疼。
“喜欢这个梦吗?”
肩膀上的剧痛刺激了我的神经,我在恍惚中睁开了眼睛。
一双脚,一双孩子的脚,穿着精致的皮鞋,一只皮鞋的鞋尖上有血迹:“醒了吗?嘻嘻。还是要再来一下?”
那只皮鞋突然发力,又在我的肩膀上使劲踹了一脚。
“呃……”我疼得冷汗直冒,阿尔法又转头看着地上的玛丽亚。
“死了吗?”阿尔法踹了玛丽亚一脚。只见玛丽亚的身体软绵绵地翻了过来,瞳孔已经放大了。
“唉,死透了。”阿尔法有点遗憾地说。
“她的身体太老了,已经经不起这么大的折腾,坏掉啦!”阿尔法看了看屋子里堆积如山的玩具,叹了口气,“修不好了。”
“欧琳娜呢?!”我咬着牙从地上撑起身体。
“她在睡觉呀。”阿尔法冲我笑笑,指了指我的身后。
“欧琳娜!欧琳娜!”我爬过去,使劲摇着欧琳娜,可无论我怎么叫,她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对她做了什么?!”
“不要怕,她在做一个美梦。”阿尔法蹲下来,摸了摸欧琳娜的头发,“她正在和我弟弟玩游戏,那个梦里没有你,也没有伤害,她会很开心——她醒来时就会把你忘掉了。”
“你喜欢我的梦吗?——看吧,反正你对我而言已经是死人了。”这个金发碧眼的小男孩轻轻地说。
我突然看见,欧琳娜虽然昏过去了,但手里还握着枪!我用身体挡在欧琳娜的前面,慢慢地向枪的方向靠过去。
“阿尔法在哪里?你究竟想要什么?!”我决定说点什么分散他的注意力。
“阿尔法?谁是阿尔法?阿尔法又是谁?”阿尔法扑哧一声笑了,“我对阿尔法这个名字已经腻透了。
“我没有名字,我弟弟也没有。名字不过就是一个代号罢了,你愿意的话,也可以叫我杰克,也可以叫我汤姆、迈克尔、保罗、理查德……人总是很愚蠢地以为,知道了一个人的名字,就等于知道他是谁,就能给他下定义。
“猫咪有它的名字,小狗也有名字,连一栋房子也有名字——似乎人类表达‘爱’和‘重要’最原始的方式,就是命名——可是名字本身又有什么意义呢?是不是没有名字就代表从来没有存在过呢?”阿尔法回到凳子上面,一边玩着手指一边说,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我正在往欧琳娜的手边移动。
“我呀,就不喜欢名字,我讨厌被定义。可是我弟弟总是想要一个名字,他自己没有名字,就去偷别人的名字——他的第一个名字叫凯文,他很喜欢,用了十一年,可是凯文的‘爸爸’还是坏掉了;后来他又成了泰特,可是泰特的‘妈妈’也坏掉了……我忘了他偷了多少个名字,他呀,总是很天真地以为偷了别人的名字,就能成为那个人了。”
阿尔法——不,是43抱歉地对我笑笑,就像在替他淘气的弟弟赔礼一样:“你看到这间屋子里有这么多的玩具,它们都是我玩腻的,你也是。”
43看着我:“其实如果你没有逃过‘融合’,我们现在应该是一个幸福的三口之家——你变成我的玩具,我弟弟也可以有一个新妈妈。真可惜,我已经没办法跟你‘融合’了,我弟弟喜欢欧琳娜,你只能去死了。”
“融合……”看着地上玛丽亚的尸体,我突然明白了什么。
“哈哈,你很聪明,你好像猜到了。”43开心地拍了拍手掌,“在你睡觉的时候,我会先给你的潜意识开一扇门,偷偷绕开你大脑里的自我防御,再把你心里那只肮脏的小怪物放进去。我对这个小把戏已经相当熟练啦,但是再熟练也很难一步到位,刚开始我也只能在你做梦的时候控制你,你醒来之后我可就无能为力啦。对你的大脑来说,刚开始的时候,我就像是第一次见面的陌生人,它可是会排斥我的,哎呀那种感觉真难受。”43号说着,似乎回忆起了什么不好的事,打了个寒战。
“可是我去的次数多了,你的大脑就会放松警惕了,就像看门的狗不会伤害总是登门的熟人一样,慢慢地,慢慢地,它就会听我的话,对我摇尾巴,最后我就会变成它的主人——经过三次磨合之后,你就能成为我的傀儡啦!”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瓦多玛一而再再而三地叮嘱我:擦亮你的眼睛吧孩子,三次机会你失去了两次,下一次就再也醒不来了!
