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脸迷茫地看着身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没有人看向我,也没有人留意我。
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说我们每一个人生来就在高空钢丝上行走,许多人因为看到了脚下的真相,心中的恐惧绝望让他们失去了平衡,最终跌入万丈深渊。
命运之神对凡人心生怜悯,所以蒙住了我们的眼睛。我们没有看到“真相”的能力,反而在钢索上走得平坦。
可仍有无数人想透过眼前的面纱和命运之神的指缝,窥探“真相”。
就像现在的我,试图透过眼前的浓烟和拥挤的人群,看到对面的……印度薄饼铛。
“目标已经靠近了,你还在发什么呆!快点‘叫’啊!”迪克一边满头大汗地烤着鸡肉串,一边推了我一把,“我们今天的目标是50盒肉串啊!”
“咕咕咕咕——”我喉咙里发出老母鸡的叫声。
“中尉!你的任务是招揽生意,不是吓跑客人!”迪克把肉串翻了个个儿,我才想起来,英文里“招揽”和“叫”是同一个词——“Yell”。
“上校,请问哪个编制里的中尉穿成这样?”我扇着两个大白翅膀,翻了个白眼。
“可是达尔文说,今年是中国的鸡年啊!这衣服我们跑了很远才租到的!”
“可是你们做的也不是中餐啊!”我顶着一个大鸡冠和毛绒玩偶套装,被走来走去的人群撞得眼冒金星。达尔文在后面摆弄着一堆烧烤酱料,沙耶加和M在卷饭团。
“这是根据老外的口味改良的,你以为他们会吃凤爪和猪蹄吗?”达尔文头都没抬地回了我一句。
我想起加入社团时,迪克给我们看的神奇的社团日程安排:
每周三天,社团聚会内容包括特异功能起源与分析,团队合作培训,冥想与初级特异功能练习,心得分享大会以及各种校外考察。
除了第一周的特异功能起源与分析——我们去迪克家看了一晚上超级英雄电影之外,所有的团队合作培训就是在各种校园集市和社区活动里卖烤串。
“社团将把团队合作挣得的钱,用于校外考察——至于冥想、特异功能练习以及心得交流,将在校外考察时同时进行。”这就是迪克在摆摊的前一天告诉我们的话。
“那也不用卖烤串吧?”我气呼呼地说,“我丢不起这个人!”
“你看旁边基督教社团都能丢这个人,为什么你不能丢?”迪克把烤好的肉串条件反射地塞进自己嘴里。
不知道为啥每次我觉得心里不平衡的时候,基督教社团就会自动出现在我旁边。上次试图说服我和沙耶加入会的哥们儿,正背了个加大号十字架在卖番茄汁。
我不擅长烹饪,也算不明白账,似乎除了扮演成一只鸡也没什么别的选择了。
“汪桑,加油。”沙耶加做了一个加油的手势。
“来自中国的中式烧烤——来自中国的肯德基——”我有气无力地喊着,“咕咕咕咕——”
社区集市持续到下午五点,人群才陆陆续续散去。
我瘫倒在草地上:“做鸡好累……”
“汪桑,你好厉害啊,大家今天都好厉害啊,我们卖掉了54盒!”沙耶加摘了围裙和我一起躺在草坪上。
“你们都弱爆了,老子今天烤了几百串鸡肉,这辈子也不想吃鸡肉了!”迪克开了一瓶没卖完的可乐灌了几口。
还在整理东西的达尔文看着我们三个,有点轻蔑地笑了笑:“体力劳动怎么会有脑力劳动辛苦?”
“切鸡肉需要啥脑力劳动啊!”我嗤之以鼻,达尔文一直在后厨切肉和调酱料。
“我不是说我,我是说M。”达尔文捧着一大箱水,用下巴指了指在旁边认真收东西的M,“我们都太小瞧她了。”
“啥意思啊?”
“我们社团成立到现在,总共出来卖过多少次烤串、卖出去多少东西?”
