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凡诚在病床上醒来时,他看到父亲坐在窗边,阳光洒在地上,却没有照到他的脸上。他蜷缩在阴影里,佝偻着身体,戴着一副眼镜,镜片反射着银色的光。他的头发全白了,脸上的沟壑也更深了,身上穿着一件条纹发皱的衬衫,散发出老年人身上才有的气息。
“爸……爸……”张凡诚在说这句话的时候,突然发现自己的脑子开始清晰起来,他之前好像一直生活在混沌之中,此时脑海中扭曲混乱的世界像潮水一样退去,涌上来的是像叶脉一样清晰的思维方式。他从来没有这样思考过任何问题,但他还没来得及狂喜,就被一阵剧烈的头痛吞没了,“头……好疼……”
“头痛是服用MK-58的副作用,这种药对大脑永久性损伤的治疗效果并不好,而且你已经错过最佳治疗时期太久了。”这句话,父亲像是对他说的,也像是对自己说的,“你的妈妈,已经去世了。”
“大火……妈妈在房间里……”
“消防队来的时候,她已经……”父亲没有再说下去。
“有人……当时有人进来了,他们没有救妈妈。”张凡诚的表情逐渐变得狰狞,不知道是因为头疼,还是因为愤怒。
父亲愣了一下,随即颓丧地坐在椅子上:“我对不起你们母子俩。”
一老一小就这样坐在病房里,经过长时间的沉默,父亲又说道:“我已经订了明天晚上的机票回美国,那边的研究还需要我,你跟我一起走。”
张凡诚抬起自己的手,从床上撑着身体坐起来,走到旁边的洗漱台边。镜子里的脸因为烧伤变得可怖,头顶只剩下两三根稀疏的毛发,身体歪曲肿胀,胸口以下没有一块完整的皮肤。张凡诚用残缺的手指拂自己的脸,他的疼痛也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在这之前,他从来没有照过镜子,他遭遇过的事情和人就是镜子,而在眼前的这面镜子里,他看到一个狰狞的怪物。
“吃了这个药,会慢慢痊愈的。”父亲似乎注意到张凡诚的异样。
有的伤会痊愈,有的则不会。他忍着剧痛回想起过去的每一张脸,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意识到这些人都对他做了什么,猥亵他的幼儿园园长、欺负过他的每一个人,还有那些置他和母亲于大火之中的人,他们都该死。
“我……不走。”
“为什么?”父亲说,“去美国,我会给你安排新的生活。”
张凡诚摇了摇头,他在药物的帮助下意识到,活着究竟是什么感觉。张凡诚透过镜子看着身后的老人,他不会告诉他一个五六岁的孩子在深夜一次又一次被凌辱的仇恨,经历殴打和暴力的仇恨,被锁在隔间里亲耳听到邻居对话的仇恨。这种仇恨迅速地蔓延到他大脑里的每一根神经,他已经死了,是仇恨在支撑着他,他已经成为仇恨的一部分。
“我不可能让你一个人留在中国……”
“我不走。”张凡诚一字一顿地说。
父亲的脸上流露出一丝惊恐,他刚才捕捉到儿子眼里一闪而过的阴郁,他怀疑是不是自己看错了。
“如果你想对我负责,你留下。”
“我……”父亲一时语塞,他还并未习惯跟眼前这个智力逐渐正常的儿子说话,“我在美国还有研究项目……”
“研究项目很重要吗?比自己的家人还重要?”
父亲并没有接话,他低下头,想起水族箱里那只陪伴了自己十多年的生物——雅典娜。
“到了美国,你是否能履行一个父亲的责任?还是把我扔进另一个家庭,上另一所学校,假装我是正常人?”
“我的研究项目是保密的,这些药也是保密的,我需要断绝跟外界的联系。”父亲的语气有些艰涩。
“你可以带走我,但你给不了我新的生活。”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走,我没办法给你更好的治疗,这些药也不能永远……”
“有这些药就够了,”张凡诚按住自己的太阳穴,他的头疼更加剧烈,思维却越来越敏锐,“现在这样很好,你别忘了,是你欠我的。”
张凡诚最后还是留了下来,他带着父亲给他的药和钱,回到了和母亲曾经居住过的骑楼。因为药物的作用,他开始长高,疤痕逐渐消失,头发开始生长,没有人认出他,所有人都认为那个傻子早就被火烧死了。
他没有装修被大火烧过的房子,墙上被熏黑的痕迹清晰可见,地板的缝隙里还留着灰尘残渣。他不想忘记这些疮疤,仍旧睡在那个狭小的隔间里,当深夜来临的时候,他会静静地坐在那儿,凝视着客厅墙上隐约的十字架痕迹,那是母亲曾日夜祈祷的地方。
有神吗?
有的,但不是这一个。他对自己说,现在的神不够善恶分明,任由恶人作恶,却仍对他们心存怜悯。
张凡诚从没有真正地上过学,但他能轻易地穿梭在学校和学校之间,他需要的仅仅是一套校服而已。他尽量让自己不起眼,事实上他的外貌和身材确实容易混迹在人群之中。他混进早上上学的学生群中进入学校,在各班教室里游荡,找到一张空课桌就坐下来,头埋进书本里,没人会在意他是谁。张凡诚也给自己取了一个新的名字,并且利用MK-58带给他的隐身能力潜入办公室,把自己的名字加在不同的花名册上。
张朋,朋友的朋。
逐渐有人认得了他,记住了他,甚至还会问:“张朋今天没来上课吗?”
