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好啊。”汪旺旺站在草地上,天空阴霾,远处乌云压顶。风吹过她的花裙子,她觉得很舒服,似乎闷热的感觉也被风吹走了。
草地上躺着的男孩子闭着眼,没有回答她。
“你在干什么?”汪旺旺又问。
男孩忽然睁大眼睛,嘟起嘴:“嘘!”
眼前这个男孩比自己高了一头,看起来应该是上小学的年龄了,胸口却仍然戴着幼儿园中班的牌子。男孩的指甲里全是泥,手上还有各种深深浅浅的伤疤,他身上的条纹羊绒衫看起来灰不溜秋的,还有好几块洗不干净的土黄色污渍。
当然,以汪旺旺的年纪,她分辨不出这些细节究竟意味着什么,她只觉得男孩因为闷热而涨得通红的脸蛋儿还挺可爱的,汪旺旺追问道:“你在干吗呢?”
“别说话!”男孩露出长得歪七扭八的牙齿,“我在玩儿。”
“玩什么?”
“装死。”话音刚落,男孩又恢复了一动不动的姿态,直挺挺地躺在地上。
乌云又飘近了一点,整个草坪就像桑拿房一样。汪旺旺额头上的汗又冒了出来,她回头看了看教室的窗户,又看了看面前的男孩子,也直挺挺地躺在草地上。
树上的知了没完没了地叫着,地上的杂草贴着她的小腿,她轻轻瞥了一眼,一只黑色的大蚂蚁正顺着她的手臂爬到肩膀上。
“谁先动,谁就输了。”草地另一边传来声音。
汪旺旺咬紧牙关,我才不会动呢。
乌云中传来一声闷雷,紧接着,雨点落到了汪旺旺脸上。她轻轻扬起头,看了看对面没有动静的草地。
我才不要输,她倔强地想。
大雨滂沱。
不知道过了多久,不远处传来幼儿园老师的惊呼:“你们在干什么?!”
被带到洗浴室的两个人早就被淋成了落汤鸡,裹着大毛巾的男孩子咧开嘴,露出胜利的笑容:“你输了哦,我可是坚持到最后都没动。”
“我才没有输!明天再比!”汪旺旺的花裙子上沾满了泥。
这样一比,就是一个夏天。
“你最近都在幼儿园干什么?”妈妈给她洗澡的时候问。
汪旺旺脱了衣服,脸和手臂都晒得黑黝黝一片,而背上和脖子后面仍是白白嫩嫩的,看起来就像一块涂满巧克力酱的白面包。
“躺在草地上,”汪旺旺吹了吹澡盆里的泡泡,“玩装死。”
“妈妈听幼儿园老师说,你最近总是跟一个……”妈妈顿了顿,“一个男孩子玩?”
“别人都不跟我玩,他们说我是小狗,只有小狗才汪汪汪。”汪旺旺垂下眼睛,“张凡诚挺好的。”
“但是妈妈听老师说……”
“张凡诚是我的朋友。”汪旺旺稚气地往澡盆子里一坐。
“妈妈并不是不让你跟他玩……”妈妈叹了口气,“他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他没有病,他从来不咬我。”汪旺旺突然转过头,认真地看着妈妈,“他不像其他小朋友说的那样。”
“宝贝,他不会咬人,他只是……”妈妈一边帮汪旺旺搓背,一边思索着合适的词,“只是他出生的时候脑部受了伤,所以他的智力永远停留在四五岁的水平。”
“那不是挺好的嘛,我也才四岁。”汪旺旺歪着头,以她的年龄显然还理解不了永久性脑损伤是什么。
“可是你会长大。”
“张凡诚也会长大,”汪旺旺举起手比画了一下,“他比汪旺旺长得更高了。”
“你不懂,”妈妈揉了揉汪旺旺的头发,“但你以后会懂的。”
“夏天夏天悄悄过去留下小秘密,压心底压心底不能告诉你……”
收音机在老式木桌上不厌其烦地唱着,汪旺旺就这样和张凡诚度过了整整一个学期。除了玩装死之外,张凡诚还给汪旺旺抓蝴蝶,陪她荡秋千,每次在荡秋千的时候,张凡诚都能把汪旺旺推得比其他孩子更高。他们还玩扔石头的游戏,往往是张凡诚捡来各种各样的石头,扔出去几块,汪旺旺也学着扔出去几块。
汪旺旺从家里拿来的洋娃娃,总是能被张凡诚三下五除二地拆解掉。他的手永远掌握不好力道,轻轻摆弄两下,就能把美丽娇贵的玩具拆得七零八落。汪旺旺从来没有为此生过气,在张凡诚的带领下,她似乎也觉得玩具就应该这样玩,洋娃娃的头和身子应该分开,小火车就应该在泥地里打滚儿。她并没有觉得这样有何不妥,直到有一天,另一群孩子打破了他们平静的生活。
“傻子。”其中一个人踹了一脚躺在草地上的张凡诚。
当时他正在和汪旺旺躺在草地上玩装死的游戏,张凡诚没动也没出声,在他看来,只要稍微有点反应,就是在游戏里认输的表现,可对方不依不饶,还把鞋底蹭到他脸上。
“傻子!”
汪旺旺抬起头,看着眼前这几个衣着光鲜的男孩子。他们从身高上看比张凡诚还矮一点,胸口上别着学前班的标签。在他们身后,还有一个头发有些发黄的男生,看起来至少比汪旺旺大三四岁,穿着附近一个小学的校服。
“站起来。”那个大一点的男生对汪旺旺说。
汪旺旺有些害怕,她叫了一声张凡诚,张凡诚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汪旺旺的手转身就走。
可是没走两步,那群男孩子又绕到他们面前,面对高大的张凡诚,他们起初还有所忌惮,直到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矮个儿说:“我听我爸说了,他是个傻子。”
“他俩都是?”小学生问。
“可不是嘛,傻子才跟傻子玩。”
小学生又看了张凡诚一眼:“以后我们每天放学要在这儿踢球,你们别在这玩。”
张凡诚没说话,他的鼻涕又流下来了,拽着汪旺旺朝另一个方向走。
后面的男孩们跟上来,他们把地上的碎石子往汪旺旺腿上踢,一边踢还一边笑:“跟你们说话呢,听到没?”
