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经黑了,扑面而来的是嗖嗖的冷风,我站在单元楼顶楼的天台上,手上捧着的是那只银色的盒子,里面装着“神的血液”。
我终于见到他了。
他坐在天台的水箱上面,背后是城市的夜景。我妈妈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呆滞地坐在他旁边。
他长得真的很好看,就好像美国电影里走出来的童星一样。卷曲的头发染成了黑色,皮肤白皙透着红润,即使在黑暗中,眼睛依旧明亮,笑起来嘴角微微上翘,稚嫩的声音听起来宛如银铃一样,天真无邪。
如果不了解他,无论是谁也不会把他和魔鬼联想在一起。
43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微笑着说:“那不是你想要的吗?为什么要醒来呢?”
“把我妈妈还给我。”我紧紧握住手上的盒子。
“如果继续睡的话,我就能让你在死之前过完你想要的一生。”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在你出生那天,给你爸寄那张照片吗?”43从水箱上站起来,朝我笑了笑。
“我还是人类的时候,很喜欢和蚂蚁玩游戏,我喜欢把它放在一个水杯里,让它往外爬。每当它快爬到水杯壁旁边的时候,我就会加一点水把它冲下来。当它又游到水杯壁上时,我再加水把它冲下来——就这样一直加水,直到它筋疲力尽。水满了之后蚂蚁终于爬出来了,它以为自己的努力有回报了,以为自己得救了,它会拼尽最后一点力气往蚁窝爬。
“当它快爬到蚁窝的时候,我会把它捏起来,一条腿一条腿地拔掉,再拔掉它的触角——这时候要特别小心哦,因为如果拔得太用力,就会把它的内脏扯出来了,蚂蚁死了就不好玩了。——小心地拔掉它的四肢,它还会活一会儿,这时候再把它放在蚁窝外面。它就只能看着,再也爬不回去了。
“后来我发现人类比蚂蚁更好玩。我啊,看着约瑟夫·门格勒一次次拼了命地往游泳池岸边靠,但身体却在他每次快靠岸的时候把他往泳池中央拖——他央求我给他一次机会,哭喊着让我饶恕他。他脸上的绝望让他看起来像个可怜的普通人。遗憾的是他比蚂蚁脆弱多了,才扑腾了两下就死了。他的老婆,孩子,孙子,都没有你爸爸好玩。”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口气就像一个孩子在说他平常玩的任何一个没有生命的塑料玩具一样。
“我专门等到你出生的那天才把照片送给Shin,就是要让他在得到你的那一瞬间就失去你。人真的太好玩了,他们越有想保护的东西,就越恐惧。如果我不给Shin希望,又怎么能收获他的绝望呢?其实只要我愿意,当时就能拿回我的东西。之所以这么久才来,是因为我想让蚂蚁再爬一阵。”
43耸了耸肩:“所以我给了Shin时间,十五年。我从来都没试过这么有耐心,十五年对你们来说够长了,你们的一生也就是几十年,我的生命却是永恒的。可结论是——”
说到这儿,43张开手臂,露出了一脸倦怠:“什么嘛,太无聊了,一点都不好玩。”
“所以我们还是结束吧。”他朝我笑了笑。
“约瑟夫·门格勒……你杀了你爸爸全家……”我脱口而出。虽然对43的人性已经有了最坏的打算,而且老实说这个纳粹医生死不足惜,但是我还是没想到他是被43折磨致死的。
“哈哈哈,你说他是我爸爸?”43好像听到了一个很好笑的笑话,“你的爸爸会把你当成试验品吗?你的爸爸会送你去死吗?”