张朋在学校并不是只为了学习课本上的知识,而是学习如何伪装成一个心智正常的十几岁少年。他从来没有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过,他的童年是支离破碎的,但不意味着他不能模仿。他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从暗处观察每一个人,心里分析并记录他们的语言和动作,回家后在镜子前练习着学到的每一个表情:快乐、骄傲、得意、忧愁、低落、惊慌失措、焦躁不安。他一遍又一遍地练习着笑脸,让自己看起来人畜无害、友善温暖。
不只是身体上的模仿,还有心理上的模仿。为了考试成绩而伤心,为了明天是否下雨而忧虑,如何兴奋地谈论自己喜欢的某部电影。
虽然他对大多数人的日常生活毫无兴趣,但渐渐地,他看起来和普通中学生没什么两样。除了有些纤弱之外,他也会哭会笑,会讲一两个笑话逗女生开心,会在饭堂排队的时候和掌勺大厨闲扯两句,会在遇到流浪小动物的时候面露怜惜,小心地喂它们食物,在阳光下挠它们的脖子,抱它们回家。
在没人看到的小隔间里,张朋才会掐死它们。杀戮让他感觉到安心,因为那是他长大的方式。
经过长时间的服药,张朋发现父亲说得没错,MK-58能治愈大部分疾病,但对治愈他的脑损伤效果并不好,事实上,药效没过多久就开始骤降。
张朋思维清晰的时间越来越短,混沌的时间越来越长。他开始逐渐加大药量,从一天一颗增加到一天三四颗,并伴随着药物强大的副作用——头疼。
最难受的时候,他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小隔间里疼痛到窒息,倒在地上抽搐休克,他张大嘴巴,大口大口地吸入空气,按住自己发抖的手脚,静静等待阵痛过去。他心里知道,熬过这次痛苦,就会又迎来一段时间的清醒,也许八小时,也许十二小时,他的逻辑思维和反应能力,将会超出任何同年龄的孩子。
如果不是因为难产,张朋就不会傻。他的智商继承了父亲,样貌则继承了他的母亲。他本来应该是人中龙凤,有一个快乐的童年,上一所重点小学,长大后从事着体面的职业,有可能和他父亲一样成为一个生物学家……然而这一切从他出生那一刻起都化为了幻影,这个世界的良善似乎将他遗忘了,而所有的恶将他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头痛过后的张朋躺在地上,他感觉到自己的思绪就像是一块支离破碎的拼图,正在迅速地拼合起来。他的记忆像蜘蛛缓慢修补出的一张大网,而在大网中间的那个防空洞比以往任何一个时候都要清晰,托MK-58的福,他能想起水泥地板上潮湿的味道、沁凉的空气,和那个女孩子细软的头发及裙摆的颜色。
他还记得她说的每个字、每句话。分别快十年了,她现在怎么样了?
命运没有让张朋思考太久,他们很快重逢了。
那是一个普通的下午,张朋选择在午休的时候混进新学校。他费了点劲才搞到这所学校的校服,毕竟是市重点,校服不是在学校小卖部就能轻易买到的。
在他路过走廊的时候,一个戴眼镜的男生突然朝前面的人叫道:“汪旺旺,你的试卷。”
张朋浑身一震,然后看到了她,那个在走廊尽头拿着考卷、愁眉不展的瘦弱女孩。
张朋第一眼并没有认出汪旺旺来,她变了很多,以前莲藕一样肉乎乎的手脚已经被彻底拉长了。她个子不高,头发贴在汗津津的脸上,面颊圆润,几颗不太明显的雀斑贴在鼻子上面。
他渐渐将记忆中的人和眼前这个女孩对应上,她在他眼中逐渐焕发神采。她真漂亮,不是传统意义上瓜子脸、大眼睛的漂亮,而是没有任何矫揉造作、自然的漂亮。她对自己的漂亮似乎并不自知,眼睛里没有丝毫骄傲,一如小时候那样清澈见底。
汪旺旺径直从张朋身边走了过去,没有一丝一毫的迟疑,她的目光甚至没有在他脸上停留。一时间,张朋竟然有些手足无措,他在无数的夜里想念过的这个唯一的朋友现在就在他眼前,他担心错过她生命中太多的片段,担心失去她的关注,以及在她心中曾经的位置。
确实,张朋身上的变化十分明显,他的身高已经快一米八,头发浓密,苍白的脸上有一两根新长出来的胡须,没有一丝一毫当年那个弱智儿的影子。
他悄无声息地跟在她的身后,走进她的班级,随便找了张凳子坐下。他跟着她上课,放学,转进拐角的漫画书店,看她翻开一本一本的漫画书。在这么多本漫画里,她最喜欢《寄生兽》。
汪旺旺对张朋的尾随并未察觉,她每次翻开漫画,就会迅速沉浸到内容中,甚至连书店老板不耐烦的眼神都能忽视。她喜欢咬着手指看书,偶尔蹙眉,一页一页地迅速翻着,偶尔慢下来,又往回翻两页,直到太阳下山还不肯离开。
就像他们以前在防空洞里的每次分别,汪旺旺都不肯离开一样。
张朋一直默默观察,逐渐了解了汪旺旺所有的生活轨迹,他发现她的家庭比他想象得复杂。首先,汪旺旺没有住在自己家,而是住在一个叫汪舒月的女人家里。她的爸爸妈妈住在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她只有一个月才回去一次。当她不在家的时候,她的家里似乎有一个穿着打扮和她极其相似的女孩,被汪旺旺的爸爸妈妈称为“女儿”。每当汪旺旺回家的时候,这个“女儿”就会莫名其妙地失踪,当汪旺旺离开后,这个“女儿”才会回来,而汪旺旺对这一切似乎一无所知。
那个女孩的名字叫徒傲晴。
当时,张朋并没有过分关注这件事,这个世界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很多,但他在乎的人只有一个。张朋就这样悄无声息地“陪伴”着这个唯一的朋友,直到半年后的某一天晚上。那天刮八号台风,暴雨把整个城市刮得七倒八歪,汪旺旺冒着雨从校门口冲到了漫画书店,而张朋早就等在那里了,他知道汪旺旺今天会来,因为今天是《寄生兽》出新一期漫画的日子。
“老板,《寄生兽》新的连载到了吗?”那个女孩连自己被淋得湿透的头发都来不及擦,就大声问道。
漫画书店的老板翻了个白眼,不耐烦地往书架上一指——又是这个只看不买的货。
汪旺旺刚想把书从书架上抽出来,另一只手却把她向外拽了一把,一个身材高大的女生扯开汪旺旺,从书架上抽出新的连载。
“喂,你凭什么推我?”汪旺旺诧异地问,“我先来的!”
