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经开始变暗,照相馆外,一个穿着吊带裤的中年人走出来准备锁门。
“等等,拜托你,帮我加冲这几卷胶卷。”我急忙跑过去对他说。
“真抱歉,我已经下班了。”
“拜托你了,哪怕能冲出来一张也好,我付你双倍的钱。”我打开书包把胶卷一股脑儿翻出来。
“先生,你是在浪费时间。”中年人看了一眼我手里的胶卷,“这些胶卷想必已经暴露在空气中多于十年了,这种发霉程度上帝也救不了——”
突然他被我书包里那台相机吸引了,推了推眼镜:“天啊……这是,这是莱卡0系列?你是从哪里弄来这台相机的?我从来没想过我的有生之年还能见到莱卡0系列,这已经绝版了!”他迅速打开照相馆的门,然后一头扎进了铺子里。
“1923年的莱卡0系列,我敢说这个世界上不会超过30台……你看看,要是保存完好的话,就这台相机就能值比弗利山庄的一套房子!唉,内部霉变了,真是可惜了,真是可惜了……”中年人把相机放在钨丝台灯底下颠来倒去地看。
我对相机一点也不懂,被他说得云里雾里:“要是您能帮我把这些胶卷冲出来,这台相机我就送给您了。”
中年人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先生,你不要骗我,我年纪大了受不了惊吓。”
“一言为定。”
中年人拿起放大镜,仔细地端详起相机:“镜头里面已经长霉了……咦?这台相机里还有半卷胶卷,我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冲出来。”
“那太好了!您需要多长时间?”
“今天怕是不行了,你把电话留下吧,有进展我就打给你。”中年人递给我纸笔。
“拜托您了,请尽快联系我,我……剩的时间不多了。”
回到家里天已经黑透了,一进门,欧琳娜就泪眼婆娑地跟我说:“磊,那一窝小猫都被咬死了。”
欧琳娜和阿尔法坐在地毯上喂彼得喝牛奶,小猫的伤口已经做过处理,一只眼睛上包着白纱布,欧琳娜叹了口气:“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只母猫发了狂,我就是想不明白,我们明明没有碰那些小猫啊,为什么会咬死它们?”
阿尔法抬头看着我,他的眼神异常镇定,就像看准了我不会说出真相一样。
我也确实没办法说出实情,要是说出来无异于承认自己下午根本不在研究所。我之所以讨厌撒谎,就是因为欺骗一旦开始,就需要一直骗下去,用一个比一个大的谎言去包住上一个谎言,就像滚雪球一样越滚越大。
我叹了口气:“也许……也许是别的流浪猫干的吧。”
“彼得的一只眼睛可能要瞎了。如果明天化脓了,就只能带去宠物医院做手术剜掉了。”欧琳娜的声音透着心疼。
这只叫彼得的小猫蜷缩在地毯上,表面上是个人畜无害的小可爱,但我脑子里全是它咬死自己的兄弟姐妹的那一幕。
小猫吃饱了,抬头用仅有的那只独眼,看了看四周,又向我望过来。
莫名地,我竟然觉得它和阿尔法的眼神有些许相似。
那是见识过地狱后,带着冷酷与兽性的眼神。
“明天见。”阿尔法抱起彼得,从地毯上站起来。
“等一下,我们跟你一起去。”我牵起欧琳娜的手说,“我们搬进来这么久,还没有正式拜访过你和玛丽亚呢。现在时间也还早,我们就去打扰一下。”
阿尔法停在门口,看着我:“你们最好不要去。”
我又想起他那天在书桌后面的黑暗中,也是这种眼神。
“阿尔法,你放心,我们俩也就是过去看看玛丽亚,不会打扰太久的。”欧琳娜说。
阿尔法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打开了门。外面是黑漆漆的走廊。
我的手心有点冒汗。我必须要去,而且一定要欧琳娜和我一起去,我要当着欧琳娜的面摘了这个老女人的面具。
穿过黑暗的走廊,我想起第一次见到阿尔法的雨夜。
他安静地待在角落里,闪电照亮了他的侧脸,金发碧眼。
如果当时不是因为受到了惊吓,而是在任何一个别的场景下,我必定会感叹,这个孩子长得太好看了。
尤其是他像湖水一样蓝的眼睛,没有一丝杂色。
当我们告诉他小猫可能会因为人类的气味被母猫咬死时,他的眼睛闪动着泪花,无论是谁都会为之动容。
可是在之后的相处中,他眼里那一抹蓝色却让我越来越觉得深不见底,尤其是那晚他指着星孩的头骨图像,一字一顿地跟我说:
你,怕,你,会,生,下,一,个,怪,物。
他的眼睛在黑暗里发出像野兽一样的光,那两抹蓝色瞬间变成了地狱里燃烧的冰冷火焰。
可是当他抱着彼得依偎在欧琳娜身边画画的时候,就像天底下任何一个普通孩子忽然有了一个玩伴一样。那种依赖和喜爱,不像是装出来的。
我胡思乱想着,就看见走在前面的阿尔法停在了608号公寓门口。
“请进。”阿尔法再度看向我。
但他看向我的眼神,传递着相反的信息:
不,要,进,去。
他在向我发出最后的警告!