“草坪又不是你们家的。”汪旺旺鼓起勇气转过头说。
“哎哟,傻子还有脾气。”“眼镜儿”一边叫着,一边使劲揪住汪旺旺的裙子,“刺啦”一声,裙子撕开一个大口子。
“你走开!”汪旺旺条件反射地一把推开对方,也不知道是她力气太大还是对方没站稳,“眼镜儿”竟然一屁股坐在了地上。他愣了两秒,脸上突然闪过一个凶狠的表情,在地上抓起一块尖锐的石头,朝汪旺旺脑袋上砸去。
那块石头像剃刀一样划过她的额头,血“哗”的一下顺着额角流了下来。
她看了一眼张凡诚,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巴动了动,什么也没说出来。
张凡诚一瞬间被激怒了,他抄起脚边一块更大的石头,不偏不倚地砸向“眼镜儿”的鼻梁。张凡诚的手劲儿绝对不是一个幼儿园中班孩子的水平,只听见“咔嚓”一声,“眼镜儿”的鼻骨碎裂了。
坐在地上的“眼镜儿”一脸难以置信地摸了摸自己的鼻子,猛地号啕大哭起来。
汪旺旺也呆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多血,连哭都忘了,还没反应过来,那个小学生大吼一声,一拳抡到了张凡诚的脑袋上。
“傻子敢打我弟弟?!”
他俩立刻扭打在一起,如果在平时遇到这种事,大家会尖叫着跑去找老师,可那天的情况是,跟在小学生后面的几个小孩也跟着他们的老大冲了上去,把张凡诚打倒在地。
那是汪旺旺第一次看见张凡诚咬人,虽然他被几个小孩打得鼻青脸肿,可他也没让那几个小子中的任何一个人好过。
一小时过后,事情惊动了幼儿园。汪旺旺被老师抱到医务室,脑袋被包成了一个粽子。妈妈和那群男孩子的家长们也来了,尤其是那个“眼镜儿”的妈妈,一个穿着枣红色毛线衣和花呢裤的胖妇女,她一手搂着小儿子,一手搂着大儿子,哭天抢地般喊道:“杀人啊!这个傻子要杀我儿子啊!”
事关孩子们,家长永远各执一词。尽管汪旺旺已经反反复复地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好几遍,可是她年纪太小,口齿不清,没人在乎她究竟说了什么,大家的目光都被“毛线衣”妇女吸引着,毕竟她怀里的孩子被打断了鼻骨。
那些躲在爸妈怀里的男孩子都一口咬定,他们只不过到草地上踢球,是傻子突然发了狂,这才打起架来。
“这不是他第一次攻击人了!”“毛线衣”揪住幼儿园老师,她的愤怒让脸变了形,“这种智障怎么能留在幼儿园里?我告诉你,赔钱,道歉,把这小兔崽子给我撵出去,一样都不能少。再把警察和你们领导都叫来,给我家大宝二宝一个交代!”
在一片哭闹声中,张凡诚倒是十分安静。他坐在靠窗的小桌旁,玩着手里的鼻涕,偶尔抬起头对汪旺旺友善地一笑。
就在老师被家长们推搡得毫无办法的时候,门外走进来一个女人,她一身黑衣黑裙,身材娇小,唯有胸前的十字架闪闪发光。她提着一个编织袋,径直走到“毛线衣”妇女身边的小桌子旁,拿起编织袋往桌上一倒,里面全是五十元面值的纸币。
女人猛地弯下腰,朝所有人深深鞠了一个躬:“张凡诚给大家造成困扰了,我没有管教好他,这些钱赔给孩子们做汤药费。”
她说的是“张凡诚”,而不是“我儿子”,甚至也没有问张凡诚发生了什么。
当然,她也不可能问。
家长们马上就炸开了锅,毕竟在那个年头,这么多一捆捆的现金只能从电视剧里看见。
“我早听说了,幼儿园肯收这个傻子,是因为他爸在美国干那个……叫什么咱不懂,反正是科学家,赚美钞的!”有个别女家长已经在人群后面窃窃私语起来。
“该不会是敌特吧?”
张凡诚妈妈弯下的腰仍然没有直起来,似乎在等待众人的原谅。她面容憔悴,额前的头发软塌塌地贴在脸上,从外貌上看比汪旺旺的妈妈老十岁,完全看不出是个有钱人。
“我说,这不是钱的事,”其中一个男家长咳了两声,“你家孩子的脑子……你也知道,再在这里待下去总是个隐患。”
张凡诚的妈妈点点头,看了一眼这位家长怀里受伤的孩子,径直走到张凡诚身边。张凡诚猛地看到自己妈妈,打了个哆嗦。
“啪!”一个大耳光。
她该是用尽了全力,把自己儿子打得从凳子上跌到了地上。
张凡诚的脸上浮出五个指印,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脸迷惘地看着妈妈。
“啪!”又一个耳光。
“我说,孩子他妈,别打了……”终于有一个女家长忍不住,拽住了她的手。
“我自己的儿子,做错了事就该打,我管不住他,是我的错,我给大家道歉,”张凡诚的妈妈把手往裙子上胡乱抹了抹,突然“扑通”一声跪下来,“你们也看到了,他就是个傻子,连挨打都不知道哭。求求你们别把他赶出幼儿园,否则他真的没有地方可以去了……”
她面无表情,只是一遍又一遍地恳求,眼底露出深深的绝望。
事情后来不了了之,两兄弟的家长领走了一大半的钱,张凡诚的妈妈在人群散去后站起来,拉着儿子离开了。汪旺旺透过玻璃,远远地看到她从书包里掏出手绢,给张凡诚擦了擦脸,肩膀颤动着,像是在哭。
有一天,汪旺旺戳了戳张凡诚脸蛋上的伤口:“疼吗?”
