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220年冬,在金朝灭亡之前,一队金国皇家的送葬队伍在甘肃的风沙中往凉州泾川缓缓跋涉。
队伍为首的是金国的骑兵,但更多的是老幼妇孺。他们就是舒月的祖先,金国皇子完颜弼的旧部。
金朝末年,朝野动荡妖孽丛生,在完颜弼之子完颜亨遭到金朝第四代皇帝诛杀后,剩余的宗室预感到金朝大限将至,若仍留于关内,不日必将一族灭门。因此宗室决定以建陵为名,将其一支族人连同旧部迁往凉州泾川。
泾川虽自古以来为西出长安通往西域的第一要镇,却在京都不断地东迁中逐渐荒凉。
风沙迷了队伍的方向,行至灵台时,第一个人病倒了。先是数日水泻,筋脉紊乱,四肢抽搐,体虚高热,后精元尽失匮竭而亡。
霍乱,一个在现代医学治疗中随便打一针疫苗就没事的病,在古代却是不治之症。
随着疫症在队伍中大规模传播,人数迅速锐减了一半,连宗室之子也被感染,从大草原来的萨满和巫医都无能为力。
宗室长老跪在九鼎梅花山前起誓,若上苍能为密国公完颜一脉昭示一线生机,必当世代击鼓调神祭奠供奉。
九鼎梅花山上的西王母似乎听到了这个异教游牧民族的祈求,在腊月夹着冰雹的雪雨中,山的另一边,走出了另一支队伍。
那是一支逃亡的突阙队伍。
突阙族首领用弯刀割破了手腕,将自己的血液混合着草药给完颜宗室之子与染病之人服用,一夜之间竟然悉数痊愈。至此完颜一族留住了命脉。
在那个外面硝烟四起的年代,两支不同民族的队伍在避世的九鼎梅花山立下盟誓。
完颜氏一支力量永为突阙盟所用。此后无论盛世繁荣或乱世战火,两族人将永远相互庇护求生。完颜宗族之长女在今后世代将嫁与突阙族之长子,以求千秋万代永为交好。
而这支突阙族队伍,却并没有说明他们来自哪里和为什么逃亡,为首的突阙告诉完颜宗室,他们是神的直系子孙,有着最接近神的血液。他们没有姓氏,但他们的名字和祖先的名字一样,叫图尔古。
数百年后,图尔古部族逐渐汉化,清朝后期两族逐渐迁往江南。
民国之后,图尔古部族逐渐改姓为徒。
“你的爸爸,就姓徒。”
我没说话。
首先我觉得,喂血什么的能治霍乱,跟板蓝根能抗癌一样扯。
其次,由于几口血,古人就能随随便便把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后代婚姻大事都安排了,凭什么啊?要坑就坑你自己就好了,为什么还要后面的人来给你背锅?
尤其是像我长得这么美的仙女(捂脸),如果另一族的长子长得像武大郎,那我宁愿当时被灭族了呢。
当初你们立誓的时候就没有想过五百年之后一颗受精卵的感受?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我爸应该就是要娶完颜家长女的人。我妈说过他是长子。
如果是我妈的话,那张中华这个名字也是假的了。我妈至少应该叫汪中华什么的。
我赶紧问:“那我妈姓汪吗?”
意料之中,舒月摇摇头。
她走到了照片旁边,指着那个白色旗袍的女人说:
“她是你奶奶,叫汪玉墨,她当年受了民国的新思潮,拼了命地反抗嫁给你的爷爷徒闰年。”舒月指了指白旗袍右边的那个突阙族服饰的汉子,“后来架不住两家人的胁迫,和你爷爷结婚后生了你爸就算是完成了使命。1949年你奶奶离婚了,后来带着你爸嫁给了这个老外去了美国。”
不用说我也知道这个老外就是左边的白西装。
不知道为什么,我特别理解我奶奶的选择。
换成任何一个女人,要是只为了一句毫无科学依据和说服力的家族遗训,就要去嫁给隔壁这个土了吧唧的汉子,任谁都会拼死反抗吧。
中国人老是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礼义廉耻相夫教子,其实是几千年来在坑女人的路上越走越远。哪怕是明天地球就要灭亡了,都不值得我们女人去牺牲,OK?