他的嘴唇没有动,但是这四个字,像声炸雷一样从我的大脑炸到耳膜,耳膜瞬间收缩,我脑袋里只剩下嗡嗡声。一瞬间,我突然感觉有种无形的压力直逼全身,就像背后有无数双手按住我的肩膀,压强从头部蔓延到四肢,整个身体就像被钉在地上,一时间竟然动不了。
“磊,你怎么了?”欧琳娜看我在门口止步,晃了晃我的胳膊。
“没……没事。”我从脸上挤出一丝笑容,拍了拍欧琳娜的手。
“磊,你在发抖。”欧琳娜皱着眉头看了看我,“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我没事,就是……有点胃疼。”
“既然胃痛,那我们下次再来吧?”欧琳娜关心地说。
我心里很清楚,如果不当面揭开玛丽亚的谎言,欧琳娜是不会跟我搬出去的。
欧琳娜是个很固执的人,自从搬来这栋大厦后,她已经发现我对她有所隐瞒。
任何一个谎言,都是婚姻中难以愈合的裂痕,何况这个裂痕正在以滚雪球的速度越变越大。
如果我现在提出搬家,没有一个合理的理由,她是不会走的。最直接的办法,就是让她亲眼看到我的怀疑不是空穴来风。
从目前的形势看来,无论那个能控制脑波的是谁,在我清醒的时候他都没有办法进入我的大脑伤害我。只要我不睡觉。
但我也是人,我没办法永远醒着,那个人想必现在正在黑暗中默默地等待着我睡着的那一刻吧。
何况到底是不是玛丽亚,我也不是百分百有证据。但如果今晚我放弃了主动进攻,那么我永远没办法搞清楚敌人是谁。
“……我没事,我们进去吧。”想到这里,我拉着欧琳娜的手,向前艰难地迈了一步。
走进608的那一刹那,我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了1920年。
天花板四边的巴洛克式雕花一直蔓延到墙上,400尺的波斯手工地毯铺满了整个客厅。
沙发布面是真丝混纺绣花的,天花板上吊着六十四挂的水晶灯。胡桃木的哥特式柜子里放着各种陶瓷和银器餐具,连柜门把手都是镀金的。
608金碧辉煌,和这栋几乎废弃的公寓显得格格不入。
屋子里的唯一光源是一盏有点昏暗的壁灯,显得整个客厅格外压抑。不过最让我震惊的是,整个客厅里堆满了玩具。
各种各样的玩具,积木、弹弓、毛绒公仔、发条机器人、玩偶别墅、塑料士兵、遥控飞机、坦克模型、各种各样的棋盘类游戏,应有尽有,散落在沙发上和地板上,大部分都积满了灰尘。
“我的天啊,阿尔法,这些该不会都是你的吧?!”欧琳娜也十分吃惊,接着用中文跟我低语,“我这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玩具!”
我们生长在20世纪五六十年代,那时候国内物资匮乏得连饭都吃不上,更别提玩具了。我小时候曾用报纸糊了一个风筝,就和舒月玩了一个夏天。
“阿尔法,你太幸福了,我小时候什么玩具都没有。”欧琳娜说。
“嗯,我也是。”阿尔法莫名其妙地说了一句。
“你现在才多大啊!这些玩具现在玩对你来说也不晚,对我来说就晚了,我现在都是老太婆了。”欧琳娜做了个鬼脸。
“噢,我的意思是这里的玩具我都玩腻了。”阿尔法抱歉地对欧琳娜笑了笑,“我还是最喜欢跟欧琳娜在一起。”
“晚上好。”玛丽亚从内屋走出来,还穿着她第一次见我们的那套衣服,黑色的高领长裙和天鹅绒外套,手上戴着蕾丝手套。她朝餐桌指了指,“请坐。”
“我去冲壶茶。”
我和欧琳娜坐在客厅里,我压低声音用中文对欧琳娜说:“你没发现这间公寓有什么异常吗?”