“是我先看到的。”对方白了她一眼。
“你怎么不讲道理?明明是我先看到的!”
“你几年级的?”
“我……初一。”
“我初三的。”那个高大的女生哼了一声,“你们老师没教你尊敬学姐?”
“我们老师教我们敬老,你是老太婆吗?”
“你再说一遍?!”对方突然转身,朝门口几个在看少年周刊的高年级男生喊道,“这个初一小孩抢我的书还骂我,见过这么不懂事的吗?”
其中一个男生走进来,把汪旺旺逼到墙角:“你说她什么?”
“我说她要讲道理,是我先看见这本书的。”汪旺旺不依不饶。
“谁证明你先看见了?”
“谁都……”汪旺旺的眼睛突然扫到书店一角的张朋,“他可以证明,他看见了!”
“你看见什么了?”那个高年级的男生显然才看到店里还有这么一个人,他往后缩了缩,问道。
张朋正想开口说话,突然一阵剧烈的头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药效的副作用突如其来,比预计的时间提前了。
不应该啊,明明还有两个小时。张朋茫然地想着,但很快被头痛冲乱了思绪。他紧紧咬着牙关,以防自己承受不住疼痛而在地上打滚,他下意识地用双手环抱住身体,但仍抑制不住全身剧烈的颤抖。
“这是你朋友啊?”高年级男生看到张朋的样子,哑然失笑起来,“都怕成这样了,估计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吧?看来他还是知道点轻重。”
说完,他又推了汪旺旺一把,拉着那个女生拿着漫画离开了。
雨越下越大,汪旺旺叹了口气,转身对角落里的张朋说:“你也不用这么怕吧?大不了我俩一起被打一顿。”
张朋没有说话,他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药塞进嘴里,尽量压低身体,大口地喘着气。
“你怎么了?不舒服吗?”汪旺旺有些疑惑。
张朋摇了摇头,艰难地露出一个微笑。他曾经对着镜子练习过这个微笑成千上万次,但他面对她的时候,却对这个表情不自信起来。张朋很想问问汪旺旺还记得自己吗,话到嘴边,却变成:“你……喜欢看《寄生兽》吗?”
“嗯。”汪旺旺侧过脸,没再看他。
你还记得我们的约定吗?
“为什么……喜欢这本书……”
“米奇(寄生兽的名字)很酷呀,”汪旺旺漫不经心地翻着书架上的漫画,“听说很快就要出大结局了,好多人都说他们会死,但我希望米奇和新一(被寄生的人类主角)能活着。”
“可米奇……杀人……”张朋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是异类……”
“他杀的是坏人,”汪旺旺为米奇辩解着,“你没看漫画吗?这个世界有很多事本来就是错的,所以米奇和新一才努力去改变它。”
“是这样啊……”
“嗯,”汪旺旺点点头,“我不觉得米奇有错,坏人就应该被消灭啊。”
张朋看着汪旺旺,他并没有意识到,那只是一个初中小女生被欺负后负气的话。
她没变!张朋欣喜地想,她一定还记得我们小时候的约定!坏人都该死!
“你笑什么?”汪旺旺莫名其妙地看着张朋。
“没……没事。”他把头埋在双手下,怕自己流露出来的狰狞吓到这个昔日的朋友,“你喜欢米奇……”
“米奇一开始可能是坏的,”汪旺旺自顾自地解释道,“但他的宿主新一是好人,因为新一的善良,米奇也变善良了。我喜欢新一,所以不希望他死。”
张朋有些不解地盯着汪旺旺,他一时间揣摩不出这句话的含义,却能从汪旺旺脸上读出她对新一的好感。
原来新一那样的人就叫“善良”的人吗?新一多愚蠢啊,在这个残酷世界里,新一的善良有意义吗?
“雨停了,我先走了。”
张朋没有跟汪旺旺一起离开,又过了一会儿,头痛才逐渐缓和。他一个人离开书店,一路上思考着汪旺旺说过的话,他感到困惑。
在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里,张朋只是模仿着同龄人的生活习性,但他的模仿只为了融入其中,并没有深入地思考过他们复杂的感情。在他看来,世界由强者和弱者组成,人吃牲畜,人吃人,强者欺凌弱者,人性本恶。
为什么汪旺旺喜欢的并不是能够杀人于眨眼之间、没有情感的却无所不能的寄生兽米奇,而是一无是处却有一堆无用情感的人类新一呢?
“嘿,张朋,过来帮哥们儿一个忙。”
张朋正在思考着,忽然听到一个声音。他回过头,声音是从一条小巷里传来的。
那是一条离学校不远的小巷子,最近在施工拆迁,大部分住户都搬走了,房子的墙面上画着各种大大小小的“拆”字,拐角处稀稀落落地堆着工地泥沙和废弃垃圾。
巷子里面没有灯,只有几个高中生手里的烟头闪着若有若无的火光,看上去像是张朋之前混入过的班级里那几个爱带头闹事的学生。他们几个手里拎着桶,正围着一个灰头土脸的黄毛青年。黄毛青年看起来像是已经被揍了一顿,此刻他的手被反绑在破旧的栅栏上,正奋力挣扎着。
张朋露出他的招牌微笑:“怎么了?”
“这家伙偷了兄弟几个的钱,”为首的高中男生揉了揉鼻子,“教训他一下。”
“我没偷你们的钱!我是看到钱掉在地上的!”他歇斯底里地喊着,刚挣扎两下就被踹了一脚。
“哥儿几个按住他,”高中生一边说,一边笑嘻嘻地递过来一根烟,“抽吗?”