舒月说,她比我爸小五岁,第一次见到他,是在她四岁那年。族里领着我爸,来汪家定亲。在她的印象里,我爸还梳着乡下孩子那种棒子头,四边剃光了中间用红绳梳了个辫子。
他俩在院子里玩了一个夏天,舒月叫他小哥哥。
那是一个物资匮乏的年代,小孩能玩的最高级的游戏无非就是拍烟盒和弹石子。小哥哥却有一双巧手,能照着旧画报上的图片,用废报纸糊出一个风筝。
两个孩子迎着风来回跑了一个下午,风筝终于歪歪扭扭地飞上了天。
“什么时候,我也能像它一样自由自在?”小哥哥说。
南方的夏天很长,但再长也有转凉的一天。听说小哥哥要搭船去“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家”了。舒月抱着纸糊的风筝,跟小哥哥说:“记得给我写信。”
后来舒月总共收过小哥哥四封信。
1982年
月,我已回国。国家已经全面恢复高考,我与你应该挣脱家族愚昧迂腐的束缚,用知识改变我们的命运。我在北京等你。
那一年,舒月不顾家里的反对,用五只大公鸡换了两块钱,买回来复习资料和练习本,一碗稀粥熬一宿,那年高考费用五毛钱。
1984年
月,这几年我一直在研究,我的家族在纳木托的起源,他们似乎不是来自地球上任何一个已知的地方。更可怕的是,他们选择完颜家族作为结盟和通婚人选也并不是偶然。
可是目前国内的文献资料太匮乏了,我已经申请了费城大学亚洲史研究的项目,这边的学术研究氛围严谨,你也一定会喜欢。
那一年,舒月考上的专业是古汉语,她毅然转为学习生物,只因为学校生物系的优秀学生可以特派赴美学习。
1986年
月,你在麻省可好?
想必你也接受了自由文化的熏陶,我们都不该拘泥于封建礼法的家族传统。
我迫不及待跟你分享一个喜讯,我遇到了一生挚爱。
婚礼从简,但请你圣诞时务必来参加。她亦是华人留学生,并无同乡,我视你为唯一的妹妹,只望你能见证。婚后我将搬至加州。
我自觉家族的诅咒在我遇到她时已经结束了,因此也并未对她提起。
今后为人丈夫,是该把过去抛下。如今我俩身处国外,亦算是解脱。
那一年,舒月作为生物学家参与了亚利桑那州印第安遗址的考古,她发现了遗址的石碑上关于公元225年的一段记录和家族传说不谋而合,她买了下周的机票想在圣诞节亲口告诉他。
麻省的冬天很冷,舒月擦了一把眼泪,去婚纱店挑了一套伴娘礼服。
婚礼之后一别就是七年。
1993年
月,我知道了我们家族的源头,却也因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我的身体发生了某种变化,时间有限,我必须回到他们来的地方。
我和妻子有个女儿,想将她托付于你,如若有天我们遇到了变故,请将她视如己出。见面详谈。
那年的我刚上小学。
舒月抬起手轻轻拂掉了照片上的灰尘,就像清洁一块珍贵的宝物。那是她跟我爸唯一的照片。
她在流泪。
虽然才十五岁,但每天必看《还珠格格》和TVB八点档的我,也能知道这是一段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的一厢情愿。
唉,有情人终成兄妹才是现实里狗血单恋的大多数结局。
这一刻我实在忍不住要吐槽一发。
要知道我爸真的外貌平平,方脸长腰粗脖子,唯一能拿出来的充其量就是身高和智商了。但我妈可是大美人,明明可以靠脸吃遍五星级大酒店却要跟着我爸喝凉水。
舒月的追求者我没数过,也就是一年二三十个吧,毕竟是我这么多年改善伙食的重要经济来源。
两个美女都看上我爸,还死心塌地,是我这个外貌协会会长所不能理解的。
但是当时我也没心情想这些了:“七路迷宫的完整版解法已经失传了,为什么要故布疑阵?”
