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你怎么了?”我被她吓了一跳。船上的大爷大妈也都回过头来。
M灰绿色的眼睛突然变得有点陌生。她昂起头看着黑漆漆的洞顶,自言自语:“暴雨将至……”
“这位女士,请不用担心。”向导小哥刚才被M吓了一跳,听到她这么一说,松了一口气,“即使外面真的下雨了,我们在这里也感觉不到的……”
话音未落,突然整个洞穴里响起了咕嘟咕嘟的回声。
“你们看,那里在冒泡!”迪克最先发现迷失之海不太对劲。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我看见湖中心浮起了一个巨大的气泡。
一个泡泡、两个泡泡、三个泡泡……
迷失之海逐渐沸腾起来。
“快掉转船头!”迪克喊了一句,向导小哥才反应过来。
“各位少安毋躁,这种现象也很常见的,除了岩壁上,湖下也有很多洞穴彼此相连,会导致一些空气从湖底灌进来……”向导一边发动马达,一边安抚着我们。
大爷大妈们似乎还是对M的失常有所顾忌,其中一对立刻往船头靠了靠,以便离M远一点。
毕竟在一个漆黑的洞穴里,出现任何一点怪事都足以让人的恐惧翻倍。
船上装的是环保的电动马达,就算全速前进也只是一小时五公里的速度,和公园里的脚蹬游船差不多。
更多的气泡从忽明忽暗的湖底浮了上来。
“暴雨将至……暴雨将至……”M靠在我身边,不停地发抖。
船上的人都没说话,整个洞穴里只听见电动马达和气泡的声音。
一个老大妈哆哆嗦嗦地从皮包里掏出一张纸巾擦了擦汗,人在密闭的空间里很容易出现幽闭恐惧症。
“孩子,现在是田纳西的旱季,不会下雨的。”一个白人大爷有点不耐烦地说,也不知道是为了安抚M,还是安抚他自己。
“汪桑,鱼没有跟上来。”沙耶加小声地对我说。
我看了看周围的水面,发现原本跟着船的鱼都不见了。它们就像被催眠一样朝周围的洞壁游去,贴着岩石争先恐后地浮出水面,张大嘴巴一呼一吸,就像它们想从水里逃出来一样。
船不知道开了多久,终于靠了岸。
走出洞穴那一刻,雨水倾盆而下。
“这鬼天气……真是奇了怪了。”白人大爷疑惑地看了一眼M,摇了摇头,最终还是走进了雨里。
“M,你怎么知道要下雨了?”所有人走光后,达尔文才开口问道。
M摇了摇头,还在重复那句话:“暴雨将至……”
“暴雨不是将至,是已经下起来啦。”迪克调侃了一句,“各位还是想想我们怎么在雨里露营吧!”
M没有再说话,而是低下了头。
时间回到现在,五个人坐在唯一没被风吹倒的帐篷里,就预言术大侃特侃。
“既然你说预言能力可以通过后天习得,那你能不能现在练习一下,然后告诉我们这雨啥时候能停?”我瘫在地上呛迪克。
“我帮你预知一下你的未来吧。”一直没说话的达尔文开口了,“百分之百准确。”
“别告诉我你有超能力,我才不信!”我哼了一声。
“打不打赌?”达尔文问我。
“赌……我的最后一包鸭脖子!”
“我赌明天雨停,你会走出帐篷。”
“你看我长得像傻×吗?如果明天我就是不出帐篷,你是不是给我一百万?”
“呵呵,其实我在说出这个预言的时候,你已经输了。”达尔文笑了笑。
“预知未来分为相对未来和绝对未来,相对未来的就是你可以通过我的预言改变未来——我告诉你,你明天会走出帐篷,你为了防止这件事成为事实,就不出帐篷。那么你已经根据我的预言改变了你的未来,我的预言就进入了平行宇宙,在另一个宇宙里预言仍然会实现。
“绝对未来是世界的规律,无法因为预言就会改变——比如说四季变换、生老病死。就算你不走出帐篷,明天我们也会把帐篷打包上车,把你从里面扔出来——那么我的预言还是实现了。”
达尔文说完,从目瞪口呆的我的手里,抽走了最后一包鸭脖子。
“你,你这个是偷换概念!”我反应过来自己被耍了,气鼓鼓地说,“你用常识偷换了预言这个概念!那你为啥不预言我明天会拉屎?这些不是常识嘛!我说的不是常识呀!是精准的预言!”
