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钟前。
我趴在车窗上,大脑一片混乱。
“小姑娘,我知道你难受,你爸爸的事太突然了,我们都没有预料到。你要坚强一些,不然你怎么照顾你妈妈和舒月呀。”
我不说话,眼泪静静地流。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
“小姑娘?”
“汪旺旺。”
Polo衫叔叔露出一脸疑惑。这很正常,第一次听到我名字的人基本上都是一副吃了屎的表情。但我这时候也没心思解释了。
但他关注的点竟然跟狗没关系:“你姓汪?”
我一下无名火就涌上来,但是因为我爸的事我也不想吵架,我转头甩了一句:“我不姓汪难道你姓汪?”
Polo衫叔叔一副难以相信的样子看着我,那表情就好像在读我的思想,看我有没有撒谎。
懒得理你!我瞪他一眼,转头看向窗外。有一群杀马特青年在路边抽着烟。
而我这次看到的过马路红绿毛头,就是十分钟前遇到的杀马特少年。
老城区的路错综复杂,我心里有事,也没有留意车在往哪开。
难道车一直在绕弯?
Polo衫不对劲!
我装作镇定,偷偷看了一眼旁边的Polo衫。
舒月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
我又犯了一个先入为主的错误,我原来的理解是,回家拿东西的时候,遇到任何人都不要相信。但这个叔叔早上就来学校接我了,而且班主任也说他是我爸爸的同事……
我仔细回想早上的细节,不对,班主任只说了:你爸爸的同事在楼下等你。
但没说他是呀!
在楼梯里遇到他的时候,他说他是来接我的,我就直接跟着他走了。
如果是我爸的同事,来学校找我,肯定知道我的名字和班级,才能找到班主任来通知我。
可是他刚才竟然问我叫什么名字。
Polo衫在安慰我的时候还让我坚强,照顾我妈和舒月。他连舒月都知道了,这么了解我们家,却不知道我的名字?
我正想着,Polo衫突然慢慢地转过脸看着我,皮笑肉不笑地说:“想什么呢?”
我不说话,眼角朝车外扫了一下,车已经开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了。
“叔,我想上厕所。”我握紧了我的包。只要他一停车我就逃。
“不,你不想上厕所,只,要,我,一,停,车,你,就,逃,了。”Polo衫看着我的脸,一字一顿地说。
什么嘛,跟我想的一字不差,初中生的思想都这么好猜吗?
“你,和你书包里的东西,都要留下。”Polo衫慢慢地说。
就在这时,我的BP机再次震动,我拿出来一看,是舒月的留言。
我把BP机递过去:“舒月有信息给你。”
Polo衫根本不看:“你读给我听。”
我深吸一口气,一字一顿地读出来:“让,它,看,B,P,机,如,果,不,看,东,西,永,远,拿,不,到,她,的,名,字,是……”
我抬起头看向Polo衫。
就在这一瞬间,我感觉Polo衫有一点迟疑,然后朝BP机看了一眼,一只手条件反射伸过来接。
我把BP机往他脸上狠狠砸去,同时发力去抢方向盘,使劲把方向盘向右打死。
“砰”的一声,车头整个飞出马路牙子,撞到路边的电路集成箱上。
驾驶座的那一侧撞得最重,整个门都凹陷了,司机那边的半块玻璃全碎了,Polo衫的头撞到方向盘上,流了一头血,一般人肯定晕了。
我前面的书包帮我挡了一下,虽然我在扒方向盘的时候早就有准备,但这会儿也是天旋地转。
额头估计撞破了,我感觉到有血顺着眉毛流下来。但我也顾不得擦了,拿起书包就去扒门跳车。
一只手猛地抓住了我的书包带,我已经半身踏出车门了,又被这股力气拽得一屁股跌回副驾座上。
我转过头,我发誓这辈子没见过这么诡异的景象。
驾驶座的气囊弹开了,Polo衫刚好被卡在座位上,他的左手已经被凹陷的车门撞成骨折。
他的头撞在前挡风玻璃上,前额都变形了。但最恐怖的是,他明明受了重伤,却好像连疼都感觉不到。
他面无表情,就跟刚才从猫眼里看到的王叔叔一模一样!那就不是活人的表情。
Polo衫用看起来唯一能动的右手死死抓住我的书包带,喉咙里发出一种不像人类能发出的声音:“你,叫,什,么,名,字。”
我靠,人都撞成这样了,难道不应该说“你跑不掉的”“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台词对白吗?
