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的夏季十分炎热,大部分市区里的现代住宅已经装了空调,可城郊那些年久失修的筒子楼根本负荷不了空调的电压,住在那里的大部分是南下打工的异乡人,所以一到夜晚,家家户户都会传来电扇“吱呀吱呀”的惨叫声。从远处看,那些屋顶上的吊扇就像不知疲惫的螺旋桨,在或黄或白的灯光里载着无数打工者的心事起飞。
在这些窗户中间,可以清晰地看到只有一家的吊扇没开,吊扇中间挂着一根麻绳,麻绳下方站着一个男人。他站在一堆漫画稿纸中间,面容憔悴,头发油腻,厚厚的眼镜上布满了油渍,指甲缝里还有没干的黑色的墨水。
他叫什么名字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快要死了。
此刻,他拽着电扇上的绳子,测试它能否承受他身体的重量。他本来就不算重,这几个月更加消瘦,吊扇足以承受他的体重。要是我死了,明天报纸会如何报道呢?漫画家在出租屋里自缢而亡?他摇了摇头否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根本不算是漫画家,充其量只能算是漫画助理而已。他负责给漫画家打好的稿子勾线填色、贴网格纸,扫描到电脑里,在空白画框中用软件填上对话内容。尽管年轻的时候也曾一腔热血地画过自己的故事,却在寄往各个漫画杂志社的过程中石沉大海。在这片文化沙漠里,连真正的漫画家都无法生存,更何况是他。
这不是一种体面的死法,漫画助理心想,但这是他唯一敢尝试的方式。他深吸了一口气,刚站上小板凳,门铃突然响了。
他没有朋友,这个时间能来找他的,八成是隔壁送牛奶走错门的。正当他准备忽略这个意外的时候,门铃又响了,连续按了好几下,铃声中透露着一股急躁。
没办法,他的人生向来如此,做什么都不顺利。
“谁啊?”漫画助理一边问,一边爬下凳子打开了门。
门外长长的楼道上空无一人。
漫画助理低头骂了句娘,关上门往里屋走,就在他踏进客厅那一刻,他看到吊扇下方端坐着一个少年。
“你好,我叫张朋。”对方露出一个几乎完美的微笑。
“你……你是怎么进来的?”漫画助理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眼花了。
张朋没有回答他,而是煞有介事地看着吊扇上的绳子。
“很多人以为上吊比较容易,其实很痛苦……首先你会窒息,然后开始全身痉挛,四肢开始抽筋后脊椎抽筋,这个过程至少是一分半钟,然后你的眼球会外突,大小便失禁,这个过程最难熬了,想死又死不了,要持续三分钟呢……熬过这几分钟,你才能真正死掉。”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试过呀。”对方笑着回答,就像在说别人的事。
“你到底是谁?我不认识你,你要做什么?”漫画助理下意识地退后了一步,但他很快反应过来,他的担忧是多余的。事到如今,无论对方是谋财还是害命,他都释然了——反正他一无所有,也不想苟活。
“我想要你帮我画一本漫画,”张朋笑着说,“订制故事哦。”
他从身后的一个背囊里掏出一本《寄生兽》,说道:“我想要这个风格的,你帮很多不同的漫画家做过助理,风格这些东西你应该也能模仿吧……”
“我不接,”张朋还没说完,漫画助理就打断他,“你走吧。”
张朋似乎并不在意,他只稍微顿了一顿,又接着说下去,就像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本漫画书的内容我已经想好了,也给你列出了一些关键的信息,至于其他的细枝末节,你可以发挥自己的想象力……”
“我说我不会画的,你听不明白吗?”漫画助理攥紧了拳头。
“为什么呢?”张朋歪着脑袋,但他似乎并不太在意答案。
“我……画不了漫画了,”漫画助理嘟囔了一句,“没时间画了。”
“因为你的病吗?”
漫画助理一愣,他万分疑惑地看着眼前这个陌生人。从医院拿到诊断书到现在,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连自己的家里人都不知道。他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留意你好长一段时间了,”张朋又露出了他的招牌微笑,“如果我说,作为交换,我能治好你呢?”
“你怎么治?”漫画家苦笑了一声,他没心思跟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中学生在这里瞎掰扯,“别说你能给我多少钱,这病就算是世界首富摊上了都得死。胰腺癌是癌症之王,到最后无一例外都是疼死的,我不知道上吊难不难受,但肯定比胰腺癌晚期好受一点。你走吧。”
张朋看了看眼前的漫画助理,忽然“扑哧”一声笑了。他的笑在这个场合里看起来十分不合时宜,尽管他极力想掩饰,却笑得更大声了。
“你给我立刻滚出去,今天我是打定主意要死了,也不介意多拉一个垫背的!”张朋的笑声激怒了漫画助理,他虽然是个胆小怕事的人,但也不想在一个高中生面前丢脸。
“其实最轻松的死法是这个——”张朋根本没有理会漫画助理的怒火,而是认真地指了指自己的脖子,“你看,这里有一条大动脉,只要拿刀切对了,血一下就会喷出来,然后你的神经就会快速失去知觉,只要三十秒,大脑就什么都感觉不到了。来,你看着我做一次。”
说着,张朋突然拿起放在桌面的水果刀,照着自己的脖子猛地切了下去。
漫画助理张大了嘴巴,他还没来得及惊呼,就看见张朋的鲜血瞬间染红了桌子上所有的画纸,连吊扇上都溅满了血渍。
这人该不会是疯了吧?