“我想汪桑指的,是类似‘几岁会遇到白马王子这种预言啦’!”沙耶加捂着嘴笑起来。
“预知未来本身就是个悖论,试问如果有两个预言者猜拳,他们彼此都能看见对方会出什么,那么谁会赢?”达尔文反问。
达尔文呛得我和沙耶加说不出话来。
“不是的……”一直沉默的M突然轻声说,“有一方会输的,因为‘输’是他的宿命,神让他输,他就必须输。”
“M,你相信预言术吗?”沙耶加问道。
M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计算未来的公式,就是神的名字。”不知道为什么,她突然蹦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神的名字?
听到这四个字,我全身一颤。
“M,你知道神的名字?”
M摇了摇头。
迪克已经睡着了,我和沙耶加一脸迷惑。
“我不太同意,未来是不可能计算出来的,变量太大了,哪怕和宇宙一样大的计算机也不行。”达尔文反驳道。
迪克已经打起呼噜,我把袜子扔在他脸上,他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
达尔文和沙耶加也躺下了,露营区里面只有我们一顶帐篷和稀稀疏疏的几辆房车。
我从睡袋里探出头,看到M还坐在帐篷一角发着呆。
她穿着一条不合身的灰色衬裤,已经洗得很旧了,膝盖上还破了几个小洞。
M抬着头,透过帐篷顶上的透明防雨布看向天空,似乎在寻找着什么。
“M,你要不要和我一起睡?”我轻声问。
“我……很害怕……”不知道M是在回应我,还是在自言自语。
“你别害怕啊。”我以为她只是怕在营区睡觉不安全而已。
其实我心里也一直毛毛的,不知道为啥这些老外就能这么“大安主义”地睡过去。如果晚上来了熊什么的咋办啊,我们连篝火都没有。
“我们俩一起睡就不怕了。”我从睡袋里腾出一块地方,让M挤了进来。
“暴雨将至,周而复始……”
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我似乎听到M在我耳边说。
不知道睡了多久,我听到沙耶加的声音:“汪桑、汪桑,醒醒……”
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怎么了?”
“M好像不见了……”沙耶加慌张地说。
我才发现我睡袋的另一边空了。
睡意顿时没了大半,我发现迪克和达尔文也不见了。
“他俩担心M去上厕所遇到什么事,就去外面找她了。”沙耶加说。
我们的帐篷搭在迷失之海旅游区的营地里,虽然四周都是树林,但营地范围内很空旷。周围除了营区配备的烧烤架,还有公共淋浴间和厕所。
沙耶加话音刚落,帐篷的拉链就被打开了。迪克穿着塑料雨衣,脸上沾着雨水:“厕所和垃圾场都找了,隔壁两台RV(房车)也去敲过门了,没有。”
M失踪了。
我立刻穿好外套,沙耶加检查起了M的书包。
“她应该不是去厕所了。”沙耶加忧心忡忡地说。
M的书包里,还躺着沙耶加给我和M的日本手电。
现在时间是00:30,我和沙耶加穿上雨衣,从帐篷里钻出来。
“她没有带手电筒,应该走不了太远。”沙耶加从书包里拿出指北针。
“问题是她没穿雨衣,也没有带手电,她会去哪里?”达尔文一边说着,一边从车里拿出探照灯。
“报警吧!”我说着拿出手机,却发现一格信号都没有。
我们的营地,在迷失之海和大雾山中间的半山上,面朝奇尔豪伊湖,背面是森林。
和所有国家公园的露营区一样,这里为了保护生态环境都没有建设信号塔。如果我们要打电话报警,就必须开40分钟车到最近的镇子上。
“你们谁知道M是几点出去的?”我问。
达尔文和迪克都摇了摇头,睡在最外侧的沙耶加想了想,说:“我迷迷糊糊看到M拉开帐篷出去了,当时我以为她只是去厕所……”
“那她拉开帐篷的时候你有没有注意,营区的照明灯关了吗?”