为啥蹦出来的是狗血言情剧男女主初次相遇之经典三大疑问句?
“你从哪里来?”
“你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
但我也来不及细想,用力把书包扯开,里面的东西顿时散得满车都是。
我抓起美术课上用的美工刀,一刀切断书包带,跳下车一路狂奔。
直到跳上了公共汽车,我的心里才算安定了一点。
BP机已经在车里当成手榴弹砸Polo衫牺牲了,我回想起舒月最后发给我的信息。
“让它看BP机,如果不看,东西永远都拿不到,她的名字是”这就是全文了。
舒月一定是看我这么久都没回来,判定我出事了。
其实舒月和我都在赌,赌他听到留言,到底会不会分心。如果分心,我就有机会。
从这个留言看,舒月似乎知道Polo衫和王叔叔他们想要的是什么东西。
第一句,让它看BP机。
这个它,是用了非人的它而不是他。BP机留言都是打到Call台,然后告诉接线员,接线员再转成文字发给机主。我之前收过的每一个讯息,无论什么内容接线员都默认是人字旁的他。必然是舒月特别交代用“它”,接线员才会用。
那“它”到底是什么?难道Polo衫还有王叔叔,还是鬼不成?鬼能晒太阳?有体温?骨折还流血?开门还要用钥匙?
但我不否定,他们俩不正常。虽然具体哪里不正常我说不上来。
“如果不看,东西永远拿不到。”
舒月能说出这句话,证明她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而且知道在哪里。
这东西还不是我手里拿着的包裹。因为Polo衫已经知道包裹就在我书包里了,可是还是去看BP机的留言。那就证明除了这个包裹,还有更重要的东西。
还有一种可能,我手上拿着的包裹只是这“东西”的一部分,而另一部分,舒月知道在哪里。
我又低头看了看我手里的东西,爸爸的衣服因为拉扯,蹭到了灰,衬衫也不平整了。
我轻轻地抚摸着爸爸的衣服。
包裹的手感无疑是一本书,可无论再好奇,也只能见到舒月再打开。
她的名字是……
短信就到这里完了。她是女子旁的她。
我心里想,Polo衫和王叔叔想拿到的东西,一定和某个女性有关;又或者,他们想拿的东西,在某个女性手里。
可是如果是这样,只要留言说“她是”,或者“她在”就好了啊。
这人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名字?Polo衫他们一定不知道她的名字。
想到这儿我不寒而栗,逃出车的时候,Polo衫那一句话,像是几百岁老人才能发出的干涸的声音:
“你,叫,什,么,名,字。”
沿路怕有人跟踪,我转了好几趟公共汽车,天黑前才赶到医院。
早上来的时候,我去的是抢救中心。
可是当我再回去的时候,护士一脸迷茫:“汪金水?没有这个人啊。”
我比护士更迷茫,但是幸好我下午已经被好一顿吓,没有这么容易崩溃。
我描述了我爸的抢救时间和房号,护士查了一下本子,又看看我。
“你说的人,本来是要去7楼太平间,但是有我们领导的红头文件下来,人……总之已经被领走了,你是亲属吗?”
“是,我是他女儿。”
“不可能吧,你连你爸的名字都不知道,怎么证明你是直系亲属。”
护士的眼神像看疯子一样看我。
“那他登记的是什么名字?”我问。
“这个伤者是我们领导亲自打电话过来安排的,伤者信息我们不能对外透露。”护士看了看表,“半小时前他的亲属还在这儿。”
“是不是两个女的?”如果是,那一个就是舒月,一个就是我妈。
“是。”护士转身回房了。
我一个人呆呆地坐在医院走廊。
我爸,连他的名字也是骗我的。从小我妈告诉我,我爸叫汪金水,舒月告诉我,我爸叫汪金水。我脑洞就算开得再大,也不可能去查我爸的身份证啊。
建议大家还是没事查一下爸妈的身份证。也许等着你的是另一个惊天大秘密。
已经到晚上的吃饭时间了,一群护士拿着饭盒从我旁边走过。
“跟我走。”一个护士走过我的身边,戴着口罩。
是舒月的声音。
跟着舒月穿过医院的走廊,绕过电梯,走进防火楼梯。我四处张望:“我妈呢?”
