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说的这一天,来得比预想中的快。和舒月见完面之后,他马不停蹄地又去了罗布泊。这次一去就去了好几个月。
年底的某一天,舒月接到了我爸的电话。
“舒月,你在哪儿,你能不能来我家一趟?我刚回来——我在罗布泊看到他了。”
舒月匆匆赶到我家,我爸瘦了一圈,满身是伤,我妈坐在桌子边,两只眼睛哭得通红。
“我在罗布泊看到他了,他的外貌一点都没变……他也看到了我,估计要不了多久就能找到这里。”我爸眉头紧锁,“今天你就把旺旺带走……”
“那你们俩怎么办?他要是真找上门了,看到你家姑娘不见了,也会起疑心的。”
“这件事你不要管了,我会找一个替身,而且那个女孩子,也流着我们两家的血,他分辨不出来。”我爸突然抬起头,坚定地说,“我明天会去一趟泾川。”
“我们两家的孩子?不可能啊!我家这一代只剩下我……难道你是说?”舒月瞪大了眼睛。
“嗯,”我爸点点头,“之前我送去你那儿检验的精子样本失窃了,你还记得吗?”
“你说的这小姑娘难道是……”舒月还没说完,我推门进来。
“姐……阿姨……好。”那时的我看见有陌生人,犹豫了一下,叫了一句阿姨好。
“咦,这个就是旺旺吗?过来,让阿姨抱一下。”舒月没有再说下去,而是走过来把我抱在怀里。
“今晚妈妈和你收拾一下衣服行李,明天放学舒月就会把你接过去住。”我妈说。
妈妈把一脸迷茫的我领回房间之后,我爸从书包里摸出了那只装着《千字文》的黄色信封:“请你在适当的时机把这个信封交给我女儿,里面是她妈妈编的一份加密密码。让她把这个里面的密码背熟,你最好也背下来,以后这套密码只有你们俩知道。若是真的遇到了43,你们可以通过这个密码交流。他截取到的也只能是加密后的信息。”
“虽然我也背了密码,但你爸为了保险起见,还是没有告诉我你的名字。”舒月和我已经来到了银行大楼的外面,“他虽然读不了我的脑子,但审讯可不只包括读心术,还包括清朝十大酷刑,别说严刑拷打了,就是刮花我的脸,我也什么都招了。”
舒月说完,又忍不住对着大堂的反光玻璃照了照:“别说刮花我的脸了,就是夏天不给我吹空调,搞不好我也什么都招了。”
我翻了个白眼。为啥她的人设明明很正义,但总能在最后演得很婊气。
“谢谢,信息正确,但只有徒小姐能进去,汪小姐请在等候区等待片刻。”商务OL仔细地核实了我们俩的信息后说。
我从包里递给舒月一瓶在肯德基楼下买的矿泉水:“你在这儿等我一下。”
商务OL带着我进入了保险库。
走进去后保险库门缓缓关上,我们顿时置于一个密封空间之中,三面墙上都是一格格的保险柜,中间有一个不锈钢金属桌子。
“徒女士,您的保险柜是22行450,密码是九位数,您的密码只能输入一次。”商务OL深深鞠了一躬,出去了。
密码是,我的名字。
徒傲晴。《千字文》对应的是A86J01W31。
我颤抖地把密码输了进去。一秒钟之后,“哒”的一声,保险箱弹开了。
里面有一个银色的长方形小盒子,大小和一个饭盒差不多,但比饭盒稍厚一点。盒子的海绵中间躺着一支金属注射器,透过刻度尺上的玻璃槽口,我看到一种浅蓝色的液体发着幽幽的荧光。
我小心地把盒子用外套包好,放进书包,又在不锈钢桌子上坐了十五分钟才出去。走出走廊,看到舒月闭着眼睛靠在等候区的凳子上,已经睡着了。应该是我放在矿泉水里的安眠药起作用了。
我在肯德基问舒月拿的钱,并不是只买了汉堡包。
借着上厕所,我跑去楼下买了两瓶水和一瓶安眠药。千禧年年初,处方药还不需要凭医嘱购买,只要有钱药房就会卖给顾客。穿着白大褂的大妈还热心地告诉我,艾司唑仑只要一片儿就够睡一天了。
从药房出来,我把两片药片儿放在塑料袋里用笔盒砸烂,为了避免喝出味儿,我分别放进了两瓶水里。舒月在来的路上已经喝了一瓶了。这第二瓶下去,怎么样都该有反应了。
我拜托保险库的OL姐姐不要叫醒舒月,让她休息一下,我出去一下就回来。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回来了。
外企银行的服务人员都很有素质,她笑了笑给我比了个OK的手势。我上电梯前,最后看了一眼舒月。
她的头枕着手肘,眼睛底下有两片乌青,眼角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皱纹。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篇文章,说女人是什么时候开始老的,答案是当妈之后。我第一次见舒月的时候,她美极了,虽然比我妈没小几岁,但看起来却有一种少女的感觉。
她爱化妆爱买衣服爱追求一切高品质的生活,可自从我住到她家后,她的日常就变成了穿着防化服冲进厨房宰鱼杀鸡,蓬头垢面送我去上学,脱下高跟鞋陪我参加亲子校运会,放弃去美容院帮我补习功课……
她把我当成自己的亲生闺女一样养大,只是因为对我爸的一句承诺。
明知道是有去无回的凶险,还要陪我一起走。
舒月,你做得已经够多了。
我背着书包从银行走出来,下午的太阳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怎么回事?报警没有?”几个保安一边大声议论着一边从我身边经过。
“中午就报警啦,没用!不是因为拖欠工资闹事的!是神经病!”其中一个保安一边说,一边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说是昨天还好好的,今天突然就疯啦!啧啧,这都什么事啊!”