他没回答,只是把手抬起来,透过指缝看着漏进来的阳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在草地上玩了,那块地方划给了大孩子们,但暴力并没有因此停止。无论张凡诚躲在哪里,他们都能找上门来,挥动着拳头说这里是属于他们的。
孩子的烦恼不会超过二十四小时,张凡诚和汪旺旺很快又找到了一个秘密基地——幼儿园后门旁边的一个防空洞。防空洞应该修建于七八十年代,却因为地理环境不佳而被废弃已久。从外面看,里面永远是黑洞洞的,伸手不见五指,大部分孩子都本能地害怕黑暗,从不到这里来。
张凡诚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几根蜡烛,他每次都会先下去把蜡烛点亮,然后他们就这样坐在黑暗里,感受隧道里吹出来的习习凉风,观察暗处的蜘蛛网,用丢弃在角落里的铁丝缠绕出各种图案。
更多的时候,他们用瓦片在墙上画画。汪旺旺渐渐地能画出一些具象的事物:太阳、树木、公主和花朵,而张凡诚只能画出一些深浅不一的凌乱线条。
这个黑暗的角落让他俩产生了安全感,甚至比阳光下的草坪和水泥地更能感到安全。张凡诚会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叫喊,然后他们听着断断续续的回音,享受着不被人打扰的愉快。
“他们不好,”过了半晌,张凡诚慢吞吞地说,“我不喜欢他们。”
他少见地描述自己的想法,在大多数时候,张凡诚不会开口说话,他们只是无声地玩耍,语言的交流对他们而言并不太重要。
“我也不喜欢他们。”汪旺旺也附和了一句,“他们是坏孩子,老师说好孩子不打架。”
“妈妈在家里哭。”张凡诚冷不丁地说,“妈妈读《圣经》,哭。”
“什么是《圣经》?”
“《圣经》是……神救世人。”张凡诚并不懂这句话的含义,他只是重复着妈妈每天对他说的话。
“神是嫦娥吗?”汪旺旺的妈妈刚给她讲过嫦娥奔月的故事。
张凡诚摇摇头,表示不知道。
“神住在天上吗?”
“妈妈没说。”
汪旺旺又戳了一下张凡诚的脸蛋,这次真碰着他的伤口了,他龇牙咧嘴地说:“疼。”
“如果真的有神,肯定也是像孙悟空一样,”汪旺旺噘起嘴,“孙悟空只救好人,打坏人。”
“孙悟空?”
“对啊,你不看电视吗?电视里的坏人都被孙悟空打死了。”
张凡诚摇摇头,他妈妈从来不让他看电视。
“如果真的有神,它有一天一定会出现,把那些欺负我们的人打死,尤其是上次的那个臭小子。”
当时的汪旺旺无法理解“死”的含义,对一个四岁的孩子而言,死亡只是个模糊又遥远的概念,就像电视剧里白骨精变成一缕青烟一样,这种状态是暂时的,就像是在睡觉。在她的想象中,观音菩萨滴两滴雨露就能让人死而复生,就算是变成骷髅也能像《西游记》里一样说话和行走,比起不可逆的定局,更象征着一种惩罚。
“真的吗?”汪旺旺的话却勾起了张凡诚的兴趣,他抬起头,眼里闪着期待的光。
“真的,”汪旺旺一边说,一边学孙悟空挥动金箍棒的样子,“俺老孙这就把你给收拾了!”
“他们都会死吗?”
“嗯。”
“不会的,”张凡诚突然一脸失望,“没有人会死,妈妈说神爱人。”
“会的,我说会就会!”
两人都没再说话,过了一会儿,汪旺旺拿起一块瓦片,在墙上涂抹起来。
“你在画什么?”
“我在画神的样子。”
在汪旺旺的想象中,神应该和《西游记》里的菩萨长得差不多,可她也不确定会不会更像孙悟空,画了半天,只画出一张扭成一团四不像的脸。
“有一天,神就‘呼噜呼噜’地来了,他在云上,还会翻筋斗。”她一边说,一边在这张大脸下加了两条细长的线模仿身躯,想了想,她又在墙根下方画了几个小人,“这些都是坏人,神来了,把他们杀死,他们就躺在地上不动了。”
“死了吗?”
“嗯,死了。”
“哈哈,”张凡诚擦了一把鼻涕,蹦蹦跳跳地说,“打死他们,打死他们。”
“对,他们死了,就不会欺负你了,我们又能回草坪上玩了。”
汪旺旺手里的瓦片画出了长长的线,一直到转角的位置才被挡住,那里有一扇不知道被谁扔下来的废弃木门。
“我们在哪里?”张凡诚问。
“我们在这里。”汪旺旺又举起小手,在她能够到的木门最上方画了两个小人,一男一女。
张凡诚兴奋地跳了几下,突然像想起什么似的,有些担忧地转过头问汪旺旺:“除了这些坏人……别的坏人,也会死吗?”
“当然啦!所有坏人都会死。”汪旺旺一字一顿地说。
“所有。”张凡诚喃喃地重复了一遍。
太阳快下山了,汪旺旺从防空洞里爬了出来,她的妈妈推着单车站在幼儿园门口,朝她招了招手。
“明天见。”她转身对张凡诚说。
张凡诚吸了吸鼻涕,算是告别了。
又过了半小时,幼儿园里的孩子们都快走光了,张凡诚才从防空洞里爬出来。他不想出来,因为他知道妈妈只在晚上去完教会才来接他,等着他的是另一个人。
他穿着高领羊毛衫,带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说话铿锵有力,手里永远捧着一个搪瓷茶杯,总是在放学的时候微笑着送每一个孩子出门,孩子们朝他挥手,亲切地叫他园长伯伯。
可是园长伯伯的身体里,藏着另一个人,只有张凡诚知道。
在关闭幼儿园大门之后,他会把茶杯放回办公室里,然后在昏黄的楼道走廊灯下安静地站着,就像一只等待羚羊的狼。
张凡诚擤了一把鼻涕,有这么一瞬间,他以为只要沿着黑暗一直向前走,就能躲过这场狩猎,但他已经是这扇栅门后掉进陷阱的猎物了。
“去哪儿呢?”站在走廊里的园长伯伯轻轻唤他的名字,“张凡诚小朋友,你想躲到哪儿去呢?”