“当时……外面应该是全黑了。”沙耶加回忆了一下,说道。
“营区熄灯的时间通常是10点,那也就是说,M是在10点之后出去的。”我想了想。
“迪克,拿营区地图出来。”达尔文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掏出笔,“成年人平均每小时步行三公里,那么她在两小时之内能去到的地方是这个范围——”
迪克摊开地图,达尔文在平路上画了半圆,又在有森林的区域画了另一个稍窄的半圆:“在森林里徒步的话,会更困难些,每小时只能走一公里。”
“可这个范围还是很大!我们没能力搜索这么一大片区域……”迪克皱了皱眉头。
“我们可以先用排除法——”沙耶加拿过笔,把围着营区的森林线画出来。
营区是一块和足球场一样大的空旷地,上面铺着易于扎营的细沙和石子,周围环绕着树林。
“现在正在下雨,如果M真的往森林里走了,就一定会在营区边缘的任意树林入口留下脚印。”
雨越下越大,我和沙耶加一组,迪克和达尔文一组,打着手电,沿着营区两边的森林边界线搜索。
森林里的泥土十分松软,因为吸收了雨水,即使轻轻一踩也能留下清晰的鞋印。
“没有脚印,也没有别的痕迹。”和达尔文碰头的时候,我们异口同声地说。
“M没往树林里走!她沿着大路走了!”迪克边说边发动了车。
迪克一脚油门踩下去,不一会儿,车拐出营地,却在大路的交界口停下了。
我们面前有两条路,往上走是大雾山,往下走则回到山脚的迷失之海。
雨打在玻璃窗上,除了车头灯的照射范围外,周遭一片漆黑。
“往哪儿走?”迪克回头看看达尔文。
“你们听见什么声音没有?”打开车窗,雨水溅在脸上,我打了个哆嗦。
“嗒……嗒……嗒……嗒……嗒……嗒……”像是什么动物在雨里奔跑时踩着松木发出的声音,从大雨里隐隐约约地传来。
“有动物在跑……”
我的话音未落,达尔文就冲迪克喊:“往山下开!”
“难道森林里有马吗?”我不解地问道。
“恐怕不是马……”迪克皱着眉头说,“但这不科学啊……”
“到底怎么回事?”
“你们知道山脚下的湖吧?”迪克问我。
我点了点头,就是那个什么奇尔豪伊湖呗,名字拗口得要死。
“据说奇尔豪伊(Chilhowee)这个词是从早期印第安原住民的称呼中音译过来的,意思是‘鹿王的山谷’。”迪克沉吟了片刻,“但那已经是一百多年前的事了……”
“刹车!!!”
沙耶加一声尖叫,迪克嘎地急刹车,我整个人差点飞出去。
一头、两头、三头……无数头雄马鹿,跨过灌木和松针,从森林的四面八方冲出来,穿过公路往山下跑去。
在离汽车不到十米的地方,是一头通体雪白的雄马鹿。
这头白鹿的体形比一般的马鹿更大,头顶有两个巨大的角。
它没有显出一点恐慌的样子,不紧不慢地向前走了两步,回过头来看了一眼。它的眼神没有一丝畏惧,而是从容不迫地凝视着我们。
它就像代表了这片森林一样,站在这片宽阔宁静的大地上,让我们彼此以平等的身份相视着,而不是人和动物。
一时之间,它的气场竟然压得我说不出话来。
过了几秒,它向前一跃,消失在黑暗的森林里。
“鹿王的传说竟然是真的……”迪克过了半分钟才回过神来,“普通马鹿的角最多八个叉,刚才的白鹿,起码有二十个叉……”
“我以前有个印第安同学说过,在北美印第安文化里,鹿象征着‘信使’。”达尔文望着远去的鹿群。
所以“鹿王的山谷”,也可以叫作“信使的山谷”吗?