“四个警察都按不住,手都脱臼了还在写,老婆是工地上做饭的,正在警车上哭呢,说她老公连她都不认识了——你说这不会是光天化日之下撞邪吧?”另一个保安狐疑地说道。
我顺着保安们跑来的方向往马路对面看,对面写字楼下,四个穿白大褂的医生和警察摆出一个半圆形,围住了一个站在大堂幕墙外的人。
那是一个戴着安全帽的工人,衣服都被撕破了,其中一只手臂呈现着诡异的弯曲,拿着一桶油漆,大堂外的玻璃门已经被他刷满了大大小小重复的字: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回家。
是43给我的留言。
我伸手截了一辆出租车。
“师傅去东浦×园小区。”
“好嘞。”出租车司机一脚油门上了环城高速。
……×市新闻快报,昨日在东浦×园某小区发生一起命案。一王姓男子在上午11时下班回家后,将其八岁儿子掐死,作案动机不明……警方赶至凶案现场时王某仍在小区楼下闲逛……王某在被制伏后出现了精神异常,坚称自己午饭后一直陪儿子在小区绿化带玩耍,不可能杀害自己的儿子。王某坚持其下午1时仍带孩子去小区外便利店购买雪糕,但便利店店主冯××说从未见过王某。
……王某被捕后一直强调自己头痛异常,并出现自残倾向。现已被送往东浦区看守所……
出租车的收音机里播着本地新闻,司机听到案发地点正是我去的小区,不安地回头看了我一眼。
“……姑娘,这是你家小区吗?”
“嗯。”我点了点头。
“哎呀,现在世风日下,自己的亲生骨肉都不放过,这世界乱啦……”司机咽了咽口水说道。
是43控制了王叔叔再假扮成大宝。因为我,他们父子俩间接成了牺牲品。
“你认识这个杀人犯吗?”司机继续八卦。
“认识。王叔叔是个好人……”
“哎呀,小姑娘啊,你可不要被外表骗啦,知人知面不知心……”司机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
“王叔叔不是杀人犯,他很疼大宝。”
……昨日下午5时左右,东浦区米市老街一辆黑色奥迪发生车祸,街坊报警后救护车赶到现场……事故车主为×市某司机,目前因受惊过度而导致精神失常,车辆撞毁较为严重,车主小腿被卡在驾驶座后极力想从副驾爬出导致小腿撕裂性骨折,目前已送往×市医院诊治……
是Polo衫叔叔。我闭上眼睛。
这一切,就由我来画上终点吧。
出租车司机是个很迷信的人,在还差一条街就到我家的地方停了下来。
“小姑娘,你少给几块钱吧,我就不往里面开了,晦气呀。”司机抱歉地对我说,“我上有老下有小,今年又是本命年……”
我没说什么,给了钱就下车了。
冷风吹得我打了个哆嗦,我下意识地抱紧了书包。
书包里装着的是一支冰冷的毫无生命的注射器,它害死了一堆在生命之泉农场的小孩子,害死了阿尔法,害死了我爸,害死了这么多无辜的人。
“神的血液”就像包裹着糖衣的毒药,披着永生的皮囊让所有人为之癫狂。
神给我们的馈赠,究竟是普罗米修斯的火种,还是潘多拉的灾难之盒?