张凡诚犹豫了一下,自觉地转身向楼梯底下那扇门走去——那是值班室,一个灯光永远照不到的地方。他不聪明,但他隐约懂得,真正能决定他继续留在幼儿园的人,不是妈妈,而是眼前这个向他伸出手的伯伯。张凡诚想了想哭泣的妈妈和对他笑的汪旺旺,他不想离开幼儿园。
“今天你乖不乖?”园长伯伯拉起他的手,同时也关上了值班室的门。
张凡诚像往常一样坐在凳子上。
“这是伯伯和你之间的秘密。”园长伯伯一边说,一边蹲下身。
“你会死。”过了一会儿,张凡诚突然轻轻地说了一句。
“你说什么?”
“你会死的,”他重复着,“坏人都会死,神来的那天你们都会死。”
张凡诚一边说,一边想着汪旺旺跟他说过的话,还有防空洞墙上用瓦片画上去的那张奇奇怪怪的脸以及两个小人。
校长顿了一下,有一瞬间他觉得眼前这个傻子并不傻,他看着张凡诚一脸的呆滞,很快就意识到自己多虑了,毕竟这个世界上从没有奇迹。
又一个夏天过去了,汪旺旺很快就升上了学前班。她长高了,以前的花裙子已经不再合身,原来圆嘟嘟胖乎乎的手臂逐渐变得纤长。妈妈给她梳了两根羊角辫,绑了两只蝴蝶结,在初秋的风里轻轻晃动着。
有一天,老师说要从小朋友里面挑出十二个人,编排一支舞蹈,将节目送到市区参加表演。每个小朋友都会穿上漂亮的蕾丝裙子,还会在额头中间点一颗红点点,就和她最喜欢的嫦娥仙子一样。
汪旺旺坐在教室后面,心脏猛烈地跳动着,她被选上了。可在入选之后,每个下午都要排练,她没有时间再去找张凡诚玩了。
排练的地方在幼儿园的礼堂里,一个不大不小的房间,挂着各种标语和照片,角落里乱七八糟地堆着折叠板凳,连舞台看起来也小得寒酸。
老师打开录音机,耳边传来每个人都会唱的《小鸭子》。小朋友们排队站好,伸出双手,左三圈,右两圈,原地跳两下,奶声奶气地唱着:“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每当汪旺旺抬头的时候,透过那扇锈迹斑斑的窗户,就能看到张凡诚站在外面看着她。有时候张凡诚学着汪旺旺的动作在外面转圈圈,有时候只是傻笑着。最开始,汪旺旺总是注视着那扇窗户,可她很快就发现,一直看着张凡诚,她就跟不上音乐的舞步,落了单。渐渐地,她看向窗外的时间越来越少,而舞蹈则越来越熟练。
“你在看什么呀?”有一天,当汪旺旺再次望向窗外的时候,另一个小姑娘用稚嫩的声音问她。
“我……我朋友在外面……”
这个小姑娘跳舞的时候站在她前面,小姑娘和汪旺旺一般高,扎着同样的羊角辫,穿着干净漂亮的花裙子,她打断汪旺旺问道:“你有没有看《西游记》呀?”
“有。”
“你最喜欢谁?”
“孙悟空。”
“我也是。”小姑娘说着,拉住汪旺旺的手,“你的蝴蝶结真好看,我们一起玩过家家吧。”和张凡诚粗糙、满是伤痕的手不一样,她的手纤细柔软,就像刚蒸出来的小馒头。
汪旺旺想了想,点点头说:“好呀。”
小姑娘和汪旺旺玩过家家,也和她躲猫猫,慢慢地,汪旺旺有了新的朋友,她们的额头上都用口红画着小红点,她们不会在老师面前淘气,也不会跟其他男生打架,比起阴暗潮湿的防空洞,她们最爱在阳光下跳皮筋,跳格子,嬉笑跑闹。
她们还有穿漂亮衣服的洋娃娃,她们跟洋娃娃说话,假装给它倒茶喝,没人会像张凡诚那样,把这些美丽脆弱的东西拆得七零八落。
在节目演出那天,汪旺旺在舞台上跟着音乐学小鸭子转圈圈,她突然看见张凡诚站在观众席的最后,傻乎乎地挥动着手臂,想学着她的动作一起跳,可他跟不上拍子,动作松散凌乱,只能不协调地扭动着身体。他的脸上挂着一大串鼻涕,头发枯黄,穿着脏兮兮的衣服,脸上露出呆滞的笑。
这是汪旺旺第一次发现,原来张凡诚和别的孩子不一样。
是的,汪旺旺长大了。
“我要上小学了。”
那是汪旺旺最后一次去防空洞,她站在通道的最外面,阳光能烤到她的后背,她感受着防空洞里吹出来夹杂着霉味儿的凉风,不愿意再进去。
“哦,”张凡诚坐在防空洞里,似乎不太理解,“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妈妈说,上了小学就不用来幼儿园了。”
“那后天呢?”
“后天也不会回来。”
“大后天呢?”
“以后都不用来了。”
“昨天呢,昨天会来吗?”
“昨天已经过去了。”汪旺旺摇了摇头。
张凡诚还是不太理解,又问:“我能去吗?”
“我不知道,你要问老师。”
“老师说能去就能去吗?”