张朋摇摇头,仍旧面带微笑。他看见水桶里装着泔水,可能是他们从食堂后厨里偷出来的。
“帮个忙,把这两桶东西倒在他身上。”
张朋接过泔水桶,他没有意识到,那帮男生只是怕泔水弄脏自己的衣服,想找个倒霉鬼替自己动手而已。
“别……大哥,我求你了,我没偷,真没偷……”黄毛青年号哭起来。
张朋看着面前这个绝望的人,他突然想起汪旺旺说的话。如果是漫画书里的新一,他会怎么做呢?
要是新一的话,应该不会把泔水泼到这个人身上吧?
“快泼呀,还愣着干吗?”其中一个高中生说。
如果我也有新一的善良,汪旺旺是不是就会喜欢我了呢?
张朋心里一动,突然放下泔水桶,伸手解开了他手上的布条,那不是一个多复杂的绳结,使劲一抽就开了。
“你走吧……”
黄毛青年愣了一下,在其他几个高中生还没反应过来的瞬间,他一个鲤鱼打挺站起来,脸上并没有流露出任何感激的神情,反而在得到自由的一刹那,眼神从可怜巴巴变得凶狠起来。
“敢捆老子?!”黄毛青年一脚踹向他的胸口,张朋被踹得直接向后飞去。
“噗”的一声闷响,似乎有什么东西被刺穿了。张朋感到他的胸口一阵钝痛,下意识地低头看去,发现一根三指粗的钢管已经从背后插入,又从心口的位置穿了出来。
那是一辆没来得及运走的拆迁拖车,上面装满了拆迁留下的钢管和碎玻璃。这一飞,让张朋的整个背部被钢管扎成了刺猬。血染红了校服,张朋的舌头尝到一丝腥味,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口袋,里面空空如也——MK-58吃完了。
“出……出人命了……”其中一个高中生在惊诧后结结巴巴地喊出来。
“他自己撞上去的!”黄毛青年倒退两步,还没把话说完,一转身拔腿就跑得不见了踪影。
快要死了吗?张朋失去意识之前心里想。善良,果然是没用的。
这一下,不但夺去了张朋的性命,也斩断了他唯一变成好人的可能。
三天后,一架波音747从犹他州盐湖城机场飞往中国。在为数不多的旅客中,有一位老年人,若有所思地盯着手边的一只军用低温保存箱。
哪怕是任何一个稍微有分辨能力的人,也能看出这个老人恶疾缠身。他面容枯槁,像僵尸一样青紫的皮肤上面布满了药斑和皱纹,机舱的高压让他不堪重负而蜷缩着身体,唯一能证明他还活着的,是那双充满着急切渴望的眼睛。
在20世纪末的这一年,他已经失去了一个对他而言最重要的生命,他不能再失去第二个。
“张博士,一会儿飞机降落后,请跟我走。”一名空乘走到他身边,低头看了看保存箱,压低了声音对他说。
张博士点了点头,三天时间,他疏通了中美地勤和海关,不惜一切代价,要把这样东西带回内地。
希望一切都还来得及。他闭上眼睛。
经过一天一夜的抢救,张朋最终被医生宣告死亡。没有一个医生能让一个大量失血继而脑死亡的人起死回生,他被护士从急救室里推出来的时候,大部分抢救仪器已经撤除了,只有喉管和胸腔被切开,另一头连着呼吸机和心脏起搏器,这是为了维持某种生命的假象,坚持到张博士回来做最后的告别。
张博士赶到医院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在值班医生的帮助下,他亲自为张朋撤下仪器,失去心脏起搏器的张朋在一瞬间变成了一具尸体,他身体的温度迅速降低,胸腔上的尸斑也更加明显。张博士没有露出太多的悲伤,而是立刻要求院方办理手续,将尸体送往火化。他的果决让医生都有些惊讶,让人怀疑死者到底是不是眼前这个暮年之人的儿子。
不到一个小时,运送灵柩的车从医院驶出,朝火葬场开去。半路上,张博士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沓厚厚的美钞,告诉司机一个城郊的新地址。
那栋房子原来是用来干什么的已经不太重要了,从昨天就有人陆陆续续地搬进了许多医疗器械,用最快的速度将那里改造成了一个专业手术室。
在手术之前,张博士给自己注射了中枢神经兴奋剂,在药物的帮助下,手术持续了超过五个小时,没有帮手,张博士亲自主刀。但直到手术结束,张朋还没有恢复任何生命体征,也许这是全世界第一台为死人做的手术。
张博士放下刀,站定在手术台前,静静地盯着他的儿子。
一秒。
两秒。
十秒。
骤然一声呼吸,如平地惊雷,张朋猛地吸了一口气,也是在同一瞬间,张博士像被抽掉了魂一样瘫坐在地板上,恢复了之前的颓然。
张朋昏昏沉沉地躺在手术台上,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争论声吵醒。他不知道他在这几天经历了两场手术,大量药物仍残留在他体内,肾上腺素和中枢神经兴奋剂让他几乎无法思考,只有夹杂在混乱的意识中的一点点神志。
隔着房门,张朋听见有两个人在门外的剧烈争执,除了父亲的声音之外,还有一个男人沙哑的声音。他们起先用英语交谈,双方都极力压低音量小声低语,后来那个男人已经抑制不住怒火,大声吼着:“你不知道我在那里看到了什么!那些东西的来历已经超出我们的预期!他们的基因用在人体试验已经铸成大错!你竟然还……”
面对这个男人的指责,张博士显得有些不屑一顾,他稍微抬高了一点音调打断他:“手术成功了。”
“……但他已经不是人类了。”那个声音顿了顿,竟夹杂着一丝恐惧。
“他是我的孩子……你也是一个父亲,你不也在尽全力保护你的孩子吗?”张博士的语气中带着恳求。
他的话似乎触到了那个男人的软肋,对方竟然一时沉默了。
“如果要死的是你的孩子呢?”张博士轻轻打开房门,眼神落在张朋的床榻之上,“你也会不顾一切这么做的。”
张朋努力抬起眼皮,他十分模糊地看到门口站着的另一个身影。
那个男人穿着破旧的冲锋衣和行军裤,一脸凝重的表情,提着一只公文箱,风尘仆仆。在跟踪汪旺旺的这段时间里,他见过这个男人。
这个男人,是汪旺旺的父亲。
徒鑫磊看了一眼手术台上的张朋,神色阴晴不定,半晌才缓缓开口:“你会后悔的。”
“我已经没时间后悔了。”