“这么多人,都不好玩。你好玩吗?”43笑嘻嘻地问我。
“……你凭什么把人的生命玩弄于股掌?”我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咬着牙说了一句。
“我是人类制造出来的‘神’呀。战争、贪婪和杀戮,你们人性中的‘恶’创造了我呀。”
43没有再说下去,他挥了挥手让我过来:“给我吧,小姐姐。”
“把我妈妈还给我。”
“好呀。”出乎意料地,43想都不想就同意了。
我慢慢地把盒子放在地上,然后站起来。
“盒子在这里,你先放了我妈妈。”我说。
我才说完,下一秒就看到我妈妈像突然没了骨头一样,从水箱一侧跌了下来,倒在了天台的边缘。
“妈妈!”我想都没想拔腿就冲过去,把我妈妈扶起来。可无论我怎么摇,我妈都昏昏沉沉的就像没睡醒一样,眼睛半睁半闭着,虽然还有呼吸,但我怎么叫她都没反应。
“别叫了。”43有点不耐烦地皱了皱眉头,“没用的,她的大脑被我的意识侵入得太久了,现在神经中枢已经受损很严重了,现在的她,和植物人差不多哦。”
“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妈妈!她是无辜的!你把我妈妈还给我!”我看着妈妈这个样子,眼泪立刻就下来了。
我以为我能跟电视剧里面的英雄一样,在危急关头还大义凛然,和敌人斗智斗勇。
原来我一点都不坚强。
“妈妈……呜呜……妈妈你醒醒……”无论我怎么哭喊,我妈的眼神还是那么呆滞。
“你妈妈我还给你了,你现在能把东西给我了吧?”43慢慢走过来,他甚至还保持着礼貌的微笑。
43不紧不慢地向盒子走去。
我拉着妈妈慢慢向天台边缘靠过去:“你会放过我和我妈妈吗?”
43捡起盒子:“当然——”
他把盒子打开:“不会啦……”他刚笑出来,瞳孔突然一缩。
盒子里面什么也没有。本来应该放着注射器的海绵槽里面空空如也。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刻,我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黑色的袋子,把手伸出了天台外面。袋子上有一根细绳,我用我的小拇指微微钩住那根细绳,袋子在风中摇摇欲坠。
43转过头来,我朝他大吼:“你要的东西在这个袋子里!只要我稍微一晃!这袋子就能掉下去!你不想冒险吧!我倒是想看看你快还是我快!”
我清楚地记得,我爸在日记里描述我妈被他控制的样子,大脑最开始在遭遇强行入侵的时候,因为神经中枢的排异性,全身会出现类似休克的抖动。如果他现在入侵我的大脑,我的小拇指哪怕抖一下这个袋子就会掉下去。
“没想到小姐姐还会骗人。”43冰冷的眼神一闪而过,随即又是模式化的微笑,“可我怎么知道你有没有骗我呢?袋子里的是别的东西吧?”
我不吭声,立刻转移注意力去想其他事——不能着了他的道,他问什么我都不回答,这些问题是对我的引导,一旦我按照他的思路去想,他就能读到我的脑波。
43歪着头看了我一会儿:“我要是过来了你不给我怎么办呢?”
我还是不吭声。
一不留神,本来被我悄悄拖到天台边的妈妈突然直愣愣地站了起来,一脚踏上了天台边缘。
“不要!”我大叫起来!我忘了他还能控制我妈妈!
“你不要伤害我妈妈!”我大吼道。
“很好,那你这次不要再耍花招了哦。”43笑嘻嘻地走过来。
我的手因为伸出去太久已经又酸又麻,但我还需要一点时间,不能让43控制我。
“你怎么找到他的?”我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什么?”43没明白我的问题,露出了一个疑惑的表情。
“我是说,你怎么找到门格勒的?”
“不重要了。”
“不,以你的能力,你早该找到他了——他在1945年战败之前就逃走了——”
“所以呢?你想说什么?”43对我的问题嗤之以鼻。
“你没有去找他。直到‘阿尔法’死后你才去了巴西,为什么?”楼顶风很大,我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快坚持不住了。
43的笑容突然没有了,眼睛里闪过一股浓浓的杀意。
“……因为你不能跟阿尔法去找他,在你没丢弃‘良知’之前……你下不了手……门格勒……是唯一一个你和阿尔法在一起的时候没办法杀的人,无论他做了多少坏事,你都杀不了他……”
还有三步。
“你恨他,不是因为他把你送去生命之泉农场……不是把你培养成战争机器……而是恨他从来没有爱过你……”
还有两步。
“……因为阿尔法会提醒你……你爱过他……”
还有一步。
“所以你不是‘神’!你只是一个从来没得到过爱的人而已!——你就是个被抛弃的怪物!”
43的瞳孔一下收缩,我突然感觉到一股无形的压力向我涌来,他生气了!
就是要你生气!