“老师说每个小孩子都要去的。”
张凡诚没有再说话,他忽然站起来,猛地敲击防空洞里的那扇破旧的木门,用力指着汪旺旺画在门上的那两个小人。
“你和我,你和我!”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只是用最大声音全力嘶吼,夹杂着委屈和不满。
汪旺旺眯着眼睛看了看那两个小人,她已经不太记得自己是什么时候画上去的了。
“拜拜。”她犹豫了一下,跑开了,把张凡诚留在了阴暗的防空洞下。
这个世界最无奈的事情莫过于,每个人都要向前走,当有的人开始长大,另一个人却被留在过去的某一刻。
汪旺旺只是一个六七岁的小姑娘,她当然不会知道,当她遗忘过去的时候,“过去”会一直记得她。
那一年的秋天似乎过得特别慢,最先是新闻报道了某个城市的严重传染病,老师开始给每个小朋友发放口服液和小药片。几个孩子长了水痘,还有一两个得了手足口病,没人知道这些病是从哪里传出来的,人心惶惶的时候,流言出现了。
“都是傻子传染的。”
没人知道这句话最早是谁先说出来的,也许是某个神经质的家长,也许是某个想象力丰富的小孩。可这个结论开始被广泛流传,从众人的猜测变成言之凿凿、板上钉钉的事实。
有人说,他看见张凡诚把唾沫吐到地上,一个孩子走过去,第二天就发起了烧,而且谁碰上张凡诚出的汗,就会喘不上气来死掉;还有人说,千万不要摸张凡诚摸过的任何东西,因为连痴傻也会传染,他的脑损伤是病菌造成的,这些病菌在空气中围绕着每一个人。
每个人都对他避之不及,他去任何地方,孩子们都会尖叫着跑开,再从远处往他身上扔石子。这种群体排外的行为逐步升级,直到有一天,张凡诚吃完午饭后上吐下泻,痛苦地在草地上打滚。
“傻子发病了!傻子发病了!”男孩子们在幼儿园走廊尖叫着跑来跑去。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送到医院,有人在他的午饭里放了老鼠药,幸好量不大,洗胃之后脱离了生命危险。
有人说,发生一件事情的时候,发生在哪里和发生了什么是最重要的,其实发生在谁身上才最重要。幼儿园里任何一个健康的孩子误食了老鼠药,都是会上头条新闻的,可是一个傻子,哪怕是被人蓄意伤害的,也没有人会真的在乎。大家就像擦粉笔字一样,把这件事轻描淡写地擦掉了。
出院后的张凡诚仍旧每天独自待在防空洞里。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扇破旧的木门,用笨拙的线条一次次地把那两个小人加深,他的智力虽然低下,但记忆力却很好,他记得那个被称为朋友的女孩对他说的每个字。
“有一天神会来,把他们都杀死。”
“坏人都死了,我们又能回草坪上玩了。”
张凡诚知道自己要什么了,他原本混沌的大脑里出现了一个强烈的愿望——他要上小学。
“我想上小学。”
黑暗的值班室里,张凡诚对那个正在急不可耐地解开皮带的男人说。
听到张凡诚的话,园长愣了一下,用手哆哆嗦嗦地推了推眼镜,他仔细地看着坐在办公桌上的男孩,他的皮肤上留下了深深浅浅的伤,有些是他造成的,有些则不是。
园长眼前的张凡诚又长大了一点,看起来已经有八九岁了,这个孩子一直很好操控,他甚至不需要像其他孩子拿到棒棒糖和玩具才能止住哭声。在大多数时候,他只静静地坐着,呆滞地看着某个地方。
“我想上小学。”
园长已经彻底失去了耐心,他粗鲁地把张凡诚翻过来,压在身下:“你最好老实点,否则别说小学了,连这里也不会留你。”
张凡诚趴在桌上,感觉到疼痛和异物,他闭上眼睛,努力想着地下室墙壁上的画和汪旺旺对他承诺的未来。
所有坏人都会死,可是神为什么还不来呢?
他又想起自己的母亲,跪在神像面前祈祷的背影,不分日夜地告解自己的罪。他想起她的十字架在苍白的脖子上晃着,闪着冰冷的光。
会不会是神把他们都忘了?
一股怒火涌上张凡诚的胸口,他猛地伸出手,抄起一个锃亮的金属奖杯,转身朝园长的头上挥去。
这是张凡诚第一次杀人。
那只印着“东山区十佳幼儿园”的金属奖杯,几乎在一瞬间就砸穿了园长的后脑。他因为剧痛而发出一声低吼,几秒之后,血顺着他的脖子流到前胸,染红了衬衫。园长睁大了眼睛,惊恐地看眼前这个面无表情的傻子,踉跄着后退了几步,还没来得及系好自己的裤腰带,甚至没来得及说一句什么,只动了一下嘴唇,就跌倒在地上。
张凡诚从桌子上慢吞吞地爬起来,不慌不忙地穿上自己脏兮兮的衣服,哼着汪旺旺总是唱的那首《小鸭子》,尽管他只能记住其中的几句:“小鸭子,呱呱呱。池塘里,有青蛙。”
张凡诚蹲下来,安静地看着躺在地上的老人,他的身体微微抽搐着,就像池塘边上的癞蛤蟆,直到园长的瞳孔完全扩散开来,身体开始僵硬。张凡诚的内心感觉到无比安宁,他认为自己替神做了一件神该做的事。
园长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从尸体的状态和平常的点点滴滴,年长的幼儿园老师约莫能猜出发生了什么,但没有人敢说出来,甚至连提都不敢提。几个老师聚在一起,慌张地讨论出最好的处理办法,哆哆嗦嗦地把园长的衣服整理好,才去报的警。
最后,他们在一件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就是开除张凡诚。
谁都能轻易抹去案发现场的一切痕迹,可没人能控制一个傻子。保不准这孩子会在某一天突然说出什么呢?