“别回头。什么都不要问。”
我跟着她下楼,在急诊大厅绕来绕去,最后从医院后门出来。
舒月拦了一辆出租车把我推上去。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没理我,而是摘下口罩,眼睛仍像刚哭过一样红红肿肿。她并没有看我,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塑料袋裹着的东西:“这是你爸的遗物。”
塑料袋被舒月的体温焐得热烘烘的,我把塑料袋打开,是一包崭新的零钱,有一元、五元、十元,总共500元。
钱整整齐齐地按面值叠在一起,用橡皮筋捆着,有一半已经被不知哪里蹭的颜料染成了暗绿色,粘在一起的钞票撕都撕不开。
我眼泪唰地就掉了下来。之前对我爸的愤怒和猜疑,随着眼泪滴落烟消云散。
我爸出事的前几天,打过电话问我零花钱还够不够。
“够是够,可是你每次在书里夹的钱都是一张100元的大钞,到哪哪都找不开,搭公车都不行。”我随口说道。
只是一句我说完都会立刻忘记,无意的话。
我爸却惦记着,第二天就赶紧去换了零钱,到死之前都像宝贝一样贴着心口放着。连我一句撒娇的话,都牢牢地记在心上。
这样的我的爸爸,怎么可能是一个跟我没有血缘关系,只知道骗着我瞒着我的陌生人呢?
可是现在一切都晚了。我的爸爸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这里,我突然大叫。
“我要下车!”我叫停了计程车大哥,“我妈呢,我要去找我妈。”
我冲下车,舒月打开车门,一下挡在我面前。
“你不能回去。”舒月拽住我的手,“你妈刚才在医院的时候就不见了,能找的地方我都找过了,不能回去,那里不安全。”
“你放手,放手,我就剩下我妈了。”我奋力挣扎甩开舒月的手,“我妈有危险,呜,我不能连妈都没有了。”
啪!一个耳光,顿时一条街上的人都看过来。
舒月的手在抖,我的脑袋嗡嗡地响。
她从来没跟我发过脾气,我印象中她就是一个永远不会有什么情绪波动的人,总是玩世不恭,优哉游哉地,跟谁也急不起来。
她竟然打我,还是在街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我愣了一下,使劲推了她一把:“你凭什么拦着我!你不是我妈!你不是我妈!你谁都不是!你没资格!”
舒月被我从人行道一把推到马路上,这时一辆大卡车呼啸而来,舒月的身体向后一仰,卡车眼看就要撞上去。
我慌了,一个箭步冲上去,企图把她推出卡车的撞击范围。
没想到一个趔趄,我和她同时摔倒在马路中央。
一个急刹车声,紧接着后面四五辆车的刹车声,卡车侧转了90度,在距离舒月不到1米的地方刹住了,车后装的鸡鸭被甩得发出了震天的惨叫。
“妈的有病啊!你无眼啊?”司机操着一口南方乡音从车上跳下来就要跟我俩拼命,结果一看是个中学生和一个大美女,司机的气下去了不少,嘟嘟囔囔地问我们有没有摔伤。
舒月连连道歉,把我扯回人行道上,经过这么一吓,我俩都冷静了不少。
“你不能回去,否则你爸爸妈妈这么多年的牺牲,为你做的一切就都白做了。”舒月垂下眼睛,她的一只高跟鞋跟断了。
舒月平常表现的是一个很爱美又很娇气的人,每天变着颜色涂指甲油,连一箱方便面都叫唤拿不动。
现在她却若无其事地把另一只高跟鞋脱下来,轻轻一掰,一双高跟鞋竟然被硬生生掰成了平底鞋。
“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只觉得我爸出事后一切都变得不正常了。