“那是我和你爸爸想出来的一个局。凭我们两人,是根本斗不过他们的,他们在暗处而且无孔不入。”舒月叹了口气。
“我们能做的,只是延缓他们找到的时间。拖过某个期限,就算我们赢了。可这几年,我们明显感觉到,他们已经蠢蠢欲动了。以防万一,你爸拜托我想一个保存秘密的方式,这个方式同时能够确保你的安全。
“于是我设计了一个没有钥匙的锁,无解的七路迷宫。然后我就故意大张旗鼓地训练你七路迷宫的简易版游戏。
“我在迷宫的内部装了防盗机关,如果谁企图移动任何一颗球——无论是什么球,机关都会开启,将里面的东西销毁。他们也一定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也不敢贸然行动。
“他们知道即使胁迫我和你爸,我们都很有可能在假装解开的时候开启销毁装置,他们不能冒这个险。因为这个机关,他们这几年来对其有所忌惮,你才能平安长大。如今他们是等不及了。
“他们引你回去,第一是他们认为你知道解开的方法;第二是他们不确定你是不是知道这个秘密是什么——你只有在不知道的情况下破解,才能防止你在破解时启动销毁装置。
“所以他们故意敞开你的房门,把你困在家里,都是为了引诱你去打开机关。他们害怕强迫你的话你反而会故意解错。但他们没猜到的是,我们把真正破解的线索藏在了只有你才会留意的照片里。”
“他们……强大的势力?他们到底是谁?”我问。
舒月没有回答。
我低头想了一下:“不对啊,这不合逻辑,如果这个东西真的很重要,他们可以抓了我妈威胁我爸,或者抓了我爸威胁我。三流电视剧都有演过啦,这招总是最奏效。”
“呵呵。”舒月干笑了两声,“他们比你想的可怕多了,他们要想知道你想什么,根本不需要抓你。你回家的时候,难道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人和事?”
“有。”我想起来认识十几年的王叔叔变得不再和蔼可亲,楼下的保安和遛狗大婶对我视而不见,撞得半死还若无其事拉住我的Polo衫司机。我把经过跟舒月说了一遍。
“你看完你爸留给你的东西,就明白了。”
打开爸爸留给我的包裹,里面是一本日记和一封信。
孩子:
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爸爸妈妈很可能已经出事了。这么多年,你不在身边,爸爸妈妈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你,我们爱你。
爸爸的一生都在和自己的命运抗争。小时候唯一的记忆,是一家人永无止境的争吵。
你的奶奶,因为我们的家族被逼和你爷爷走在了一起。所以爸爸的童年并不幸福,也从来没有享受过一天家庭的温暖。
爸爸曾经想,如果能变成一只鸟飞走就好了,挣脱命运的束缚,飞离这个只剩下黑暗的土地。
当年,你的奶奶遇到一个美国记者,他向她描述了资本主义国家的自由和浮华。于是她离开了爷爷,从家族长辈手里抱走了我,踏上了美国的货轮。
可是这个美国人也并没有像他承诺的一样善待你的奶奶,他卖掉你奶奶带来的东方首饰和嫁妆,终日纵情声色,并染上了毒瘾。
直到有一天,国内传来消息,你爷爷在离婚后又依祖制娶了第二个姓完颜的女人,你奶奶最小的堂妹,她才19岁。
那一刻我才明白,这个几百年的诅咒并没有打破,如果想冲出命运的牢笼,必须从源头解开这个枷锁,在追求自由的路上,无法依赖任何人。
当听到中国恢复高考的第一时间,爸爸就立刻回到了祖国。报考历史系的原因之一,就是要搞清楚自己家族的由来。可没想到,彼时中国的许多资料和典籍都被销毁了。
爸爸后来辗转回到了美国。
在美国遇到了你的妈妈,那是爸爸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一切的一切,都不如让你妈妈幸福来得更重要。
爸爸本来想放下所有家族的事,跟你妈妈过平静的生活,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是这个想法,在一次遭遇中彻底变成了泡影。
那件事后,爸爸就知道,今后的生活会天翻地覆,不再平静。但那时候你已经是个成型的胎儿了。
爸爸在医院看到你之前,从来没想过身为人父应该做什么,是什么样的感觉。
第一次抱你的时候,看到你的小手小脚,长得就是一个缩小版的爸爸,你的小脸,长得就像你妈妈一样美。
你从小就特别乖,从来不哭,爸爸带你去打针,别的小朋友都哭了,你在爸爸怀里,爸爸亲亲你,你就像小天使一样笑得很开心。
原来这就是为人父母的感觉,爸爸和妈妈愿意用自己的生命去守护你,把全世界最好的给你,让你成为最幸福的人。你是照进我们生命中最温暖的光。
因此我们毅然带你回国,改了自己原来的姓名,也隐瞒了你的名字。
可是随着你的长大,爸爸知道,如果自私地把你留在身边,你将不再安全。
你离开家的那天,使劲抓着我的手,问爸爸是不是不要你了。
爸爸也舍不得你。哪怕拼尽最后一丝力气,也要保全你,让你像个普通孩子一样成长。
保护你的唯一方法就是让你离开秘密的中心。
爸爸和命运进行了一次赌博,如果爸爸赢了,你会有一个平静的童年,若干年后,当一切归于尘埃,爸爸就能做回一个普通的爸爸,看着我的女儿上大学读书,去旅行,遇到生命中的另一半,在我的护送下走进婚姻的殿堂。
这几年,爸爸去了纳木托,也出国去了尼泊尔和印度,爸爸知道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那一次遭遇,让我的身体开始发生变化。当我发现时,在某种程度上来说,爸爸已经不是人类了。
如果你已经看到了这封信,你要记住,爸爸会在天堂守护着你。
这本日记,记录了真相的一角,可追逐真相的过程就像一个巨大的旋涡,会让你越陷越深。爸爸本来一生都不想让你知道真相,已经想好了一条后路护你周全。
可爸爸一辈子都在跟命运抗争,可如果爸爸也在你不知情的情况下去帮你做出选择,是否对你也不公平?