然而,就在张凡诚被退学的那天,他的父亲从美国回来了。和那些家长的猜测不同,张凡诚的家并不是什么用美元建造的大资本家别墅,而是一栋夹杂在筒子楼和旧建筑中的临街老式骑楼。作为南方特有的一种楼房,一楼的铺面租给了附近卖海味的商贩,只有二楼两室一厅的狭长空间才属于这对母子。房间里除了一张藤编沙发和一只五桶柜之外,没有一件多余的家具。深深浅浅的暗红色地砖上布满裂痕,其中有一块地砖上有两处凹陷下去,形成了两个小坑,而地砖上方的墙架上放着一本《圣经》和一个银制十字架。
那两个坑,是张凡诚的母亲做祷告跪出来的。
她几乎把张凡诚父亲从美国寄回来的钱全捐给了教会,那是她赎罪的方式之一,她认为如果不是因为她的罪恶,她不会生下一个永远流着口水、眼神痴傻的儿子。
她把张凡诚从幼儿园领回来,粗暴地把他拽上楼梯,又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才领他走进客厅,把他往坐在沙发上的那个男人身边一推。
“他不怎么说话,也别指望他会叫你爸爸。”母亲嘀咕了一句,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张凡诚看着眼前这个男人,下午的阳光透过绿色玻璃照进来,把他的轮廓勾勒成一个面容模糊的剪影。他的身材十分瘦削,戴着一副银框眼镜,头发凌乱而稀疏,看上去至少比幼儿园里其他小朋友的爸爸老上一倍。
他挺起弓着的后背,向张凡诚招了招手,示意他过来,可张凡诚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父亲没办法,只好站起身,在他面前蹲下,抱住了他。
张凡诚闻到他身上有一股汗味,脑海里忽然浮现出园长的脸,他立刻尖叫起来,一边拼命挣脱,一边狠狠地在这个男人手上咬了一口。
“这就是你儿子。”母亲在旁边冷冷地说了一句。
等张凡诚平静下来的时候,父亲已经擦掉了手上的血,他若有所思地看着张凡诚扁平的后脑勺,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如果他能在两岁前接受手术,是有希望痊愈的……”
“他不需要手术。一切都是上帝的旨意。”母亲面无表情。
“你陷得太深了,”父亲抬起头,他的眼里露出些许惊讶,就像看着某种怪物一样看着她,“信仰治愈不了疾病,现代医学才行。你是他的妈妈,但你错过了他接受治疗的最佳时机。”
“你凭什么指责我?”母亲突然变得歇斯底里,“你是他的父亲,我怀孕的时候你在哪里?我早产被送到医院的时候你在哪里?我一口奶一口粥地把他喂大,那时候你又在哪里?你在美国,在搞那些什么生物研究!他之所以会这样,是因为你,都是因为你!”
空气好像在母亲的哭泣中凝固住了,父亲久久没有说话,张凡诚看着天花板上“吱吱呀呀”转动着的吊扇,咧开嘴笑起来。
“我现在正进行一项研究,实验内容本来是保密的。”半晌,父亲艰涩地开口,缓缓地说,“有一种药物,能让这孩子的智力恢复到正常水平,但同时也有很大的副作用……”
“他不会吃任何药,”母亲一字一顿,“他不需要被治疗。”
“你忍心看着他一辈子都这样吗?”
“所有人的命运都是神安排好的。”
他们二人的谈话最终不欢而散。父亲在回国的日子里总是一趟趟地出门,每次都会带回很多书。书的内容跟生物研究没什么关系,而是关于中国古代地域的神话与传说,他看得很仔细,在许多书下都做了标注。除此之外,他每天要打很多个电话,大部分时间在说英文,电话那头的人称他为Vincent Cheung,似乎在向他汇报什么东西。电话总是在凌晨三四点打来,通话时间越来越长,父亲也越来越焦虑,不断地和电话那头爆发激烈的争吵,直到天亮才结束。
闲下来的时候,父亲也会观察坐在角落里自娱自乐的张凡诚。他给张凡诚一些玩具,让他拼出各种图形,想通过这些来训练他的大脑,很可惜,这些训练都收效甚微。父亲还会问他很多问题并记录他的反应,可是大部分问题张凡诚连听都听不懂,他能做的就只是发呆和傻笑。直到有一天,父亲问他,你最想去的地方是哪里?
“小学!”张凡诚突然眼睛一亮,“上小学!”
“上小学?”父亲眼里流露出一丝疑惑,“你知道小学是什么吗?为什么想上小学?”
“上小学……因为明天、后天、大后天、昨天……都在那里。”张凡诚结结巴巴地重复着汪旺旺对他说的话。
“昨天已经过去了,是过去式。”父亲苦笑。
“昨天没有过去,没有!”张凡诚被激怒了,他抢过父亲手里的笔,凭着记忆在笔记本上画出防空洞里那扇破门上的图案,那是他在门上反反复复画过无数次的——一男一女两个小人。
张凡诚的笔戳破了本子上的纸,父亲问:“这是什么?”
“汪旺旺,朋友……汪旺旺……”张凡诚努力地重复着他唯一记住的名字。
父亲摇了摇头,显然他不理解自己的儿子在说什么,他深深地看着他,眼底露出一丝稍纵即逝的悲伤,他说:“小学不是为你这样的孩子准备的。”
张凡诚没吭声,他听不懂,但没有松开抓着父亲衣角的手。
“如果去读小学,你知道会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吗?”父亲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不知道。”张凡诚吸了吸鼻涕。
“你会被当成一个异类。”
“小学。”张凡诚第一次流露出孩子的恳切,“小学,朋友,昨天,今天,明天。”
沉默了良久,父亲叹了口气:“好吧,我想想办法。”
几个电话后,父亲在踏上飞机回到美国那天,张凡诚收到了入学通知书。在张凡诚穿着崭新的校服,背着书包走进小学大门的那个秋天,汪旺旺升上了小学二年级,遇到了汪舒月。
这座南方的小城市里有多少所小学呢?光是在市区就有十七所,张凡诚上的小学,是父亲托关系找的郊区小学,并不是汪旺旺上的那一所市区实验小学。但张凡诚不知道,他仍在学校里极力辨认着每一个人,寻找着他熟悉的那张脸,那张和他一起躺在草地上晒得黑黝黝的、奶声奶气地在舞台上唱着《小鸭子》的脸。