欧琳娜环顾四周,点了点头:“家里好像很长时间没打扫了,都是灰尘。”
整个客厅从玩具到家具上都积满了灰。只有布艺沙发中间明显有一块是干净的,这块比周围白许多,一点灰尘都没有。痕迹非常工整,感觉就像某人长期坐在同一个位置而形成的。难道一个人可以长年累月地坐在沙发的同一个位置,一动不动地坐一天吗?
“还有一点很奇怪。”我用中文轻声说。
“什么?”
“她家没有镜子。”
玛丽亚的家是典型1920年美国流行的巴洛克装修。只要对历史稍有一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巴洛克式装修在1670年已经开始在欧洲大陆流行,可那时候美国人大部分还是农场里面的乡巴佬,一直到第二次工业革命之后,美国的暴发户们才引进了这种风格,又用了十年的时间才从东岸火到西岸。
而巴洛克式的室内装饰,除了繁复的花纹和家具雕花,最大的特色是利用镜子的折射使房间看起来更有层次感。巴洛克式的建筑墙面上都会有镜子,三四面是正常的,十几面也不奇怪。
我甚至能看出客厅墙面上好几块尴尬的空缺,都有一圈镜子留下的痕迹。
“也许人家不喜欢照镜子。”欧琳娜吐了吐舌头。
客厅里一个现代设施都没有,无论是电话还是电视,甚至连收音机都没有,难道玛丽亚唯一的娱乐就是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发呆?
正想着,玛丽亚从厨房里拿出一壶热水,阿尔法跟在后面,手里多了两只茶杯和两个茶包。
“玛丽亚,我们只是坐一坐就走了,不用这么麻烦。”欧琳娜说。
玛丽亚的脸上缓慢地露出一个怪异的笑脸:“请喝茶。”她把茶包放进茶杯里。
“玛丽亚,我看到楼下保安室有你的信,就帮你带上来了。”我从书包里迅速掏出那封来自约翰森.H的信。
“来自××信托公司的,委托人为约翰森.H,受益人是你——约翰森,这个名字好熟啊,你曾对欧琳娜说的那个一夜之间移民到澳洲,音讯全无的610前房客,是不是也叫约翰森?他们是同一个人吗?”
玛丽亚在倒茶,面无表情。
欧琳娜也无比惊讶地看着我,然后又看向玛丽亚。
“不是。”玛丽亚从嗓子里蹦出一个没有情绪的单词,和我第一次见她一样,沙哑的嗓音,古怪的音调。
“你撒谎。
“他们是同一个人,他是约翰森·哈里克斯,他从来没去什么澳大利亚!你骗他跟你结婚!害他噩梦缠身离开了这栋大厦!你还抓住了他的把柄,以此威胁他十几年每个月寄巨额支票给你!”我大喝道。
约翰森有没有去过澳洲我不知道,但他肯定活着,因为一旦他死亡,生前信托就会自动终止。
至于玛丽亚抓住了他的把柄,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合理的推测。我必须表现得我已经知道一切。
一阵沉默。
“天啊!!”欧琳娜惊叫。
我几乎同时发现,欧琳娜的叫声不是因为我说的话,而是因为从我说话到现在,玛丽亚还在倒茶。
她一手拿着茶壶,一手拿着茶杯,刚烧开的滚烫的热水,早就已经漫过茶杯倒在了她的手上,这个过程至少持续了一分钟,直到水壶里的水都倒完了。
玛丽亚的一只手,就在100摄氏度的开水下面淋了一分钟。而她一点反应都没有,就好像那只手不是她的。
那只戴着蕾丝手套的手,除了托着茶杯,一点别的动作都没有。
欧琳娜一把抢过水壶,拉过玛丽亚的手:“你没事吧?我去拿冰袋!”说着起身跑进厨房,我也蒙了。
就在这一瞬间,玛丽亚的头缓缓抬起来,看着我。慢慢地,她咧开了嘴,在全是皱纹的脸上,露出了那个无比诡异的笑容:
“你,什,么,都,不,知,道。”
尖锐的语调,没有任何感情的声音,一个接一个的单词从玛丽亚嘴里蹦出来。
“磊,怎么办,她家……没有冰箱……”欧琳娜从厨房出来,一脸恐惧地看着我。
玛丽亚还站在桌前,她缓缓地脱下手套。手套下面是一只布满了皱纹的干瘪的手,上面鼓出了十几个大大小小的透明水泡。
我突然发现,玛丽亚的手指,没有指甲。
“你们快走,快走,玛丽亚……祖母她累了。”
阿尔法抱住欧琳娜,不让她再往前,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悦耳,我却能听出来带着乞求,“快走吧,好吗?”