我想了想,每周两次,除了节假日之外,怎么也卖有二十几次了。
“一盒鸡肉能做5串左右的烤串,每天平均30盒,还有沙耶加的饭团和汽水,偶尔会卖的水果杯……”迪克掰着手指头数了半天也没数明白。
“我们总共卖过24次东西,平均下来鸡肉每天31盒、饭团14个、可乐20罐、水果杯4个。鸡肉串每串含税五块四毛二、饭团六块七毛二、可乐一块九毛九、水果杯五块六毛七。”达尔文一边收东西一边说,“所有钱都是收的现金——M一直负责收钱和算账,24次她没算差过一分钱。”
我和迪克同时瞪大了眼睛。
“M从来不用计算器的。”沙耶加小声跟我说。
我来美国快一年了,能认出来的硬币只有Quarter(两毛五)。
而对那些一毛、五毛、一分和五分的硬币,则从来傻傻分不清楚。
美国买东西加上税之后一定会精确到分,所以平常如果是现金付账,每天找零的硬币就能塞满整个钱包,这也是为啥老外喜欢用信用卡的原因。谁都不愿意带着一堆钢镚儿到处走。
我对这些零钱的处理方式就是每月存下一大包带去银行,再换整钱出来。
就算去超市付现金,我也会从口袋里掏出一堆硬币让收银员大姐自己选。
不单是我,好多来美国生活了一辈子的移民都分不清楚这些钱,更别说算清楚了。
看着默默忙碌的M,那一刻我只是认为她算术比较好、心比较细而已,如果当时我能早点留意到她的特殊,也许最后M就不会死了。
“无论怎样,”迪克兴奋地说,“我们社团的经费算是攒够了,下周劳动节放假,我们这个周末就出发去大雾山!”
“预言术是最早出现在各种历史记录中的特异功能。最早的记录能追溯到《创世记》中以诺的预言,以及挪亚对他三个儿子闪、含和亚佛的预言……”
迪克喝了口可乐,神秘地说道:“我相信现在仍旧有许多有预言能力的人生活在我们周围,他们只是很少将自己的能力公之于众而已……你们知道达伦·布朗吧?就是英国那个‘预测’六合彩中奖号码的魔术师。他在直播里当着现场和全国观众,在乐透开奖前一天把预测号码写在兵乓球上……全中!号码是在直播的前一天写下来的,开奖全过程没人走近过那些乒乓球。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预测成功了,他在之前至少中了240万英镑,目前英国彩票当局明确规定不准他再买乐透。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是普通的障眼法而已?Come on!只有特异功能才能给他的能力做出合理的解释……”
“那你到底会不会预言术?”我问。
“我正在练习啊,普通人最开始都要借助道具才能发动超能力,比如你们中国的摇签卜卦和我们西洋的水晶球……”
“那你这次出门前到底摇了没?”我翻了个大白眼,瘫倒在地上,“你预言出来这几天的黄色暴雨没?”
“其实就算发动不了预言术,也可以先查一查天气预报……”沙耶加坐在旁边小声说。
帐篷外面,倾盆大雨。
此刻,我们五个人正在距离佐治亚州六小时车程的田纳西州。
三顶帐篷被风吹倒了两顶,现在五个人都挤在迪克带来的军用防水营帐里。
迪克参加童子军的时候校董老爸送给他的军用帐篷,是军方从哥伦比亚户外用品公司定制的,质量杠杠地,没有个十级台风吹不倒,配备防蚊内帐和加厚防潮垫,顶棚拉开就能透过透明塑料布看到星空。
然而现在棚顶除了被暴雨打掉的树杈,什么都没有。
回到48小时之前。
还在床上做着美梦的我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
“汪桑,我们要出发了!”我蒙蒙眬眬地听见沙耶加在外面叫我。
迪克和达尔文的车已经在家门口等着了,那辆红色的道奇后面,竟然挂了一辆小小的拖车。
我还以为去野外考察怎么着也得租一辆房车。
“我们都没满21岁,租房车算上保险太贵了。”达尔文说,“但露营需要的物资我们都配齐了。”
沙耶加背着一只“极度干燥”的防水包,里面的衣服、洗漱品和药品,工工整整地用防潮袋分门别类地区分开来。
“汪桑,这个给你……”沙耶加说着把两样东西分别塞进我和M的手里。
一个精巧的多功能手电,前面半段是手电筒,后面拧开则是简易螺丝刀、镊子和剪刀。在手电的把手中间,还有校准好的电子表和湿度器。
沙耶加递给我和M的手电,外观都分别有磨损的迹象,应该是有些年份了。