父亲说得没错,张凡诚很快就被当成了一个异类。在那个灰暗的早晨,老师牵着张凡诚的手走进教室,把他安排在距离讲台最近的独立课桌上,当老师向大家介绍,张凡诚小朋友的脑袋在小时候受过伤,所以大家要多多照顾他的时候,大部分孩子用困惑的眼神看着他。
最初,有孩子帮助张凡诚读书认字,但他们很快发现,张凡诚的痴傻并不是蠢笨,不是靠耐心讲解就能学会的,他和大家不一样。
张凡诚会在上课时突然尿裤子,会在平静的状态下忽然发出尖锐的喊叫,会不顾大家都在朗诵课文自己突然走出教室……很快,他的“事迹”就传遍了整个校园。孩子们的世界很简单,但每个人都意识到,张凡诚是多余的,他不应该存在,并且这些孩子也想让他意识到这一点。
学校是个很安全的地方吗?不是。
张凡诚早已经不再是幼儿园里那个力气最大的孩子,高年级的男生在他的饭盒里放鼻涕虫,欺负这个不会反抗的傻瓜。他只会安静地翻着那只能动的眼睛,看着眼前这群人。张凡诚没办法把他们的嘴脸清晰地印在脑海里,却隐约看到了他一直以来忍受着的、丑陋的东西,慢慢会聚成一种仇恨的形状。
教育和科技能让人变得善良吗?不能,因为人的本性就是恶。这是张凡诚在许多年后,还记在心里的道理。
“回家吧,别读了。”经过几次和老师的长谈之后,一向沉默的母亲对张凡诚说道。
可这个死心眼的傻子,牢牢扒住小学教室的门,任凭谁也拉不走他。他在能找到的纸上、木板上、课桌上一遍遍地画着那两个小人。
那是她曾经给他的承诺,坏人都会死的,这个世界有一天会走到尽头,而剩下的只有两个人。
他想念她,尽管这种想念就像石头抛进大海一样没有回音,但她是他的今天、昨天、明天。在找到她之前,他哪里都不会去。
不知道是不是张凡诚的日夜祈祷得到了某个神明的垂怜,命运最终还是让他们相遇了,尽管是以一种最残酷的方式。
那是一次市级小学作文比赛,获奖的学生会统一在颁奖典礼上朗诵自己的作文,张凡诚所在的小学被选为举办颁奖典礼的场地。全校师生都被组织起来,搬着小板凳坐在大操场上,而张凡诚被两个值班老师带着,坐在最后一排不起眼的位置上。一开始,他十分安静地低头玩着手上的鼻涕,直到一个稚嫩的声音划破空气。
“实验小学,二年三班,汪旺旺。”
他瞬间就认出了那个声音。
“作文题目《我的朋友》。”汪旺旺的声音透过学校的麦克风在舞台上响起来,穿过人群,穿过时间和记忆,回到了那个破旧的防空洞,回到了张凡诚的脑海里。
“我有一个朋友,长着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她娓娓道来,就像她曾经说的那些神话传说一样。
张凡诚听不懂故事的意思,却听懂了朋友这个词。可她的朋友,是他吗?
“我们总在一起玩游戏。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侯英俊……”
不是他。
她的朋友是其他人,可张凡诚只有她一个朋友。张凡诚“腾”的一下站起来,不顾两个拼命按着他的老师,发出了尖锐的叫喊,听起来就像一只发疯的野兽。人群开始躁动,连前排的领导也回头看着张凡诚的方向。
“怎么回事?”
“是一年级那个傻子……”
“学校里怎么会有傻子?”
值班的老师一把抓住张凡诚的胳膊,他们的脸上只剩下厌烦。傻子又发疯了,值班老师没有想过张凡诚这次发疯的原因是什么,他们并不关心,反正他平常一天也要发作个一两次,跟之前一样,张凡诚的疯狂总是来得毫无预兆。
台下骚动也影响了汪旺旺,她从稿子上抬起头,茫然无措地看着人群失控的方向,然后她看到了张凡诚。那个傻子用执着恳切的眼神牢牢地盯着自己,他对上了自己的目光,一下变得狂喜起来,嘴里吐着含混不清的词语,用力跳跃着,挥舞着手臂。
这一天,他等得太久了。
可汪旺旺看到张凡诚,流露出来的不是喜悦,而是困惑,这种困惑还带着某种恐惧。她极力辨认着张凡诚的脸,似乎朦朦胧胧地想起来他是曾经在防空洞里的玩伴。可这段回忆十分模糊,她自己也不确定是不是真实的。更重要的是,在她的印象中,当年的男孩看起来没什么不正常,绝不是现在眼前这个大呼小叫、四肢极其不协调的傻子。你看他,穿的算是校服吗?袖子比正常尺寸短了整整半截,上面沾满了鼻涕和口水,连原本的颜色都看不出来。他的后脑勺扁得像一只平底锅,转动着一只眼睛,另一只则呆滞茫然。
他不属于这里,也未必是回忆里那个人。
“他看着你呢,”其中一个站在后台排队的学生朝汪旺旺努努嘴,指着张凡诚,“你看他是不是在冲你喊?”
汪旺旺浑身抖了一下。
“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这三个字,她故意提高了声音,就像是这句话不是说给后台同学听的,而是说给张凡诚听的。汪旺旺没有再去辨认那张看起来有点熟悉的脸,她不敢承认自己曾经的朋友是个傻子,尤其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
“快点!发什么愣呀!领导都在下面看着,后面还有五个没上台呢!”老师的声音把汪旺旺拉回了现实。
“……我十分珍视我和他的友谊,所以我把我的玩具分给他玩……他有很多朋友,可我只有他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侯英俊……”
汪旺旺用发颤的声音念完了作文的最后一句,头也不抬地转身跑向后台。
张凡诚被值班老师按在了地上,他的吼声淹没在掌声里。直到两个人童年的终结之前,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这件事情没过多久,张凡诚就退了学。这个决定是母亲做的,她已经承受不了更多的麻烦和白眼。回家后的日子,张凡诚每天都在母亲的咒骂和祈祷声中度过。她日复一日地跪在客厅那个小小的十字架面前,请求上帝宽恕自己的罪恶,宽恕父亲和儿子的罪恶。
每个人都有罪,只有被上帝宽恕的人才能上天堂。
张凡诚看不懂《圣经》,也听不明白母亲的忏悔,大部分时间里他都被关在骑楼的隔间里,透过百叶窗凝视着屋外旋转的吊扇,在南方热得发烫的绿色玻璃反射出来纵横交错的光线中,他努力回忆着记忆里那片并不茂盛的草坪,想象自己正身处废弃的防空洞之下,黑暗环抱着他,让他觉得安全。
