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都听过温水煮青蛙的故事。
活蹦乱跳的青蛙遇到沸水会立刻跳出来,可如果将它放进装满凉水的锅里,在青蛙畅游时慢慢将水加热,当它发现水温的变化时再想跃出水面却已经没有了力气,最终会渐渐热死在水中。
这个故事最初刊载在康奈尔大学的某个科学期刊上,后来又流进人生励志的情感杂志,隐喻人们往往容易被安逸的环境迷惑,对越来越大的问题视而不见,最终死于自己的松懈之中。
暂且不讨论这个故事的真假,温水煮青蛙是对围绕在张朋身边的信徒们的绝佳比喻。
日子一天一天过去,他们沉浸在大病初愈的喜悦之中,全然没有发现自己对眼前这个总是面露微笑、沉默寡言的中国男孩越来越依赖。此时,张朋分给他们的血液越来越少,却越来越频繁,于是一周一次的见面变成了三天一次,又变成了每日例行的会晤。
一开始的“无偿治疗”逐渐变成了“等价交换”,张朋会有意无意地对信众们提出某些要求:“卫斯理,我希望你能把你积蓄的百分之五十用于组织发展,要知道在认识我之前,就算你倾家荡产也不可能治好自己的病。”
“艾伦,我听说你在新泽西有一所大房子,或许那里可以作为我们的基地。”
几乎没人质疑过这些要求,张朋已经取得了他们每个人的信任——他们相信张朋就是神指定的牧羊人,他拯救了自己的生命和灵魂,而他提出的要求只不过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
确实是小事,对张朋来说,他不在乎卫斯理究竟能掏出一百万还是一千万,也不在乎艾伦的房子有多少平方米,他深谙温水煮青蛙的道理,他知道他们今天答应自己小小的要求,明天也将会同样满足自己更大的需求。
一旦开始“奉献”,就会一直“奉献”,“小事”慢慢加温,就会变成“大事”。
“朱莉,你的父母从来没爱过你,他们活得够久了,久到已经变成了你的累赘。”
“安东尼,你的妻子早就出轨了,如果我是你,我会杀了她。”
“建次,你的上司是个人渣,如果他突然出了意外,没人会觉得惋惜。”
朱莉的父母死于心脏病突发,安东尼的前妻被埋在了后院里,建次的上司和他的车在回家的路上莫名其妙的爆炸了。
在张朋的怂恿下,围绕在他身边的信众开始做违法的事,甚至开始杀人,这意味着每一个成为凶手的人都回不到过去了。当你能杀害自己的父母、妻子和上司,你就能杀害国会议员,就能对马路上任何一个陌生人开枪——这些事的本质都一样。关键是你已经触犯了法律,你想要回到过去,你就会坐牢,甚至坐上电椅丢掉性命。
无法回头,这是张朋为信众们设置好的陷阱。当你们的双手沾满鲜血,你们就只剩一个选择——心无旁骛地追随我,只有我能让你们安全,因为我是你们的神。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在信众之中的大多数人,仍旧相信他们走的是一条通往救赎和光明的康庄大道。
当一个人接受了自己的黑暗面,黑暗将瞬间吞没他。如果一个人单枪匹马杀了人,他或许还会有点愧疚,可当一群凶手聚集在一起,事情就变得不一样了。他们说服自己做的决定是正确的,罪恶感在彼此的鼓励中消失,人们逐渐忘掉了拿起屠刀时的恐慌,反而觉得张朋的教唆解救了自己一直以来被压抑的灵魂。
里昂就是其中之一,他是张朋最坚定的拥护者。
里昂,一个典型的意大利名字,作为里奥纳多的缩写,本意是“像狮子一样强大”。现实中的里昂和强大丝毫不沾边——他因年幼时的一场高烧成为一个小儿麻痹症患者。
在遇到张朋之前,里昂是一个近乎狂热的基督教徒,他从小向往成为一名牧师,幻想自己站在神圣的布道台上演讲,向人描述《圣经》里美妙的天堂和等待着异教徒的地狱烈火与无尽酷刑,可是因为他的先天不足,并没有走进神学院,而是成为一个终日寡言少语的电话接线员。
在遇到张朋之后,里昂把他对信仰的执着完全转移到了张朋身上,他相信这个中国籍男孩就是耶稣基督的转世——他展露的神迹和《圣经》里描述的一模一样,他用自己的血肉治好了里昂的残疾和让现代医学束手无策的疾病;他对待贫穷无助的可怜人与对待权贵的方式别无二致;他让人们重新找回信心和激情;他为无家可归者和流浪动物提供屋檐与食宿……能做到这些的,除了上帝之外,还有谁呢?
而对于张朋而言,里昂不仅只是一个接线员,因为里昂工作的地方是国家科学院的病毒研究中心。
“里昂,你在病毒研究中心工作了这么久,你知道为什么他们研究病毒吗?”在一次治疗结束之后,张朋有意无意地问里昂。
“也许是……为了研发疫苗?”里昂显然之前并没有想过这些问题,他顿了顿,试探性地回答。
“不,”张朋摇了摇头,“是为了战争。”
里昂没有说话,他低下头,想起那些穿梭在实验室大楼里神色匆匆的军人。
“你喜欢战争吗?”张朋问。
“当然……不喜欢,”里昂有些犹豫,他希望自己能回答出让张朋满意的答案,“没人喜欢战争。”
“战争很残酷,”张朋重复着里昂的话,脸上露出笑意,“你说得没错,但不能否认的是,人类的文明进程和重大变革,自古以来都是靠战争推动的。战争终结了过时的统治政权,战争推动了国家的统一,而战争产生的科技成就了我们如今的生活。没有装甲战车和洲际导弹,就没有通用汽车和民用飞机;没有军事卫星和侦察系统,就不会有现在的网络和导航;同样地,没有生化武器,病毒疫苗的研究也不会日新月异……更重要的是,每次新世界秩序的出现,都是在战争之后,所以它是一把双刃剑。在普通人看来,战争只会让人死亡,可是我不这样想,我希望你也并不只是个普通人。”
里昂舔了舔嘴唇,他为他之前的答案感到有些懊恼,他不希望张朋觉得自己只是个肤浅的普通人。
“当然,我知道你不一样,”张朋拍了拍里昂的肩膀,让他从焦虑中平静下来,“如果我告诉你,我们必须发动一场战争,才能迎来属于我们的新世界秩序,你会站在我这边吗?”