走到小区楼下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我闻到了不知道谁家厨房飘出来的油烟味儿,耳朵里传来了锅铲碗碟叮叮当当的响声。
“哧啦——”是菜下油锅的声音,随即一股浓浓的蒜香冲进了鼻子里。
从小到大无数个放学回家的傍晚,我都会闻到这种味道,看着其他同学兴冲冲地敲开家门,迎接他们的是穿着围裙的妈妈或者刚下班的爸爸,我都会感到莫名的失落。
无数次,我都在心里问自己,我的家在哪儿?
我贪婪地吸了吸鼻子,迷迷糊糊就走到了家楼下,看到一楼防盗门里走出来一个熟悉的人影。
咦?那不是王叔叔吗?
他不是被警察带走了吗?
王叔叔也发现了一脸讶异的我,他亲切地上来跟我打了个招呼:“旺旺放学啦?”
“呃……哦。”我僵硬地点了点头,“王叔叔……你……大宝的事,是我对不起,我害了你们,对不起……”说到这里我再也憋不住了,眼泪哗哗地往外流。
“你这孩子,怎么了啊?”王叔叔好像被我吓到了,“别哭,没事,你不是故意的,今天我带你阿姨去找医生看过了,大宝一点事都没有,别哭别哭……”
“大宝没事!”我一脸惊讶,“可是新闻……”
“哎呀!我们怎么会骗你呢,医生都说了,我已经五个月的肚子了,被足球踢到都未必有事,何况是你的小皮球?”我转过头,看见大宝的妈妈正笑着走过来。
她穿着一件肥大的孕妇装,一边摸了摸我的头,一边抓起我的手放在她肚子上:“你摸摸,大宝会动了。”
大宝在王阿姨的肚子里?
那我下午遇到的大宝是怎么回事?
“快上去吧,你爸妈在等你呢!”王叔叔催促我。
3楼的楼道里弥漫着一股饭香,莫名的我觉得这个味道很熟悉,这不会是我妈妈做的糖醋排骨吧?
我推开家门,爸爸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抬起头:
“孩子他妈!螃蟹可以下锅蒸啦,女儿回来啦。”
爸爸!是爸爸!
爸爸没有死!
我什么也顾不上了,一下扑到爸爸怀里:“爸爸!你没事!呜呜呜……”熟悉的温度,熟悉的味道,真的是我的爸爸。
“你这孩子……到底怎么啦这是,一见面就撒娇,是不是今天数学又没考好?”我爸被我扑得眼镜都掉了,看着我哭又心疼又莫名其妙。
“吃饭了吃饭了……”我妈端着一大盘糖醋排骨从厨房里走出来。
“妈——”我妈也没事!
“妈妈!你没事!你没有被他控制……”
“说啥呢这孩子,看漫画看多了吧?”我妈被我抱得一愣,“让你别老看漫画,多看点经典名著就是不听,被谁控制了?净胡说八道,小脑瓜子也不知道每天在想啥……”我妈戳了戳我的脑袋,塞了一块排骨到我嘴里。
酸酸的酱汁,在嘴里化开,厨房的油烟呛得我睁不开眼睛。
被他控制……他是谁?
我想不起来。
不重要了,我已经回家了,只要和爸爸妈妈在一起就好了。
我看到厨房外面的玻璃门上有一本挂历,上写着1994年2月23日。
玻璃上映出来的,是那个还穿着小学生校服,戴着红领巾的我。
春来秋去,我升上了初中,作业比小学那会儿可难多了,每天都要做作业到很晚。
“咚咚咚。”半夜了,我还在赶模拟卷呢,我妈在外面轻轻敲我的门。
“妈这次去出差,给你买了条裙子。”我妈溜进来,轻轻关上门,“可别告诉你爸,你爸说小娃娃这么小就知道打扮不好,这是咱们娘俩的秘密。”
我妈从一个纸兜子里掏出一条白色的长裙,细细的肩带上面有几个蕾丝蝴蝶结。样子和我在少女漫画里面看到的款式一模一样。
“试试。”
我穿上长裙,在镜子里看着自己,竟然有了几分少女的模样。
“我女儿长得比我年轻的时候漂亮呀。”我妈一边给我系肩带一边说。
借着桌上昏黄的灯光,我看见了妈妈头顶上隐隐约约的白发。一瞬间,我莫名鼻子有点酸。那条雪白的裙子,不但是我的少女心,也同样是妈妈的少女心。
“妈妈,谢谢你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
我妈一愣,随即慈祥地帮我捋了捋耳朵后面的头发:“妈妈也谢谢你,让我完成了做母亲的心愿。”
不知不觉,我上高中了,每天晚自习之后老爸都会开着他的破尼桑来接我。
一走出学校就看到老爸蹲在外面,手里拿着的不是手抓饼就是豆沙包,都是我爱吃的。