中枢神经兴奋剂的药效已经彻底过去,张博士斜斜地靠在墙上,声音小得就像从牙缝里发出的,似乎连喘气都花光了他所有的力气。
“我的生命快走到尽头了……”他自嘲地笑了一下,“我年轻的时候就检查出自己有遗传性血液病,加之数十年如一日地窝在实验室里,能活到现在已经是奇迹。我知道我没资格成为一个父亲,所以一直不肯结婚,一直到五十多岁才迫于父母的遗命娶了这孩子的母亲……怀孕是个意外,但我妻子是天主教徒,不接受堕胎,这孩子出生时因为难产导致大脑损伤。我的一生都活在我的学术研究里,从没尽过一个父亲的责任,我想至少在死前为他做点什么。”
张博士的自白只换来徒鑫磊一声不屑的冷笑:“你为什么不把你的学术成果用在自己身上呢?那种药只要吃一颗,就能重新精神焕发,哪怕在几年后出现变异又有什么关系,至少你活着。”
张博士听出徒鑫磊的讥讽,他并没有答话,而是转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需要在我面前装可怜,”徒鑫磊步步相逼,“你就是一个没有人性的冷血怪物,你明知道美国开发这个药物的最终目的是为了战争,但还是义无反顾地扎了进去。你带着你的研究团队,在美国乃至整个美洲大陆做过多少龌龊的试验?你们把药物分发给那些不知情的居民,拿他们做小白鼠的时候,为什么不想想自己也是一个父亲,也是一个人呢?如果你要忏悔的话,去找个礼拜二开放的教堂,里面有无论你说什么都会宽恕你的牧师,而不是找我。”
“徒,他们的牺牲确实有了价值……MK-58已经比MK-57的效果更好了,再下一代还会更好……只是……”张博士顿了顿,吸了口气,“只是我不想再开发了……”
徒鑫磊显然没有预料到张博士会这么说,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你说什么?”
“我说我不会让这个项目再继续了,”张博士咳了两声,“可能你说得没错,我早就在这么多年里的试验中变得麻木不仁,即使看到大批无辜的人死去,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我在之前的很多年里,都没觉得这有什么问题,毕竟他们跟我的生活毫无交集,只是一个标签、一个样本、一段档案表上的医学数据……但她不一样……”
当张博士说到“她”时,眼神停在了那只军用保存箱上。
“徒,这几年我们发生过很多争执,很多问题上我们都各执一词,但有一点,你或许说对了,”张博士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他的眼神黯淡,露出无限悲伤,“我们都不是神,也不可能成为神。”
徒鑫磊没有接话,张博士自顾自扶着墙走到保存箱旁,他打开箱盖,出神地盯着里面已经有些干枯的腕足,若有所思。
“很多年以前,我也以为自己能成为神,抑或成为奥林匹斯山上众神的一员,”张博士闭上眼睛,“科学就是我们的权杖,我们了解生物本身的构造,计算出宇宙的尽头,掌握基因的秘密……我们甚至可以随意制定一个新的规则,创造一个新的物种,设计新的世界。如今,我行将就木,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神之所以为神,是因为平凡生物的法则、利益和情感对它而言都只是无垠宇宙中的一颗尘埃,没有任何意义。神不需要情感,可我们人类天生就是混杂喜怒哀乐等复杂情绪的物种,感性决定了我们的取舍,而不是理性。她是我一手创造出来的生物,我却无法对她的生死无动于衷。直到她死去的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我爱着她。”
“可它是……”徒鑫磊没再说下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她是什么吗?”张博士露出一丝凄惨的笑意,“我和她相处了三十多年,我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我知道她为什么自杀。她的智力已经足以让她思考和人类情感相同复杂的一切,她怎么能承受失去挚爱和孩子们的痛呢?是我教会了她心碎的滋味。你可能觉得我疯了,那只能证明你和其他人一样,认为超越物种的情感纽带是不切实际的。但它在我身上真实地发生了,我知道我对她的感情是什么。我想救她,也想救我儿子。”
徒鑫磊突然意识到了什么,他睁大眼睛,浑身一抖:“我明白了,你最根本的目的不是让你的儿子活下来,而是让她……”
“我离开研究基地的时候,销毁了大部分MK-58的药物研究资料,”张博士并没有回答徒鑫磊,“我不想有人沿用我的研究结果继续开发MK-59……我不希望再有第二个她,死在人类手里……我没有吃药,老实说,不是因为我害怕MK-58迟早会出现的副作用,而是我知道,我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天,军方的人就不会放过我,我永远都摆脱不了这项研究。”
灯光很暗,张博士的眼角滑下一滴晶莹的东西,他说:“我死了,就当是为她赎罪吧。”
张朋极力辨认着这两个男人的对话,但他仍然无法理解,他们口中的那个“她”,抑或“它”,到底是什么。
张朋只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和以前并不一样了,虽然他仍旧十分虚弱,但夹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生命力。那种感觉不是MK-58带来的一时亢奋却虚无的东西,而是由内而发的生命力。
他动了动手指,把注意力集中在手臂上,渐渐抬起右手,放到了自己心脏的位置。他摸到自己的胸口有一条狭长的手术缝合线,还往外渗着血。
缝合线之下,他摸不到自己的心跳。