43心机很深,正常情况下在我三步开外就会停下来,绝对不会接近天台边缘,而是会用我妈逼我就范;除非我激怒他,让他失去理智,他才会无限靠近我。
这时候43已经走到我面前,几乎和我只有不到一米的距离。
我把小拇指一松——那只黑色的袋子就被我甩了出去,变成了垂直落体。
43头一侧,就在他分神的一瞬间,我藏在口袋里的另一只手迅速拔了出来。
打开保险柜的时候,我发现这只金属盒子比饭盒还厚,就在想会不会有夹层。
从出租车上下来之前,我把注射器拿出来,拆掉了塑化海绵,发现海绵下面有一把虎牙匕首,还有一张我爸写的纸条,上面写着:“瞄准头。”
我从没杀过人。但事实证明,当你的生命真的受到威胁的时候,杀人的时候根本不用想,人的求生意志被激发的时候是很可怕的。
我想都没想就照着阿尔法的眉心中间捅了下去。
只是,我完全没想到,替43挡了一刀的,竟然是我妈。
这一刀扎在我妈的肩膀上。
“妈!”
我妈倒了下去。
“妈!妈!”我扑过去一把抱住我妈,“妈!你没事吧?”
我妈身上的血从肩膀上蔓延开来,裙子渐渐被染成了红色,天台很黑我什么也看不到,只感觉到一股止不住的温热液体。
“妈……妈你醒醒啊……呜呜呜……”
“别……”我妈突然从嘴里吐出一句模模糊糊的话,“别……杀我的孩子……”
我一下愣住了。
我妈是用仅有的一点自主意识,替43挡这一刀的。
可是为什么妈妈保护的是43?
两种可能,其一是妈妈虽然大脑受损非常严重,但她感觉到了她的孩子有危险。出于母性的本能,她拼尽了全力想去保护她的孩子。但妈妈的意识已经非常模糊,她没有分清楚我和43,只是下意识去保护被攻击的人。
另一种可能,她想保护的是阿尔法,也许她在意识错乱的情况下忘记了阿尔法在很多年前就死了。
但我妈确实是自主地帮43挡了一刀。
“……她不可能还有意识……”43喃喃地说。
“妈妈……你醒一醒……”我搂着我妈的身体,使劲按着她的伤口。她的血被天台的风吹得冰凉。
“……为什么……”43还没说完,我听到两声枪响。
“砰!砰!”一枪打中43的小腹,另一枪打中他的肺部。
我愣住了,看到天台上的人,是舒月和几个我没见过的外国人。
43中了两枪,却没有倒下去。他没有露出一丝痛苦的表情,甚至连一丝害怕都没有。他的脸上没有惊讶,也没有愤怒。
“你们别过来,否则她们两个都要死。”43用英文缓缓地说道。
两个穿黑色西装的老外还想往前走,舒月立刻拦住他们。
“妈妈……妈妈……”我使劲搂住我妈,想帮她焐热身体,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手越来越冷。
无论我怎么哭,我妈一点反应都没有。
犹豫了一下,我把妈妈放在地上,转身爬上天台边缘,天台上的风很大,我看到下面似乎横七竖八地停着几辆黑色奥迪,里面跳出来几个老外正在往楼上冲。其中一个抬头发现了我。
我再往前一步就会掉下去。
“你干吗!你下来啊!旺——”舒月在风里大喊。
“舒月!你不要过来!”我大声打断她。
我没回头,看不见舒月什么表情。
“注射器我已经扔了,如果你为了给你弟弟报仇的话,我爸已经被你杀了,我也可以立刻死。”我深吸了一口气,“但求求你放过我妈妈,如果她现在还不去医院就会死的……”
“求求你……”闭上眼睛,我一只脚往外跨……
爸爸,对不起,我没有能保护好妈妈。我们马上就要见面了。
头好痛!!
我感觉到有一股很强大的意识涌进我的脑海。
然后我的身体失去了控制。
等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已经咕咚一声跌回了地上。
43站在我前面,低下头朝我看了一眼。
他的眼神很复杂,我没办法解释,似乎有不解,有厌恶,也有失落。还有一些我读不懂的东西。
我不知道他要干什么,所以我本能地挡在我妈面前。
他却没再看我,而是迅速抬起头,越过我向更高的地方看去,不到一秒,他身侧的水泥地上迸射出一束夺目的火花。
子弹打偏了。
地上多出了一个弹孔,随即一声惨叫从43看着的方向传来,一个人影从不远处另一栋大厦顶楼坠下来。
“你们听不懂我的话吗?”43的声音突然变得很冷酷。
“你逃不掉了。”站在舒月旁边的一个老外说。
“除了刚才掉下来的那个,附近还有2个狙击手,楼下有6个人,算上你们总共12个。”43的声音没有丝毫情绪,“我至少能在被你们爆头之前干掉7个——幸运的话,还有你们车上的那位。要不要碰碰运气?”
