几乎有两米宽的床说道。
“好了神探福尔摩斯先生,你先想想我们俩怎么把这个床架移出去再说吧。”欧琳娜翻了我一眼。
1988年2月18日晴
阿尔法这孩子太聪明了。
他经常来找欧琳娜画画,欧琳娜没事在家就和他下国际象棋,几乎从来都赢不了。要知道欧琳娜原来是费城大学的国际象棋社的社员,在美国大学里怎么排也在前五了。
最初欧琳娜告诉我的时候我还不信,打趣跟欧琳娜说:“你应该教他玩围棋。”
我只是随便说说,没想到欧琳娜真的跑去中国城买了一副围棋。才教了这小子几天时间,欧琳娜要下赢他就已经有困难了。
“我觉得他的智商真的太高了!”阿尔法走后,欧琳娜还在我耳边絮叨。
“切,下赢你不算什么,有本事你就让他下赢我。”
我对他快速的长进有点不屑,因为围棋本身就是一个易学难精的游戏。如果把国际象棋比作敌我两方厮杀的局部战场,围棋则更像是宇宙万物变化中的微观世界。
“十天,十天他就能赢你,你敢不敢打赌?”欧琳娜向我宣战。
“我让他20个子。”虽然我也不算精通围棋,但赢一个小孩子绰绰有余了。
结果今天我真的输了。
“虚手终局。”结束的时候,阿尔法用不太流利的中文跟我说。
我们二月初搬进来到现在,不过半个月,欧琳娜有时候也会教他说中文。虽然阿尔法的发音不标准,但他已经学会了拼音并且能够组出简单的句子了。
不但如此,欧琳娜还跟我说提起,阿尔法的绘画天赋也非常高。
“你是怎么做到的?”我问阿尔法。
“我从小就被训……”
敲门的声音打断了我们的谈话。
“阿尔法,你不应该再打扰Shin和他的妻子了,你该回家睡觉了。”玛丽亚面无表情地冲阿尔法招了招手。
“对不起,奶奶。”阿尔法低下头,向我们道了晚安。
莫名其妙地,我觉得阿尔法有些怕玛丽亚。一个孙子这么惧怕自己的祖母,是不太正常的。
他们走后,我问欧琳娜:“阿尔法看起来也有八九岁了,这个年纪的孩子都在上四年级了,难道他没有上学吗?”
“像他这么聪明的孩子去普通学校应该会被欺负吧。”欧琳娜说。
“其实我们可以帮他联系一下费城那边的学校,你记得拜耳教授吗,他说过费城大学有专门给这种天才儿童设立的机构。”
“磊,你该不会又想把阿尔法送走吧?你就那么讨厌他吗?是因为他赢了你一盘棋,还是你就是讨厌小孩?”自从上次的争吵之后,欧琳娜就对阿尔法的事特别敏感,无论我提到阿尔法什么,她都能扯到孩子上去。我叹口气,不再说下去。
我并不讨厌阿尔法,只是他越和欧琳娜亲近,欧琳娜就会越想有自己的孩子。如果欧琳娜知道了真相,她能原谅我吗?
1988年2月19日阴
下班回到公寓已经是晚上了,欧琳娜在厨房做饭。我看见我的台灯亮了。
阿尔法竟然没在客厅画画,而是站在我的书桌旁边翻我的书,那本我从图书馆借来的《遗传疾病和畸形胎儿》。
我记得我走之前,明明把这本书收在抽屉里的呀。
“嗨,这不是小孩子能看的书。”
“你在怕什么?”阿尔法突然问我。
我一下愣住了,这个问题莫名其妙,但我脑海里浮现出来的第一个图像,就是家族中异姓通婚生下来的畸形儿。记载中长得像虫子一样的畸形儿。
“什么意思,我并不害怕什么呀,我是怕你看了晚上做噩梦。”我顿了顿,企图把书合上。
台灯突然闪了一下。
阿尔法的身体藏在阴影里,眼睛却在黑暗里发着光。
“不,你就在害怕。你,怕,你,会,生,下,一,个,怪,物。”阿尔法突然盯着我,像机械一样,一字一顿地说。
他在笑。
那不是一个正常小孩的眼神。
他的眼神,没有温度。
“哈哈,开玩笑的。”阿尔法突然笑了,一下又变得和从前一样,“吓到Shin没有?”
“你觉得这样很好笑吗?”我突然觉得自己被愚弄了,气不打一处来,吼了一句,“下次不要翻我的东西。”
“怎么了?”欧琳娜听到我的声音,从厨房走出来。
我赶紧胡乱拿了几页论文盖住那本关于畸形儿的书:“我……”
“Olina,对不起,阿尔法刚才把Shin的书弄乱了。”阿尔法抢在我前面说,“我不知道这些研究资料对Shin很重要。”
“什么研究资料?”欧琳娜问我,一边走过来。
“中国的文字,看不懂。”阿尔法说。
他在撒谎。
“哦。”欧琳娜没在意,她知道我一直以来的研究方向都是东方历史,“下次你想看什么,要先和Shin说,好吗?”
“好。对不起。”阿尔法说完,就牵着欧琳娜的手出去了。
“它是失败品。”阿尔法出门的时候,没头没脑来了一句。
我愣了一下,猛地反应过来,阿尔法刚才看的那页,是1930年出土的,迄今为止发现的最古老的畸形儿骨骼,代号是“Starchild(星孩)”。
星孩是在墨西哥奇瓦瓦州以南的一个山洞里被发掘的,距今至少有900年历史。星孩的头骨是正常人的两倍大,并且相较之普通人类颅骨有至少25处异常,如额窦缺失,没有咀嚼肌肉等。
据说当时还发现了星孩有八根手骨和两条尾椎,却在搬运过程中遗失。这样一个孩子如果存在世上,估计和一个爬行的虫子差不多。
星孩的骨骼在出土后,曾经引起来自加州遗传学实验室的博士和其他几位颅腔生理学专家的关注,他们认为这个头骨属于一位人类母亲和一个未知种族父亲之间混合而来的结果。可后来又将其归类为畸形儿并载入遗传病史的教学书籍里。
可阿尔法为什么要说,那是失败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