母亲除了定时送饭,拒绝和他说话,没有人和他说话,他逐渐失去了仅仅掌握的那一点沟通能力。有一年冬天,一只迷路的小猫从阳台跳了进来。他尝试着平静地走向它,可猫咪受到了惊吓,在屋里上蹿下跳,甚至打翻了圣母马利亚的塑像。张凡诚也跟着狂躁起来,他拽住了猫咪的尾巴,把它搂在怀里。张凡诚的手背和脸颊都被抓伤了,可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用力掐住它的脖子,猫咪挣扎了几下后逐渐奄奄一息。然后,他把它关进隔间的五桶柜里,趴在柜子外面听它哀怨的叫声,没有人教过他什么叫同情心,也没有人教过他人类应有的品德——除了记忆里的那个女孩。现在她走了,从防空洞的门外消失了,去了一个他不理解的地方,那是另一个世界。
他静静地听着猫咪逐渐微弱的叫声,他只是不想放它走,正如几年前,他也不想她走一样。当猫咪不再叫的时候,他把它从柜子里拿出来,抱在怀里轻轻摇晃着,盯着它早已放大的瞳孔,他露出了微笑,感到安静又幸福。
几年的时光缓慢又平淡,他又捉到过几只小动物,包括四只老鼠和两只猫,全部像上次一样放进五桶柜里。直到有一天,母亲的祈祷得到了神的回应,或许是因为她的祈祷太虔诚,或许是因为她太爱主,主打算将她带到它身边。
骑楼下层商贩的煤气管道在半夜毫无征兆地爆炸,火苗迅速蔓延到窗帘和卧室里,当母亲从梦中惊醒的时候,火苗已经窜上床头了。
屋内浓烟滚滚。母亲拼命地呼喊,她冲向房门,却被滚烫的门把手烫得缩回了手。张凡诚也被爆炸声惊醒了,他尖叫了几声,忽然平静下来,坐在地板上,全然不知道死亡的阴影已然降临。他仔细辨认着隔壁房间里母亲的呼救声,想起在五桶柜里被困死的小动物们,张凡诚竟然感觉到了一丝安心。
爆炸声惊动了邻居们,最先破门而入的是隔壁楼里的王师傅。他的骑楼紧挨着张凡诚的家,楼下开了一家士多店,自己住在二楼。他算不上这对孤儿寡母的朋友,多年来只是点头之交。在这一天,王师傅披着湿衣服冲进里屋,可映入他眼帘的不是乌黑的浓烟和火舌,而是满地花花绿绿的美钞。
张凡诚的母亲在不久前允诺牧师,自己将捐出一笔修葺教堂的钱。她把张凡诚爸爸从美国寄回来的现金放在厨房的碗柜里,那是她认为最安全的地方。
这次爆炸,楼上楼下两条煤气管道正好相连,那只装满了钱的塑料袋被爆炸产生的气流轰了出来。钞票飞得满地都是,十来卷都用橡皮筋捆着,有些还挂着火苗,但大多数仍是完整的。
王师傅一直盯着这些钱,直到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经从卧室的门把手上缩了回来。
“开门啊!救我!救我!”母亲已经被浓烟呛得说不出话来。
王师傅没说话,捡起了塑料袋。
母亲也许这辈子都不会想到,她的上帝一直在拯救的人,不是圣彼得也不是圣约翰,而是犹大。
爆炸声还惊动了其他邻居,但大多数人是不愿意三更半夜去做这么危险的事的,真正爬上骑楼赶到现场的只有吕大妈和江工。江工是水利局的高级工程师,吕大妈早就退休了,平常没事就坐在楼下打牌,和这对母子并未有什么交集,此刻却显露出与她平时不相符的亢奋与积极。
“人呢?!在不在家里?”此刻她揪着王师傅的衣袖,就好像被关在屋里的是自己的亲闺女一样。
“火太大,找不到人,没法救。”王师傅的声音小得连他自己都听不清楚。
“怎么会呢?刚才我们还听到她的声响,这楼也没多大。”江工附和道。
“我说了,爆炸太大,不可能有活人。”王师傅嘟囔着。
“不可能!我进去看一下!”
“让你别进去了,太危险!”
王师傅一把拉住往里走的吕大妈,争执之下,塑料袋突然毫无预兆地从王师傅手里裂了开来,美钞撒了一地。
顿时,三个人都呆住了。
“平分!”王师傅最先反应过来,他竖起三个手指头,“没人会知道!”
除了在电影里,没人见过这么多捆在一起的美钞。吕大妈没有考虑多久,就伸出手掂着钱,突然又心有余悸地说:“这是造孽啊!”
“赚美钞的能是好人吗?好人能有这么多钱?!”王师傅斩钉截铁地说。
“现在我们怎么办?”江工已经慌了手脚。
“我在门轴上做了手脚,里面打不开,这么浓的烟,别说人了,两头牛都能给呛死。”
“警察会不会发现啊?”江工哆嗦着说。
“你不说,她不说,我保证没人知道。”王师傅回答了这个问题,“我们先离开这里,过会儿搞不好消防车真来了。”
就在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张凡诚忽然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怪叫,火已经蔓延到他的小隔间。
“那孩子在里面……”吕大妈吓了一跳,指着隔间的门。
王师傅沉默。
“要不咱把那个孩子放出来吧……”吕大妈看了看刚捡起来的钱,“孩子应该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儿……”
王师傅转头看着隔间,两条腿却一动不动,半晌哼了一声:“那孩子是个傻子,死了对他或许是种解脱。”
吕大妈和江工同时都舒了口气,就像是那一丝仅存的内疚和自责也因为王师傅的一句话得到了宽慰。
这件事在他们三人的沉默中被隐藏起来。消防队赶到的时候,母亲已经被火烧成了一块不完整的焦炭。
张凡诚的隔间离卧室较远,幸运地捡回一条命,但十根手指有七根都被大火烧焦了,头皮也被烧掉了大半。他不懂自己为什么失去了妈妈,尽管每个人都这么告诉他,在火灾当天,他们的邻居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们母子,却还是晚了一步。他更不明白别人对他说的,救人的邻居因为这件事上了新闻,被颁发了“好市民奖”。
他只记得自己当时坐在隔间里,听到了外面对话的每一个字。
两周后,父亲从美国赶回来,只带了两个很小的行李箱。行李箱里放满了整齐的药瓶,药瓶里是天蓝色的药丸,药丸上面印着一串字母和数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