漫画助理缓了好几分钟,才定下神颤抖地走到张朋边上。张朋脸上布满了鲜血,在地上轻轻抽搐着,他的脖子被割开一半,显然已经断气了。救护车都不用叫了,血流成这样怎么抢救都没用。漫画助理腿一软,跪坐在地上。他从来没想过,在他去死的这一夜,有一个陌生人会闯进他家里,比他早一步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他的胃又开始抽搐,他搞不清楚是癌症的原因还是因为害怕。漫画助理冲进厕所,把能吐的东西都吐了出来,他不知道自己吐了多久,当他从厕所出来的时候,看到张朋已经从地上坐起来了。
“你想拥有我这种能力吗?”张朋看着眼前目瞪口呆的漫画助理,擦了擦脖子上的血,把自己写的大纲递给他,“你帮我画这本书,我治好你的病。”
吊扇再次发挥它的本职工作,缓缓地旋转起来。下面坐着一个还没从惊吓中缓过来的癌症患者,和一个一直保持微笑的少年。张朋把他多年来模仿正常人的举止练习得天衣无缝,除了他自己,没人能看出那张面具下曾经千疮百孔的身体,还有身体中跳动着冷血的海洋捕食者的心脏。
“世界上突然出现了一种可怕的病毒,人类社会爆发了大规模的死亡事件,主角在故事的最后选择站在了人类利益的对立面,寄生兽最终取而代之成为地球上新的统治者。表面上看,造成人类灭亡的原因是病毒引起的并发症,实际上是人类的原罪。狂怒、好战、盲从、色欲、冷漠、贪婪、自大……这一切劣根性,将人类引向毁灭。”这就是张朋给漫画助理《寄生兽》大纲的主要内容,他要这个故事按照他的方式结束。
漫画助理皱着眉头,这种故事无论给哪个编辑看,都会被直接扔出窗户。情节莫名其妙,逻辑狗屁不通,没有戏剧冲突,连故事结构都一塌糊涂,更别说阅读性了。但张朋对自己的故事十分满意——他不了解写作,他最熟悉的东西莫过于母亲日复一日朗诵的《圣经》和残酷世界里人性的丑陋。
游行中的施暴者将为自己的狂怒死去,他们是在草地上对他挥动拳头的男孩子;战争的始作俑者将为自己的好战死去,他们是深夜巷子里装作无辜的小偷和强盗;对电视养生盲目信服的人因为自己的盲从死去,他们是听信谣言把他当作毒瘤、肆意欺辱的人;猥亵男童的主教们因为自己的淫欲死去,他们是把他按在书桌上的校长;纵容校园犯罪的自保者因为自己的冷漠死去,那个人是日夜祈祷却从不看自己一眼的母亲。
对张朋来说,这个故事就是他交给世界最满意的答卷。他把自己经历过的每次伤害都在这个故事里还给了施暴者,每当他想到这些情节将会在未来的某一天发生,他的笑容就更深一分。
剩下的,就是让这一切变成现实。
漫画的绘制持续了将近一年,在这段时间里,张朋去过很多地方,甚至还去了父亲曾工作的美国。他堂而皇之地进入军事禁区和国家机密档案室,五角大楼和白宫对他而言没有太多吸引力,因为他要找的东西不在那里。对一个能够隐身的人来说,他几乎拥有了去这个世界上绝大多数地方的通行证。无论是在火车还是飞机上,没人会注意那些角落里空的座位上突然出现的凹痕。当人们看到安检装置无故自鸣,感应门突然开启,只会想到是机器出了故障,而不会意识到此刻他们的眼皮底下多了一个人。
这个世界由秘密组成,但张朋对大部分秘密兴趣索然,他只需要知道那些能够帮他实现计划的就可以了。
当然,还包括那些能帮助他的人。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在一些城市中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出现了一条印在廉价的复印纸上的广告,下方还印了一行花体的《圣经》经文:
见证奇迹——上帝创造世界花了七天,而我治愈你只需要一天。
你是否已经对生活绝望?你是否畏惧死亡?
神存在于人间——当你相信之时,就能起死回生。
不收取任何费用,为什么不试试呢?