所以爸爸把这个选择的权利留给你。
唯一的前提是,你只需要考虑自己,你是否觉得知道真相比成为一个普通人,享受平淡的快乐更为重要。
不要想帮爸爸报仇,无论如何爸爸都不会回来了,不要去浪费你的人生。
如果你还希望维持之前的生活,你只需要将日记烧毁,拿着信封里的护照和出生证明去美国。会有人接洽你,你什么都不需要担心,除了名字不同,你还是原来的汪旺旺。
可如果你执意打开这本日记,你就会窥探到真相的一角,但相应地,也要承受知情的代价。这个代价也许会带你坠入深渊。这是爸爸最不希望的。
无论你的选择是什么,你都是爸爸的女儿,流着我们家族的血液,永远不要屈服于命运,自己去选择自己想走的路。无论遇到多难过去的坎,都不要放弃,黑暗总是看似一望无际,却能被哪怕一束光芒刺破。
好好活着,我的女儿,徒傲晴。
爸爸
徒鑫磊
和信一起装在信封里的,是一张结婚照、一本护照和一张英文出生证明。
照片上是年轻的爸爸和妈妈,站在费城大学的夕阳下,妈妈穿了一条朴素的白色长裙,头发挽成发髻插着两朵粉色的蔷薇花。爸爸穿着一套并不太合身的白色西装,侧头对着妈妈笑,眼里只有她。
照片背面写着:
徒鑫磊与妻子欧琳娜,
I will give you my love from this day on, for the rest of our lives.
从今日起我把爱给予你,直到天长地久。
我的名字是,徒傲晴。我是徒鑫磊和欧琳娜的女儿。
泪水打湿了信纸。我的爸爸是为了保护我,才被人杀害的。
爸爸,对不起,你对我的嘱咐,我做不到。我必须了解真相,我要找到害你的人,替你报仇。
就在我要翻开日记的时候,一只手按住了封面。
是舒月。
“你为什么要看?”舒月说。
“我要知道真相,要知道我爸为什么会死,要给我爸报仇。”
“你从哪里来的自信?蚂蚁凭自己的决心能用腿绊倒大象吗?蜉蝣凭自己的怒火能撼动大树吗?为什么不能成全他的心愿,做一个普通人?”舒月看着我的眼睛,“不需要去逞能,没有人让你做英雄,我们费尽心思保护你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让你一时犯傻随便死掉。”
“不要打开。”她说这话时,用一种乞求的口吻。
我低下头,沉默了良久。
哪怕我也在老师提问“未来的梦想职业”的时候,大声说过“我要做科学家”;
哪怕我也在“我的大学”的命题作文里面,写过清华北大;
哪怕我也幻想过,自己在某一天从Ms.Nobody变成Somebody。
可平凡人的命运就是,即使有一腔热血,仍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沉默了许久,我使劲掰开舒月的手:“这是我的选择。”
我这一代,打小就被教育,小胳膊拧不过大腿,正义战胜不了邪恶。没有水冰月的超能力就不要去降妖伏魔,没有蝙蝠侠的存款就不要去作死保护他人。
低着头谨小慎微地活着,慢慢也就忘记了如何昂起头。
难道因为看不到亮光,就只能选择闭上眼睛?
难道因为没有赢的可能,就必须选择视而不见?
如果我选择不看这本日记,我是能继续做我的普通人。可是我的一生都不会获得内心真正的平静,心里总会有一个声音说,你曾经有过一次接近真相的机会,但你放弃了,你是一个连你父亲的死因都不敢知道的人。
与其背负懦弱和自私,我宁愿打开这本日记。
至少可以对自己说,我还有机会,还有可能成为一个不平凡的人。
哪怕真相让我一生颠沛流离,我都能在深夜笃定地睡去。
“你一直不是一个天分很高的孩子,如果盲目追求你力所不能及的东西,得到的只会是痛苦。”舒月说完,缓缓地把手松开。
我打开了日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