“赶紧吃了在爸爸车上睡一觉,一回到家就洗澡,作业别写这么晚。”
“爸,我英文作业写不完了……还有两篇作文你帮帮我呗?”我滴溜溜地转着眼珠。
我爸叹了口气,闺女一撒娇他就没脾气了。
大年初一,清早我就起床给爸妈做了一大桌子菜,我妈在厨房外面,隔五分钟就来偷看一次,又怕影响我发挥不敢进来。
虽然米饭蒸煳了,鲈鱼烤焦了,但其他的菜看起来还挺像那么一回事儿。
老爸夹了一筷子塞进嘴里,来不及说好吃,眼泪就往外冒。
“咱们姑娘长大了,会照顾人了。”
高考全家人陪我一起瘦了一圈,可成绩还是不太理想,我妈倒是每天嘻嘻哈哈的没事人一样。
“妈,女儿考砸了,真对不起你和老爸遗传给我的智商。”
“傻孩子,考砸了就不用去外地了。”我妈笑着牵着我的手,“我和你爸都舍不得你,你是爸爸妈妈这辈子的骄傲。”
大学毕业了,我第一次把侯英俊带回家。
老爸的脸一直阴沉沉的,吓得侯英俊连手都不知道往哪放。一顿饭下来,老爸从来不喝酒的人,竟然把侯英俊带来的一大瓶白酒全干了。
喝醉的老爸非要跟侯英俊出去“聊聊”,我和我妈在楼上等了他两个小时也不上来,快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第二天,侯英俊告诉我,我爸拉着他跑去了我的小学门口。
“我女儿从小就跟你一间学校,她那时候就喜欢你喜欢得不行。我女儿是我的宝贝,是听话懂事的好孩子,17年前的每一天我就是站在这里接她放学。以后你也要每天都接她,不能让她一个人走夜路,你要是让她吃苦了受气了我就……”还没说完呢,我爸就哭了,像个小孩子一样伤心。
终于,我要跟侯英俊结婚了,婚礼在一个大教堂里。我穿着雪白的婚纱,肩带上绣满了蕾丝蝴蝶。
教堂里坐满了人,我挽着老爸的手臂,走过长长的红地毯,来到牧师的面前。爸爸把我的手交给了侯英俊。
大家都看着我笑了,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凝结那该有多好。
我环顾四周,爸爸,妈妈……这些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都祝福着我……
咦?
突然,我的心里有一丝空落落的。
那是一张空了的凳子,在拥挤的来宾席的中间。
那是谁的位置?
我想不起来。
“侯英俊先生,你是否愿意娶你面前的这个女人为妻,在神的面前与她结为一体,爱她、安慰她、尊重她、保护她,无论她生病或者健康,富有或者贫穷,始终忠于她,直到死亡将你们分开……”
死亡?我的心里莫名一颤。
“我愿意!”侯英俊掷地有声。
“汪旺旺女士,你是否愿意嫁给面前这个男人,无论贫穷、死亡……”牧师庄严的声音在教堂里回响。
“等等……”我叫停了牧师,“你说我叫什么名字?”
“汪旺旺女士……”
“不对,我不姓汪,我爸爸也不姓汪……”
我转过头问爸爸:“爸爸,我叫什么名字?”
“傻姑娘,是不是开心傻了?”我爸拍了拍我的手,“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了?”
“不对,爸爸,我不叫汪旺旺,这个世界上曾经只有你知道我的名字,你忘了吗?”
“孩子,你怎么了……”爸爸摇头。
“爸爸,我叫徒傲晴。”
我的眼泪夺眶而出。
一瞬间,我什么都想起来了,七路迷宫,爸爸的日记,我的家族,还有舒月。
真正的爸爸是不会忘记他为了让我有一个正常的童年,把我的名字小心地藏了起来,并且留下了只有我能找到的线索。
真正的爸爸已经死了。眼前的,是我心里的幻影。
“对不起,这个梦很美。但我知道这不是真的。”我哽咽着说,“我要醒来了。”
教堂,新郎,宾客逐渐变成了烟尘,随风散去。
“爸爸,我舍不得你,但我还要去救妈妈,去救我们俩最爱的女人。”
灯光昏暗,爸爸也渐渐变成透明。
“孩子……你长大了……”
爸爸摸了摸我的头,在他消失之前,用手指着一个方向。
黑暗中,那里有一扇门。
爸爸,谢谢你,哪怕是在梦里,在我虚幻的记忆里,你仍旧守护着我。
成为你和妈妈的女儿,是我这辈子最骄傲的事情。
爸爸,我爱你。
我睁开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