门外的声音终于远去,仿佛世界只剩下手术室的无影灯和光线之外的一团漆黑。张朋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也不知道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他很难受,从来没有这么难受过,似乎从脚趾到头皮的血液都沸腾起来,它们在张朋的身体里四散逃窜,用尽力气排斥着某样异物,张朋能感觉到,他的身体里有什么不属于自己的东西。那样东西像浸在硝酸溶液中的铁块,又像打进骨髓里的钢钉,和他的身体格格不入。
“吱呀。”
似乎一切都要安静下来的时候,张朋听到有人推门。他睁不开眼睛,但他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汪旺旺的爸爸,徒鑫磊的声音。
“对不起,”徒鑫磊吸了口气,走近手术台,他缓缓打量着眼前这个瘦弱的男孩,却并未察觉他其实没有失去意识,“我很抱歉,但我不能让你活下去。”
徒鑫磊一边说,一边一根一根地拔掉张朋身上插着的营养管和静脉注射器。
“我知道,你只是整个事件里无辜的受害人,”徒鑫磊独自说着,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张朋听,“死亡是所有生物从出生就被制定的法则,是这个世界的客观规律之一。我是一个父亲,你爸爸也是一个父亲,我理解他作为一个父亲不顾一切想让你复活的心情,但我不能认同这种方式……他所做的,已经触碰了自然规则的底线……”
徒鑫磊叹了口气,最后拔掉了张朋的输氧管,他把一只手盖在张朋的口鼻之上:“即使你活下来,你也已经不是人类了……我曾经遇见过一个孩子,他最初也只是纳粹实验里的牺牲品,他和你一样接受了改造,可等待他的并不是快乐,而是永无止境的折磨和永生……逆转客观自然法则的代价远比你父亲想得更大,我们都承受不起。所以,安心上路吧。”说完,徒鑫磊一发力,死死按住张朋的口鼻。
窒息的张朋用尽了全力,也只抽搐了几下,两分钟之后,彻底没了呼吸。
徒鑫磊看着心跳记录仪上的一条横线,确定张朋已经死了之后,拿起军用低温保存箱离开了手术室。
黑暗。
一片黑暗。
张朋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他剩下的一丝意识,被巨大的黑暗包围着。
我是已经死了吗?
这是哪里?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然传来一个微弱又怪异的声音。
“你是谁?”
张朋回身看去,他的背后有一团模糊的絮状物,泛着惨白的光,声音就是从那团光里传来的。
“你……又是谁?”
“我叫雅典娜。”那团光轻轻地说,“我在你身体里。”
“你在我身体里?”张朋想起在手术室里最后的记忆,显得有些困惑,“我想……我刚刚已经死了……”
那团光有韵律地跳动着,似乎并没有对张朋的话感到意外,而让张朋惊讶的是,他似乎能感受到那团光的情绪,他们之间似乎不需要任何语言的沟通,就能够建立起情感交流。这团光就像是张朋的一部分,而张朋也变成了这团光的一部分。
“你死过几次?”出乎意料地,那团光突然发问。
“我……”张朋不知道怎么回答,他想起那场夺去母亲性命的火灾,想起胸口那节生锈的钢管,想起汪旺旺的父亲对他说的话,和捂死他口鼻的手。
他不甘心,凭什么所有的不幸都发生在我身上?我没有选择地成为一个弱智,没有选择地成为一个怪物,现在连活着都变成了一个错误。
他不想死。
“才三次。”那团光轻轻地抖动了一下,当张朋在思考的时候,它也同步读到了他在一瞬间想起来的经历。
“三次还不够吗?”
“我死过无数次了。”
张朋还没来得及思考,在那一瞬间,成千上万幅画面冲进他的脑海。
刺眼的无影灯,切割中的手术刀,跳动着的鲜血淋漓的器官,挣扎的腕足,数以万次的解剖和撕心裂肺的痛苦。这些记忆毫无预兆地进入了张朋的意识,他痛苦地想捂住脑袋,但很快发现这没有用,因为它们之间的对话并不存在于物质世界,而是存在于意识之中。
“最初的几十年,他们切割我的腕足,剖开我的头部,拿走我的鳃和水肺,只是为了观察我的愈合能力,以便研发某种能解救人类脆弱身体的药物。他们有的时候用麻醉,有的时候不用。这一切都只是日常试验的某一部分,没人在乎我的感受。在他们眼里,我只是一只稍微聪明一点的动物而已——和会算数的马、会骑摩托车的猩猩一样。但是,这些坐在实验室里的聪明人类并没发现,我的智力在最初几年已经达到了和他们一样的水平,之后甚至超越了人类本身。他们做的一切我都懂,他们的研究目的我也早已了然于心。我知晓一切,却被束缚在蓄水池的最底部。还有什么比这更痛苦的呢?”
“你究竟是……什么?”张朋顿了顿,把“谁”字咽了下去。他即使不说,那团光也能知道他在想什么。
很多年之后,张朋才知道,他和雅典娜这种高于语言的沟通叫作通感。他们通过共用一副器官链接建立起的通感,存在于宇宙更高级的生命之间。
“我是雅典娜,这个名字是一个人类给我取的,他说我是‘希望之光’。”那团光跳跃了两下,又平静下来,“除此之外,我不知道我是什么。”
张朋沉默下来。
“你说,人有灵魂吗?”雅典娜忽然开口问道。
“灵魂?”张朋看了看自己的身体,他知道这不是真实的,或许只是他的部分意识,至于灵魂是什么,他从没想过。
“人类总说自己能凌驾于其他物种之上,是因为你们有其他动物没有的东西——灵魂。可灵魂是什么呢?我没有见过灵魂,但我见过成堆因为试验死亡的动物,被放在水里溺毙的老鼠,被扔在毒气室里挣扎的猩猩,被蘸上酱油切开身体却仍在喘气的鱼……人类有灵魂,但他们对其他动物如此残忍,对同类也是——你们污染环境,把战火带到世界各地,即使杀死了许多同类,引起了饥荒和瘟疫,也可能只是报纸上的一条无聊新闻。这样的灵魂,要来有什么意义呢?”