三次机会,正是因为两个意识需要至少三次“磨合”才能不再排斥融为一体!
“所以你必须要潜入我的梦境三次,才能跟我的大脑‘融合’!你也是这样操纵约翰森的!”
“你很聪明,但我没想要跟约翰森‘融合’。当我想和一个人‘融合’的时候,我会让他做美梦——我想杀一个人的时候,才会让他做噩梦。
“我进入过很多人的梦境。心情好的时候,就让他们死得利落点——跳楼也好,吞枪也好——心情不好的时候,就慢慢折磨他们——就像约翰森一样。他竟然和这个该死的女人结婚,这个贱人在战后逃到美国改头换面,一下就跻身了上流社会,但我还是把她认出来了——隔多少年我也能认出来!她身边所有的人都应该承受比死亡痛苦一千倍的折磨。”
43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戾气,但也就是一秒钟的工夫,他又笑了,露出了一口洁白的牙齿:
“所以呀,我为他设计了一个循环播放的电影。只要他闭上眼睛,就会一遍一遍看到这个女人被割喉、放血……我让他活着,死了可就不好玩了。他要长命百岁,日复一日地遭受折磨。”
“为什么你改变主意了?你最初想跟我‘融合’,但最后你想杀了我。”除了第一个美梦之外,后两个都是噩梦。我还差点因此跳楼。
“怎么说呢,毕竟你太普通,不在我选择玩具的范畴——没有钱也没有权力,你不能为我和我弟弟带来什么。但我弟弟却在最开始看中了你和这个女人。”阿尔法说道,“他真的很想有个所谓的家,他就是这样,永远都长不大。”
“可后来我发现,我只要有这个女人就够了。”
我没吭声,而是伸手去摸枪。
“你不用去拿枪了,你在伸出手的瞬间我就能让你爆头。”43笑了笑,“但我今天心情不错,所以我想跟你玩一个游戏。”
“当年我离开生命之泉农场的时候,把剩下的注射器都带出来了。”说完,他从身后拿出了那支我在梦里见过的金属箱子,边缘已经凹凸不平,上面刻着双闪电的标志。
箱子里面装着两支金属注射器。
43冷漠地看了看地上的玛丽亚:“本来这一支是要留给她的。这个女人就这么死了太便宜她了。要不是你捣乱,我还能再折磨她十年。”
说着他蹲在我的面前,他身高还没有一米四,语调平静缓慢,但我却像听到了野兽的磨牙声一样,身体无法遏制地发抖。
“我今天心情不错,我允许你选择一种死法:在梦里和你的小杂种一起玩十年再死,或者现在来上一针。但我这个人没什么耐心,我给你三秒吧:3,2,1。”
我还没反应过来,43就笑了:“那就怪物好啦——”
他抬起手向我扎过来,突然一个趔趄,他看见欧琳娜动了动身体。
43再抬起脸的时候,竟然有一滴眼泪从眼睛里落下来。悲伤,那是阿尔法才会有的表情。
“你就不能再坚持一会儿吗!没用鬼!”
阿尔法又迅速翻了一个白眼,脸上的悲伤迅速退去——说话的是43。
同一张脸,两种完全不同的表情快速交换着。
“那不是她要的……”是阿尔法,他失望地垂下了眼睛,擦了擦眼泪,“哥哥,够了……”
“不要打扰我!”瞳孔一下紧缩,随即变成了43那张没有情感的冷漠脸孔。
我连忙扶起欧琳娜,欧琳娜的眼睛里盈满泪水:“欧琳娜!你怎么样?是不是做噩梦了?你梦到什么了?”