我在心里默默地想。
“幸好它们是素食主义者……”迪克没头没脑地呵呵了一声。
“你大爷的,现在还好意思开玩笑!”
“我觉得我们应该回迷失之海看一下。”达尔文突然说。
“现在园区早就关门了,她也进不去啊!”迪克皱了皱眉。
“昨天我们进去观光的时候,M在里面一直表现得很害怕,她似乎有幽闭恐惧症……”沙耶加也不太赞同,“人会对恐惧的事物本能地逃避,所以我觉得她回去的可能性不大……”
“你还记得吗?”达尔文转过来问我,“我们第一次见到M的时候也在下雨,当时你邀请她坐车,只是十分钟的路程,她却宁愿走路——这一次我们出来旅游,要开六个小时,她想都没想就上车了——我觉得她的害怕并不是来源于对事物本身的恐惧,她针对的不是车,也不是洞穴。”
我突然想起来那天M死活不肯上车,缩在屋檐下的场景。
当时我还以为她怕坐车,但这几天她表现得非常正常,完全没有表现出任何抗拒。
“难道说M害怕的不是所有的‘车’,而是某个特定时刻出现的‘车’?比如,她害怕的是‘第一次见到我们时晚上6时35分出现在礼堂门口的车’?”我问。
达尔文点点头:“所以我觉得沙耶加的理论不适用于M,她昨天对洞穴感到恐惧,但不代表今天也会。”
我们把车停在景区外面,然后从收费栏杆下面钻了进去。走了一段路,就到了洞穴入口。
外面锁着的玻璃门被砸开了,旁边还扔着一块大石头。
“哦,天哪!没看出M才是真汉子!”迪克观察了一下地上那块比板砖还大的石头,回头问我,“我之前应该没得罪过M吧?”
玻璃门里面是一个等候大厅,旁边有个卖纪念品的橱窗,收银台在另一侧,正中间则是进入洞穴的金属隧道。
“等一下,都先别进去。”达尔文抬起头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你们找找监视器在哪个位置。”
我们在门外观察了一圈,等候大厅并没有监视器,但细心的沙耶加发现洞穴入口处和收银台各有一个。
“迪克,去车上把我的电脑拿来。”达尔文吩咐我们在外面候着,他拿着电脑走进收银台鼓捣了十几分钟,冲我们招了招手,“进来吧。”
“美年达!!!”洞穴里面漆黑一片,只有我的回音。
“我记得昨天来的时候,向导开灯的位置。”沙耶加示意我们跟着她。
洞穴内部都是节能灯,每个开关控制一片区域,并没有中控电路系统。沙耶加带着我们开了三个开关,好歹岸上的照明灯算是有了。
从入口到码头有将近十分钟的路程,会经过一些洞穴和岔路。我们几个人叫着M的名字,一直走到码头。
因为找不到水底照明的开关,岸上除了码头上的一盏照明灯之外,湖面上一片漆黑。
观光船总共有三条,都停在岸边。
“船都没开出去,我们应该往回找。”迪克说,“M会不会钻到某个溶洞里面去了?”
我们又走了一个来回,可无论怎么喊,都没有任何回应。
也许是因为下雨的关系,岩洞里又湿又冷,只有我们的回音在空旷的洞穴里盘旋。
第三次快回到迷失之海码头的时候,沙耶加突然停下呼喊。
“不对。”
“沙耶加,你这时候吓人不合适吧……”迪克被沙耶加吓了一跳。
“有问题!”沙耶加看着我,说道。
“汪桑,我们第一次从入口走到这里的时候,用了将近十分钟……”沙耶加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表。
“可我记得,我们昨天来的时候,观光时间是一个半小时,有半个小时用在走路上……然后我刚才用表计了一下时间……这次我们走下来只用了8分57秒……”
“沙耶加,你到底想说什么?”迪克问。
“她的意思是,我们每次走到码头的时间,在变短。”达尔文警惕地看着周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