“不,人类没有灵魂。”张朋垂下眼睛,想起自己的过去。
“如果人类没有灵魂,那究竟是什么让你们觉得自己能像神一样高高在上?”光团忽明忽暗地跳动着,似乎张朋的记忆勾起了它的愤怒。
“人类不是神,神还没出现,有一天它会出现的,杀光所有坏人……”
“在我看来,没有人是好人。”那团光快速地紧缩了一下,张朋感受到了它的伤心和绝望,“没有善良,也没有爱,那些都只是美化用的糖衣而已,是你们人类为了高尚和道德而编造出来的谎言。”
“人很丑恶。”张朋淡淡地说出这个在他童年时期就懂得的真理。
“人很丑恶。”那团光重复着张朋的话。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通感取代了语言。张朋小心地接受着雅典娜的记忆,打开她的回忆之门,感受她在漫长生命里遭受的痛苦和绝望。被数十年如一日囚禁在狭小水箱里的痛苦,被活活截去腕足后抛回盐水里的痛苦,在催情剂的作用下配种的痛苦,被夺去孩子的痛苦,而雅典娜也感受到了张朋的愤怒,那是一种纯粹的愤怒和失望,对人类,也对这个世界。他们在通感中感受到了和对方相似的痛苦后产生了共鸣,雅典娜的痛苦就像水泥,加固了张朋的回忆,两段不同生命不同时间的记忆纠缠在一起,筑成一座钢铁一般的巴比伦塔,充斥在高塔顶端的则是愤怒。
“你说得对,人类不是神,却坐在神坛上,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并奴役这个世界上的其他生灵,也不放过自己的同类和手足,这一切早就该结束了。”张朋缓缓地说,“把你的力量给我,这个世界是时候迎接新神了。”
“我的力量……”那团光跳跃着,感受着张朋的兴奋。
“对,你的力量、你强大的愈合力、永生不死的能力,以及血液里治愈的力量,统统给我。”
“可是……我不想再活下去了。”那团光芒暗淡下去,“和你不同,我不再对这个世界抱有幻想,也不想再报复了……即使报复又如何?这个世界上没有我的同类,我只能回到大海深处,在日复一日的孤独中永生。”
“难道这个世界上就没有任何东西值得你留恋了吗?”
张朋的话似乎触动了雅典娜的某根神经,一幅画面忽然出现在张朋眼前。
那是一个透明的玻璃器皿,里面有数以万计的透明卵子,像葡萄一样紧紧贴在一起。透过卵子薄薄的胎膜,里面的小八爪鱼胚胎缓缓舒展着四肢,仍在沉睡。
“你的孩子……”张朋轻声说,他的心忽然被一种温暖又陌生的情感融化了,那是他从通感感知到的雅典娜的心情。
“我的孩子……他们拿走了我的孩子。”莹白的光团中间出现了暗红色的斑点,就像流出的血液一样,“我知道他们要干什么……我的孩子们,会重复我的命运——被人工孵化,被研究,被解剖,被玩弄于股掌之间,被禁锢在狭小的水族箱里。我宁愿没有拥有过它们,更没有继承我的智力和生命力,聪明到能认清人类的嘴脸,顽强到可以经历所有折磨。”
“你的身体只剩下一部分,什么都做不了,但我可以。”张朋一边说,一边缓缓走进那团白光。
“我可以救你的孩子们。作为交换,把你的力量给我,治愈我所有的疾病,让我的身体变成你的,让我成为神。你能做到吗?”
雅典娜没有回答,但张朋感受到了答案。
“可是你救了它们,它们又该何去何从呢?它们永远都无法逃离人类的掌控。”
“不,你错了。”张朋笑了起来,“这个世界需要洗牌了,新的物种进化,旧的物种淘汰,我会带着你的孩子们,登上神坛。”
手术室中,张朋再次缓缓睁开眼睛,无影灯的光芒让他觉得恍如隔世,但他知道,一切都不一样了。他缓缓抚摸着胸腔中间的伤口,他感觉不到任何东西。
十秒、二十秒、一分钟、两分钟。
猛地,胸膛里传来一下剧烈的跳动。
张朋的血压逐渐恢复,呼吸变得顺畅,他的大脑前所未有地飞速运转起来。
章鱼有三颗心脏,两颗副心脏将血液输送到鳃,另一颗心脏负责两套记忆系统,一套记忆过去,一套预测未来。而章鱼的心跳十分缓慢,即使在零度的深海,也只有一分钟四十到五十下的频率,当它们生活在人类适应的气温之下,心脏最多一分钟跳三下。当他们沉静下来观察猎物的时候,甚至能数分钟没有心跳。
在张朋胸口的这道伤痕之下,是雅典娜跳动的心脏。
这一天终于要来临了,他知道他会成为汪旺旺小时候许诺的那个神,张朋情不自禁地露出了期待的笑容。
张朋独自一人站在厕所里,他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头发蓬乱,面容消瘦,但身体里充斥着前所未有的舒适和惬意,像是有一种生命力注入了自己体内,血液有序地流遍全身,原本苍白的皮肤变得红润,每一块肌肉都散发着活力与朝气。
宛若新生。
他的视线划过自己的胸口,距离和雅典娜的心脏进行融合已经过了三天,他的伤口正以惊人的速度愈合,甚至没有留下一丝疤痕。
但这还不够,他还要做一个实验。
洗手池旁边有一个锈迹斑斑的铁制小桌,上面放着一把斧头。张朋在嘴里塞了一块破布,他的大脑飞速运转着,脸颊微微泛红,但胸腔里的那颗超越平凡人类的心脏仍在缓慢地跳动着。
张朋把自己的右手放在小桌上,缓缓举起斧头,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朝手腕砍了下去!