“我做了一个很美的梦,梦到我的Dreamhouse、大花园……”欧琳娜一边哭一边摇头。
“你为什么要醒来?”阿尔法低头看着欧琳娜,声音低沉。
“是很美……我在梦里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我很平静、很安逸,可是我总觉得少了什么……我想不起来,我一直想,很努力地想。”欧琳娜按着胸口,拉紧了我的手,“我想起了你,你不在那里……所以我知道那不是真实的……”
43缓缓拍起了手:“爱真伟大,我该说什么呢……”
他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下一瞬间,收起所有笑容:“我只能为你的愚蠢感到惋惜!”说着,他把针朝欧琳娜扎过去!
“不!”我下意识地用整个身体护住欧琳娜,背后随即传来一阵刺痛。
时间在一瞬间变得很慢。
很慢。
世界在我眼里,从宏观,到微观,无穷无尽。
我看见地上的一粒灰尘因为冲击飞扬起来,飘落到了欧琳娜的发丝上。
发丝在空中打了个转,沾上了我没干的一滴血。
血滴被发丝反弹到皮肤的细纹上,就像干涸的黄土高原忽然多出了一片红色的湖泊。
湖泊里浮动着一颗颗红细胞,细胞在快速地裂变、融合。
细胞的内核,转动着一条螺旋形的基因链,里面包裹着无数染色体。
染色体里面,是一个浩瀚无垠的宇宙,那么近,那么远。
在宇宙中心,突然多了一滴蓝色的液体。
它越胀越大,开始吞噬周围的星球。
它就像一个吃不饱的孩子,最终吃掉了一个宇宙,吃掉了染色体,吃掉了基因链,吃掉了细胞和红细胞,吃掉了我和欧琳娜,和整个世界。
它越吃就变得越大。
然后它就毫无预兆地爆炸了,爆炸所及之处一片黑暗。
我又来到了那扇门面前。
可这一次,却是像相隔了数亿年。
门上的黄铜早已化为沉泥,连花岗岩都成了化石。没有地狱的使者,也没有撕裂的心脏。门上剩下的只有斑驳模糊的纹路。就好像它曾在无数世纪之前被层层雕刻,又在无数世纪之后腐朽剥落。
门紧闭着。
我忽然有种熟悉的感觉。就像一生飘零异乡的旅人,在万里跋涉后,站在山冈上看到彼岸朦胧的家的灯光。
我的大脑里,这种感觉像羽毛一样轻盈地滑过,又像暮鼓晨钟一样回荡。它并不是在言语,而是在用一种情感对我诉说:
回家吧,我的孩子。
温柔,就像是被妈妈抱在手里轻轻地摇晃。从出生,到死亡。我一生的记忆都涌了上来,然后又在模糊中淡去。
身体催促着我往前走,我推开了一个门缝。门缝后面,是无垠的宇宙。
两颗彼此相连的星球,连接它们的是一条银色的河,在寂静的宇宙中发出蓝色的光。
我把门一点点推开,门的那边,一股力量在吸收我的身体。
从我的血液,到骨骼,到器官……我感到从没有过的放松和舒服。
我慢慢地往门的另一边走去……
谁在说话?
好像是个女人,她好像在哭。
“磊……”磊是谁……
欧琳娜!我一瞬间清醒过来,拼命用手撑住了马上就要关住的门!
我不能过去!欧琳娜在叫我!
“……你是什么人?”
这一次换成43问我了。他不解地看着我,手上还拿着注射器,里面蓝色的液体已经消失了。
我怀里抱着的是欧琳娜,我摸了摸我的背,刚才的刺痛已经没有了。
我看了看我的手脚,又摸了摸自己的脸。没有变化。
刚才的一切都发生在几秒之间。
我和43对视着。
他突然歇斯底里地笑起来。
“哈哈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我没碰到过这么好玩的玩具!我要你!我要你!”他拍了拍脑门,“我果然是年纪大了,记忆力变差了!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梦里那个小怪物和我在生命之泉农场看到的这么像!我太粗心了。”
“我们是一类人。”43忽然盯着我的眼睛,恶狠狠地说,“让我看看你的记忆!”