几乎没有犹豫,里昂点了点头。
“很好,我知道你是我要找的那个人。”张朋脸上的笑意更深了,“我有一个计划,但在那之前,我需要你帮我一个忙。”
“您需要我做什么?”里昂实在想不出来,他能给张朋什么样的帮助。
“我需要你从实验室拿一样东西给我。”张朋说,“一种没有解药的致命病毒。”
“可是我的工作权限接触不到病毒库……”里昂皱起了眉头,“并不是我不愿意帮忙,就算我能进去,我也辨认不出是哪种病毒。”
“你不知道,但有人知道。”张朋对里昂的回答一点也不意外,他不会告诉里昂,在几个月前他就开始调查这个接线员的底细,不只是他的工作,甚至从他的生活习性到交际圈都一清二楚,“想想你的同事或上司,你每天都帮他们转接各种电话,你虽然不直接接触病毒库,但你能轻而易举地知道这些核心工作人员的大部分秘密。”
里昂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抬头看向张朋喃喃地说:“有一个人,乔伊……”
张朋满意地点点头,他等的就是这个名字。
“乔伊,”张朋做了个手势让里昂说下去,“谈谈你对他的了解。”
“他是实验室的核心研究员,伊朗人。”里昂若有所思,“为人正派,总是彬彬有礼,我听说他结婚了,妻子怀有身孕,从外表来看,他和别的研究人员没什么区别,只是……”
只是乔伊总是在大部分人下班以后,利用实验室的内线电话拨免费长途回家。和平常表现出来的温文儒雅不同,电话里的乔伊就像一个躁狂症患者,无时无刻不透露出焦虑。他对他在伊朗的父母说起实验室对病毒用途的遮遮掩掩,说起那些每天过来了解研究进程的军方高层,还说起日益白热化的伊美关系。每一个细节都让他的忧虑加深一层。
他说起爱因斯坦的时候痛哭流涕,他说爱因斯坦在写信给罗斯福的时候,自己根本没预料到原子弹将会夺走日本成千上万普通老百姓的性命。乔伊害怕自己会成为下一个爱因斯坦,他害怕自己培养出来的病毒会变成生化武器在另一个国家爆炸,而那个地方或许会是自己的祖国。
乔伊的一切担忧,都被电话的另一条线里的里昂听得一清二楚。
“如果他担心的是战争,”张朋歪了歪脑袋,慵懒地说,“那我们就该让他相信,他的一切担心都是真的,生化武器是真的,攻打伊朗也是真的。”
“可我们怎么才能让他相信呢?”
“如果他在伊朗的家人突然全都死了,他会怎么想呢?”张朋眯着眼睛,“只有当乔伊的猜测都是真的,他的家人才会被灭口。”
“可是……”
“新世界的秩序,”张朋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里昂,“别忘了你刚才说的,你会站在我这一边。他的家人不是你要担心的问题,你要做的是在适当的时机告诉乔伊,只有把病毒交给我们,才能阻止他所担心的事。”
“可我怎么说服他呢?”里昂有些六神无主。
张朋突然站起来,凑到里昂耳边压低声音说:“你不是一直想成为牧师吗?站在教堂中央布告的人,神的代言人……以前你总觉得是身体的残疾限制了你的口才,可现在我已经把你变成一个健康人了,怎么还是对自己没有一点自信呢?”
“我……尽量试试。”
“我不要尽量,我要你说服他把病毒拿出来,无论用什么手段。说‘好的’。”
“……好的。”
“很好,”张朋整理了一下里昂的衣领,“我知道你不一样。从今天开始,你不是里昂了,我会给你一个新名字。”
“新名字?”
“就叫亚伯吧,”张朋又露出那个人畜无害的微笑,“亚伯,《旧约》里的名字。”
“神的仆人……”里昂喃喃地说。
“听说你还有家人在那不勒斯?”
“我妻子和儿子,安东尼奥……”
“把他们接来美国吧,我们很快会有一个真正的世外桃源,”张朋说,“一个仙乐都。”
几周后,马里兰州的美国国家科学院,深夜。
当乔伊再次接通来自伊朗的电话时,等待他的不是熟悉的母亲的声音,而是来自伊朗警察的通知,“您的家人昨日遇害,原因仍在调查中……”
乔伊从最初的震惊转为愤怒,随即失声痛哭。在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另一个声音从电话那头传来,正是负责接线的里昂。
不,是亚伯。
“乔伊,我知道你父母是怎么死的……”亚伯的声音平静温柔。
“我猜得果然没错,他们杀了我父母,生化武器并不是我的过度担忧,战争要爆发了!”乔伊带着哭腔,声音歇斯底里。
“如果我告诉你一个办法,你只需要冒一些风险,就能阻止这场战争,甚至为你的家人报仇,你会愿意吗?”
“什么办法?”
“你需要按我说的做,”亚伯咽了咽口水,“把病毒从实验室带出来,交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