主向他们说:“我实实在在地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吃人子的肉,不喝人子的血,就没有生命在你们里面。吃我肉喝我血的人就有永生,在末日我要叫他复活。”
这则广告写得并不高明,连经文都引用得莫名其妙,跟平常那些三流传销口号差不多,夸张的修辞很难不让人相信这是一场骗局。这些小广告并不是随机出现的,而是出现在某个特定的街角、某人上班必经之路的电灯柱上、某个家庭的门缝之下。
从某个上市企业的公司高管,到教会里的清洁工;从大学里年近花甲的教授,到某个高中食堂里的掌勺;从国家病毒实验室里的研究员,到活在城市暗处的偷渡客和通缉犯。他们要么是身患重疾,要么家人或伴侣恶疾缠身,甚至不乏瘾君子和先天残疾。他们都是张朋在暗中观察后选中的人。
计划开始了,张朋就像一个五星级米其林大厨一样,当他要精心准备一场盛宴时,往往从挑选食材开始。
大部分人早已对这种夸大其词的广告不为所动,但千万别低估一个绝望之人的盲目程度。
渐渐地,在这些“候选者”中间,出现了一些拨通张朋电话的人。他们将信将疑地询问了治疗的过程、特效药的成分,以及有没有药监局的注册文书,想尽办法探听电话那头的虚实。他们很快就发现,电话那头的男声似乎有一种难以言喻的魔力,他的英语带着浓重的亚洲口音,只能说出简单的句子和“是”或“不是”这样的回答。尽管他拒绝透露一切治疗的信息,言语中却透露出一种极大的自信,就像是有十足的把握。
每个人都有一样的感觉,电话那头要么是一个疯子,要么他真的像自己所说的那样,拥有某种被称为奇迹的能力,只是没人想到,张朋两者都是。
张朋在通话的最后给他们一个地址——通常是在城郊的废弃厂房或仓库里。几乎每个人第一次见到张朋的反应都一样,他们露出一种被低劣恶作剧耍了的愤怒,没人能想到刊载这则广告的是个还没成年的孩子。
“小兔崽子,你觉得这很好玩吗?我今天就替你父母教教你,你要为你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甚至有人向他挥舞着拳头。
可当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男孩开始展露他的“神迹”时,没有人再说话了——他们看见他被水果刀扎穿的手掌以惊人的速度愈合,血流到地上,奄奄一息的流浪狗舔舐了他的血液后竟然站了起来,瞎眼的猫也睁开了眼睛……
张朋始终有条不紊,神情自若,面带微笑。他的外语并不好,但语言已经不重要了,任何话语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他不需要再靠说什么证明自己,他知道在场的人都信了。
“你……你是谁?”那个早前向他扬起拳头的人问道。
“我是神。”张朋继续笑着,“只有相信我的人才能得救。”
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很简单了:张朋只需要用自己的血帮他们脱离毒品,让被海洛因摧毁的动脉恢复往日的活力;他让被医院判了死刑的人获得新生;他让久卧病榻的儿童从床上下来,到后院的草地上玩耍;他帮助那些曾经沉浸在痛苦里的家庭得救,让世界一片黑暗的人重获光明。
他展露的神迹和传统的布道不同,也从来不拒绝任何人的要求。他救好人,也救坏人,他从来不向任何人说“不”。他把自己的血肉分给他们,一如基督在《圣经》里记录的那样。
每个人都觉得他是无私慈爱的,但在张朋眼里,这些追随者只不过是他饲养的牲畜而已,最好的食材会得到精心照料,就像养殖人员会让最好的牛养在最宽敞的牛栏里,吃最新鲜的草料,甚至会给它们按摩和听音乐,让它们以最健康快乐的方式成长,然后再把它们送进屠宰场,用锤子敲碎它们的脑壳,再把牛肉以最昂贵的价格卖到餐厅里,成为餐桌上的佳肴。
张朋从来没有给这个团体起过名字,也从来没有告诉过他们自己的名字。随着信众越来越多,张朋制定了几条简单的规则:绝不向别人提起自己的神迹;绝不能在公开场合讨论自己或所行的神迹;被自己治疗过的人,必须发誓永远追随自己。
张朋的规则十分有先见之明,一些想脱离他的信众很快就发现,一旦他们回到家中停止治疗,几天后,昔日的旧病就会再度复发。
“你的血真的可以治病吗?还是只能缓解病情而已?”有人开始质疑张朋。
张朋的解释是,他的血液可以拯救每一具身体里的疾病,却无法拯救这个世界。如果地球是一个癌症患者,那么他身体里的细胞无论多健康也无法抵御癌变。这个世界已经病入膏肓,哪怕他的治愈能力再强,也不能让他的信众摆脱腐化和污染。
“病态世界里的人也只会是病态的,”张朋不紧不慢地回答着,“这个世界需要进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