“你很痛苦吧?”我也盯着他,慢慢地说道。
“哼!”43愣了一下,随即不屑地哼了一声,“该杀的我都杀了,该报仇的我也报了,我是被选上的人,低等生物拥有的情感在进化的过程中已经被我排泄掉了。你以为我是44吗?没想到你到现在还没看明白。”
“不,我说的是,和阿尔法生活在同一个身体里很痛苦吧!”
“你瞒过了阿尔法,你从来没想过要让欧琳娜维持自己的意识成为阿尔法的妈妈。欧琳娜是下一个玛丽亚,是你下一个傀儡。但阿尔法已经知道了,所以他现在拼了命地想拿回身体主动权对吗?你们两个,在很早之前就已经无法生活在同一个身体里了吧?”我看不到43的表情,但我闻到了空气中血腥味下的另一种味道。
汗的味道。
现在是2月底,加州的最低气温在2℃到3℃之间,夜晚在没有暖气的室内大约是6℃左右,我和欧琳娜都穿了两件毛衣,从睡梦中苏醒过来的第一感觉仍然是寒冷。当我靠近欧琳娜时发现她也在颤抖,但这种颤抖本身并不是由于恐惧,而是因为公寓年久失修窗户上的玻璃千疮百孔,外面的冷风灌进来导致气温骤然降低造成的。
在身体处于低温的情况下,我和欧琳娜都不可能出汗,那么汗味从哪里来?
唯一的可能,是对面穿着单薄衬衫的43。
出汗,是因为身体里的另一个人格正在跟他激烈地搏斗着。瓦多玛早在我搬进来的第一天,就已经把他们的秘密和弱点告诉我了。
“安菲斯比纳有两张脸,说谎的次数和说实话一样多……”
双头蛇隐喻的正是阿尔法和43,一个身体里的两个灵魂!
当年43目睹自己的“父亲”亲手杀死弟弟,在经受了巨大刺激后,43的内心只剩下一种情感——仇恨。他要报仇,就必须要活下去。
想要在生命之泉农场活命的唯一途径,就是登上食物链的顶端。
若要吞噬豺狼,必须有眼镜王蛇的毒牙;若要让魔鬼臣服,必须要成为撒旦。
抛弃人性中所有的善——道德,正义,怜悯……当然,还有爱——才能让他变成一个真正的怪物。
可是另一方面,他无法割舍关于弟弟的回忆——在43人生里唯一关于“人”的回忆。
于是他把他的灵魂一分为二,就像把硬币的正面和反面剥离开来。
44的人格诞生了——正确地来说,那不是44,而是他的过去,他对这个世界唯一的羁绊,他仅存的良知。
44的人格最初很虚弱,43有对于身体的绝对控制权。所以开始时弟弟的人格只在哥哥授意的情况下才出现——用以接近和迷惑哥哥所看中的猎物。
当时机成熟后,弟弟的人格便会乖乖睡去,哥哥便会利用弟弟人格建立起来的信任,将这些毫无防备的猎物推向致命的深渊。
“安菲斯比纳能够同时往两个方向移动,如果合作无间就是很可怕的猎人……”就像那位墨西哥司机所说的一样。
可是在长达四十多年的时间里,当战争和杀戮都成为过去后,43的人格苏醒的时间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渴望得到身体的支配权。
“安菲斯比纳有两个头,一个想往东走一个想往西……”
当两个灵魂有了完全不同的追求,一个奋力奔向光明,一个执着于追求黑暗。最后产生的结果将是一个身体撕裂成两半,谁都活不下去。
“……如果意见相左,则会为自己带来厄运……”
这才是真正的安菲斯比纳,战无不胜却又不堪一击的双头蛇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