我不知道我和欧琳娜是怎样从608出来的,我们在漆黑的走廊跌跌撞撞地往回走,欧琳娜也被吓坏了。
回到家,欧琳娜给我们俩冲了咖啡,把杯子递给我的时候,她的手还在抖。
“这已经是重度烫伤了,我们真的不需要送冰袋过去吗?要不要,要不要叫救护车?”欧琳娜自言自语地说着。
我没有接话,我也想不通,一个人怎么可能任由烧开的水淋了这么久,却毫无反应。
“磊,你是怎么知道那个约翰森是同一个人?”过了好一会儿,欧琳娜问我。
“我打电话去信托公司查的。”
“你竟然去调查玛丽亚?你这么做是违法的……”
“这不是重点,欧琳娜,你难道还看不出玛丽亚有古怪吗?一个正常人,能这样被开水烫一分钟毫无反应吗?”我拉住欧琳娜,“我们搬出去好不好?”
欧琳娜迟疑了。
“可是,可是她也没有做过伤害我们的事……再说,我们的积蓄都用光了,现在一时半会儿到哪里找房子呢?”
“欧琳娜,你要相信我,我最近,一直做古怪的噩梦,我怀疑之前的约翰森也和我一样,最后受不了才会搬出去。”
“什么噩梦?”
“……”
我一时语塞,我不敢告诉欧琳娜,我的噩梦源自我自己最深的恐惧和对她的谎言,我不敢说,我梦到了我们的孩子是怪物。
“……总之,我们赶紧搬出去好吗?我真的觉得玛丽亚很怪异。我觉得她会伤害我们。”
“你到底做了什么噩梦?”欧琳娜没有放过这个话题。
“我忘记了。”我别过头,不敢再看她,因为我瞥见在我回答的一瞬间,她眼里的失望。
“这件事我再想想。”欧琳娜松开我的手。
“呃,你先睡吧,我还有报告要写。”
没搬出去之前,我是不能睡觉的,因为我不知道睡着后等着我的是什么。
欧琳娜并没有理会我,转身回房了。
我冲了一大壶咖啡,到目前为止我已经两天一夜没睡了,我不停地掐自己的大腿,捏自己的脸,我感觉我如果不这么做,下一秒就能睡着。
整栋大厦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我和我的眼皮奋战着,忽然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呜……呜呜……”
是欧琳娜在哭吗?迷迷糊糊的,我站起来往卧室走。
卧室的灯没有开,欧琳娜穿着睡衣,背对着我站着。
“宝贝,怎么了?”
“我们的孩子,你看看我们的孩子……他怎么不哭了?”欧琳娜转过身,她手里抱着一个婴儿,向我走过来。
“你看看,你看看他……”
我把头凑过去。
突然,我脸上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我猛地抬头,发现自己已经打开门走出走廊了。
在我脚边的,是那只流浪猫。
“喵!”流浪猫叫了一声,我摸了摸脸,一手血。
是它救了我,我差点就睡着了,就这么一晃神的工夫,我竟然已经走了这么远。
它在危急关头,用爪子给我脸上来了两下。
我有点蒙,流浪猫看我清醒了,转身朝走廊的另一边走了两步,回头看了我一眼,似乎是有点悲伤的意思。
它消失的方向,是608公寓的方向。
我急忙回到家,欧琳娜还在睡觉。时间是6点整,天已经蒙蒙亮了。
我从书包里摸出那张写着约翰森.H地址的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