那个说话的老外表情明显变了。
“让我把话说完。”43转身看着我,一脸不屑,“你以为带着那支注射器跳下去,就能把一切都画上句号?”
我愣了一下。
43问我的时候,我明明什么都没有回答,他是怎么知道注射器在我口袋里的?
“你怎么知道的?”
“经常会有人太重视我的特殊能力,而忘记我还是生命之泉训练出来的军事机器这件事。”他哼了一声,“你没有胆量拿唯一的筹码冒险,如果你拿的是真的注射器,又怎么会不敢回答我呢?”
43一语中的,我从出租车上下来的时候,就挣扎过到底要不要把真的注射器放进袋子里。
我从来没经历过这种事,办法也是临时想出来的,根本不知道会不会成功。
如果我把手伸出去的时候风太大吹掉了呢?也许43走过来的时候我自己吓得抖掉了呢?那我连唯一谈判的余地都没有了。
犹豫再三,我还是从书包里拿了两只涂改液捆在一起,转而把真的注射器藏在校服口袋里。
我果然还是个智商欠费的中学生。
“你明明猜到了,为什么……”我想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控制我,却被他打断了。
“不重要了。”
不重要了,是43的口头禅。也许在他从漫天硝烟中走出生命之泉农场的那一天,一切对他都不重要了。
“其实,那支注射器对我来说一点作用都没有了。”43突然叹了口气,“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放过你和你父母吗?”
我屏住呼吸,阿尔法是因为我爸妈才死的,43今天就是来报仇的。估计说完这句话,就要对我和我妈下手了。
我下意识地搂紧我妈,从兜里摸出那支真的注射器,小心翼翼地把手伸向天台外面。虽然现在救不了我妈,但这玩意儿已经害死了这么多人,不能再让任何人得到它。
“也许永恒的生命对我来说太无聊了。”43忽然自嘲地笑了笑,突然看着我,“又或者是因为嫉妒你吧。”
我愣了一下。
嫉妒?他会嫉妒?嫉妒什么?
43突然向前走了一步,跨上天台边缘,侧头俯视着停在楼下的其中一辆奥迪。他的眼神骤然聚焦,就像子弹一样穿透了汽车外壳,盯着里面的人。
下一秒,紧密的三声枪响。
事情发生得太快,我还没想明白,就看到43的肩部、喉咙和大腿各中一枪,直挺挺地从我身边往楼下坠去。
有很多时候,你会不知道你为什么去做一件事。比如说,我不知道为什么会企图伸手去抓43。
他的手很细,我竟然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但我终究还是力气太小了,抓不稳又向下脱手了几寸。最后,我拉住了他的手。幸好他的外形也就是个小孩子,不算重。可坚持不了太久。过几分钟估计我也该脱臼了。
有很多时候你会没有理由的在一念之间决定去做一件事。就像43这种“自杀”行为,他明明可以杀了我的,但他没有。就像我从小到大都不是“白莲花”,却在他明明是凶手的情况下,拉住了他。
有时候人性远远比电视剧里那些直白的善恶分明复杂得多,根本就没有什么从一而终的善良,也没有一锤定音的狠毒。
很多时候,好和坏、善和恶,都只是看待事情的角度,不是定论。我们只是被多元的命运怂恿着、推搡着,去做一个二元的选择。
我拉住43的时候,他的喉咙已经被射穿了,说不了话。
他看着我,眼神平静。
我听到了他的声音,在我脑海里回响。
“放手吧,我死不了的,就当是睡了一觉。
“坐在车里那个老头快死了。我能感觉到,他今天冒险到这里来,无非是等不及想得到我的能力而已。
“讽刺吧,这个世界很多人都在追求永生,但他们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死亡。我一心想死,却偏偏活了下来。我遇到过怀揣无数目的的人,为了永生,为了战争,为了力量不顾一切地要得到我。人总是贪得无厌。
“永生不是我自愿的,我没有选择。
“我不想活了,过了今天,我连怨恨的对象都没有了。善良于我根本没有意义,我放过你了,却没有人放过我。这个世界上只要有欲望,我就没有安宁之日。”
43又露出了他那个完美的,却模式化的微笑。只是这一次,他的微笑里似乎有点悲凉。
“我没杀死你爸爸。”
我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
“不重要了。”43松开了手。
他坠落的那一瞬间,我的眼前突然一黑。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见。
没有一点声音。
没有光。
我看到了一扇很高很大的门。
在最后一刻,他把关于“门”的记忆,送给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