“你先跟我走。”舒月说。
舒月没有带我回家,而是带我去了老城区,七拐八拐到一栋洋楼前面停下来。
“这里暂时应该是安全的。”舒月说着打开了铁门。
这片区域以前是英法租界,很多老外在这儿盖了洋楼,算是曾经的富人区。这片城区的洋楼有些年头了,改革开放之后,大部分都重新粉刷修葺变成了西餐馆、咖啡厅和婚纱影楼。
而我面前的这栋楼,似乎还维持着几十年前的原样,年久失修的院落长满杂草,在夜里看起来阴森森的。
我跟着舒月走进洋楼,一楼的天花板特别高,里面的家具和摆设虽然布满了灰尘,却是一样也不少。能看出来主人在安排格局时是花了一番心思的,白色的皮沙发和琉璃灯具,全都是按照当时洋人的最高标准配置的。
墙上的一张照片引起了我的注意,那是一张貌似全家福的黑白照,坐在中间的一对老年夫妻,老爷爷竟然穿着半襟长袄突阙族服饰。
这对老人看起来六七十岁,虽然老爷爷穿着突阙族服装,却戴着手表,还戴着眼镜,头发梳的是20世纪60年代流行的三七分,要不是他的鹰钩鼻还有一点突阙族的特征,乍一看还以为是汉族老人Cosplay少数民族。
老太太则是60年代的典型“的确良”白衬衫和一副黑框眼镜。
靠左有一个看起来三十岁出头的女人,穿着白色旗袍戴着白手套,头发拢成发髻梳在脑后,而最让人熟悉的,是嘴角似笑非笑的上扬,有高傲,有妩媚,又带着不屑一顾。
虽然这个女人和舒月没有半分相似,可感觉却像极了舒月。而她的旁边,一左一右站着两个男人。
左边的是一身白西装的有着酒糟鼻的外国人,顶着一个啤酒肚,很明显和旗袍女人是一对。
右边是一个突阙族服饰的汉子,他拧着眉头,眼睛瞥向另一边的外国人,一脸的嫌恶。
最让我震惊的,是我竟然眼尖地在最后一排看到了我的爸爸和舒月!
他俩和几个年轻人站在最后面,我爸面无表情,似乎有心事。而贴着他站的舒月,却把头微微转向我爸,那个眼神分不出来是在看我爸还是看镜头。
“那是刚改革开放,你爸出国读书前照的。”舒月有意无意地向我解释。
“这是哪里?你不是说回来就告诉我怎么回事吗?”
“这是我家的祖屋。”舒月突然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一根烟点上了,我从来没见过她抽烟。
舒月深深吸了一口,随即咳了起来:“咳咳,唉,好多年没抽过了。”
又没男人在你演什么演,装什么深沉啊,还抽烟,又不是拍电影。我心里想着翻了个白眼。
“我跟你爸打小就认识了。恢复高考后我们就一起考到了北京,你爸读的是历史。后来你爸跟我说,中国刚经历了一场文化浩劫,无论是教育水平还是文献资料都太匮乏了,他想施展心中的理想抱负,他想出国。”
“我叫什么名字?”舒月突然问我。
“汪舒月,1966年出生,今年37,天蝎座,AB型血,未婚,麻省理工大学生物和遗传学硕士,月收入不明,爱好化妆购物美甲,不吃猪肉。”
这么多年被舒月的追求者问得我都能倒背如流。
“我的本姓不姓汪,而是姓完颜。我祖上是满族人。”舒月掐掉了烟,“完颜以前在金朝是大姓,一直到清朝都是贵族。后来清朝亡了,我们一族为了生存,慢慢改姓为汪。”
“难道医院护士说我爸的名字和我说的对不上,是因为我爸还在用旧姓?我真名叫完颜旺旺?”我的内心觉得完颜旺旺真心比汪旺旺好听不了多少。
“你爸不姓汪,也不姓完颜。你爸其实来自这个照片里的另一个家族……”舒月深深地看了照片中穿着突阙族服饰的老人一眼,告诉了我我爸和完颜家族的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