手掌齐腕而断,疼痛瞬间传遍了张朋的全身,他死死地咬住嘴里的布,身子一歪,靠着洗手池坐到地上。手腕上断开的动脉喷出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一时间,整个厕所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但这种疼痛带给张朋的并不全是痛苦,他熟悉疼痛,这是他从小到大都能感受到的,疼痛引起的脑部发麻对于他更像是一种兴奋剂与毒药,他感到安心。
但这种疼痛没有持续多久,张朋的断腕处出现了像丝絮一样的无数神经组织,包裹着鲜嫩的肉芽,一只全新的手掌从伤口内部以缓慢的速度向外生长。
正如壁虎断尾、蝾螈断足,拿菲力人的血液把雅典娜作为头足纲动物的再生能力增强到了极致。她曾在实验室里被日复一日地切去器官和腕足,却总能在不到第二天就长出新的,这也是她能被反复研究三十多年的原因。然而,无论张博士和他的团队如何提纯MK-58,都无法复制这种强大的再生能力。MK-58虽然在改善不良基因、治愈疾病方面有显著的效果,但仍旧做不到重新生长失去的器官和四肢。
张朋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他的思路从未有过的清晰,他开始笑,笑得合不拢嘴,他用那只新长出来混合着污血的手掌摸着自己的脸颊。
和人工合成的药物不同,雅典娜心脏带给张朋的不仅仅是毫无副作用的痊愈力和隐身能力,还有她独一无二的超能力——再生。
两周之后的某个清晨,张博士在和疾病的斗争中停止了呼吸。
一个一生都在致力于研究永生的人,却在生命的最后时刻,默默选择接受大自然的法则。张朋在临时手术室旁的一个简陋起居室的床上发现了他,他的身体已经凉透了,吗啡和镇痛剂七零八落地散落在床头。他在去世之前经历过巨大的痛苦,阵痛让他以极其不自然的姿势蜷缩着身体,并在去世后保留了这个姿势。
在简易床对面的桌子上,放着几瓶没开封的MK-58和一个信封,信封里装着一张便笺和张朋的美国签证。正如他向徒鑫磊保证的那样,直到生命尽头,张博士没有吃一颗自己研发出来的药物。便笺上的话简单得可怕,似乎他的千言万语都融成了这一句话:
儿:
好好吃饭,好好做人。
父字
张朋曾在飞机上给汪旺旺和其他小伙伴展示过这封信,当时所有人都嘲笑这封信的内容,那是因为它脱离了原本的语境。
没人知道雅典娜的心脏重新跳动之后会发生什么,张博士也无法预测,他只希望儿子在重获生命之后能像正常人一样活着,哪怕隐匿在人群中间,平平凡凡地过完此生。
张博士希望儿子“好好做人”的心愿怕是不能实现了,他到死都不知道,自己制造出了一个什么样的恶魔。
张朋把张博士的尸体草草处理掉,从头到尾没有流一滴眼泪,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伤心,他对他的父亲没有感情,不论他的父亲是活着还是死去。
此时,张朋的心中有了一个庞大的计划,他要用接近一年的时间将他的蓝图慢慢完善。在一切开始之前,张朋首先需要测试他和雅典娜融合后的身体极限。他搬离了居住多年的骑楼,蜗居在一家远郊的废弃工厂里,等太阳下山之后,方圆五里之内几乎没有人烟。张朋很少出门,在夜晚也不开灯,因为他在自己身上做的实验总是弄得遍地血污,他要避免被人看到后节外生枝。
首先,他尝试着用各种方式杀死自己,他把自己一次次烧得体无完肤,切割得支离破碎,又一次次在疼痛中涅槃。
张朋发现,只要自己的心脏还能跳动,即使身体受损,也能无限次再生。只要不是被烧成灰烬,他都不会死,雅典娜的心脏本身就有强大的愈合能力。
张朋对测试的结果十分满意,从此,死亡对他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人最基本的恐惧来源于死亡,当这个基本的自然法则在张朋身上失效的时候,这个世界上已经没有什么能约束他了。
有一天,张朋看见一只快要饿死的流浪猫,在舔了自己流在地上的血后竟然奇迹般地站了起来。他抓住那只猫,上下打量着它,它已经瘦得皮包骨,因为皮肤病,身上稀稀拉拉的毛也掉得差不多了,后腿似乎也受了伤,血染红了它身上脏兮兮的毛,这只小猫可怜巴巴地叫着。
张朋犹豫了一下,把它抱在怀里,割破自己的手掌,把血慢慢喂到流浪猫的嘴里。
几分钟后,流浪猫身上的伤口止住了血,虽然没有张朋的身体恢复得那么快,但伤口确实开始了缓慢的愈合。
张朋把猫拴在厂房里,每天喂它一点血,过了不到一个星期,它的伤口就痊愈了,连身上的皮肤病都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长出了新毛。
心脏的最大作用,是推动人体内的血液,使其能够正常循环。张朋看着自己皮肤下隐约的血管,他的血经过雅典娜心脏的泵送和过滤,已经拥有了和雅典娜本身的血液相同的功能。
张朋外出了几天,回来的时候,猫已经死了。旁边的食盒里仍装着没吃完的肉和水,猫的尸体已经开始腐烂,张朋观察到它腿上的伤口再次裂开,皮肤上重新出现了之前的癣癍和鳞屑,新长出来的毛脱落殆尽。
和从雅典娜身体里提炼出来的MK-58一样,张朋的血液带给流浪猫的只有短暂的治愈效果,一旦停用,就会立刻恢复到原样。
这就够了,张朋心想,他已经可以利用这种能力加速自己的计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