“爸爸妈妈在昭和60年来到美国的时候,从日本带来的。”沙耶加不好意思地说。
“这玩意儿逆天了啊!”我按了一下按钮,手电亮了起来。
日本昭和60年就是公元1985年,没想到十几年前的老东西到现在都没有半点问题。有时候日本人的严谨我还是很佩服的,他们喜欢把事情做到极致,甚至会把这种对细节的执着带到日常生活中。
沙耶加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我偷看过她的课堂笔记,有密集物体恐惧症的估计会疯掉。
M依旧背着上学的书包,外面挂了雨伞和水壶。
我不知道美国社团的野外考察应该是什么样子,想象中应该跟小时候春游差不多。
所以临走前,我把床底下的干货全塞进书包里:盐焗鸡翅、真空鸭脖、鱼皮花生和红烧牛肉面——在美国尤其是我住的小镇上,这些零食绝对是珍贵得不得了的宝物,给我美金我都不换。
一路上我的嘴就没停过,除了达尔文偶尔接过我的鸭脖之外,其余三个人都礼貌地拒绝了来自中国的神奇食物。
我们的目的地说白了没什么神秘的,是田纳西州号称拥有“全世界最大地下湖泊”的天然洞穴,叫作迷失之海(The Lost Sea)。
直到19世纪以前,迷失之海都只是当地印第安原住民的传说而已。
众所周知,田纳西是美国的一个内陆州,它在地理位置上相当于中国的贵州省。两个地方的地貌也非常相似,山谷和岩洞特别多,气候也比较湿润。
可偏偏这个内陆州口口相传他们的祖先从海里而来。据说这个海存在于他们居住的岩洞深处——那是他们起源的地方。
这听起来就跟《天方夜谭》没什么两样。
所以最初到达田纳西的西班牙人对这段传说嗤之以鼻,只是把它当成谈资而已,没人真的去探寻过。
直到1905年,一个叫本(Ben)的熊孩子,在洞穴玩耍的时候偶然发现了这个巨大的地下湖泊,神秘的迷失之海才被公之于世。
我曾经问过迪克,去迷失之海和特异功能社有什么关系。
“你看看旁边基督教社团,他们社团考察去的是华盛顿,四天三夜游。华盛顿和耶稣也没关系啊,为什么他们能去华盛顿,我们就不能去田纳西?”
反正我们社团只要出了任何问题,基督教社团都会莫名出来躺枪。
“人家去的是圣保罗教堂啊!怎么说也是美国国家大教堂!”这次我不得不为基督教社团说话了。
“圣保罗大教堂和我们镇子的教堂有什么区别?十字架还不就是那个叉?《圣经》还不就是那一本?”迪克咂吧咂吧嘴说道。
好吧,我再次无言以对。
据我所知,生物社的期末考察会去塔希提采标本,天文社则是去NASA美国国家航空航天中心参观。
但特异功能社应该去哪里,我也说不清楚,总不能去外太空观摩伽马射线吧?
一路上睡了醒、醒了睡,我没话找话地问达尔文:“你之前去白宫的时候,总统都跟你说什么了?”
“什么都没说啊,他有点慌张。”达尔文漫不经心地说,“因为我没预约。”
“你不是说,你是受邀去白宫的吗?”我有点迷糊了,沙耶加也把耳朵凑过来。
“你还真信啊?”他和迪克两人对望了一眼,随即哈哈大笑起来。
“什么意思啊!你不是说你参加过什么斯坦福实验,在TED(环球会议)做过演讲,还受邀去过白宫吗?”
他俩笑了半天,达尔文才跟我说:“你知道我在TED演讲的内容是什么吗?”
我摇了摇头。
“如何用黑客思维构建网络防火墙。”
接下来的半小时,达尔文向我们讲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就是哥俩去华盛顿旅游,因为买不到白宫参观的门票,其中一个熊孩子一怒之下,侵入了白宫的访客系统,把他俩的名字加在了当天总统的会见日程上。
第二个故事,则是同一个熊孩子,为了和哥们儿证明斯坦福的人工智能实验室并没有传说中这么智能,用了一个礼拜的时间黑掉了安保系统,在众目睽睽下打开了实验室的大门。
“你是黑客?!”我的三观又被震碎了,“总统竟然没有抓你去坐牢?!”
“他听完这两个故事之后,就推荐我去TED演讲了呗。”达尔文轻描淡写地说,“至少我真的去过斯坦福AI实验室和白宫。”
我这才明白为啥学校没有大肆报道,这种事确实也不怎么值得鼓励。
“可是黑入国家系统也很困难啊,达尔文好厉害啊……”沙耶加还是露出一脸崇拜,“就像动漫《攻壳机动队》里的情节一样。”
“在我认识他以前,电脑就是达尔文唯一的朋友。”迪克说。
“那你能不能黑进学校的系统,帮我改改成绩啊?”我可怜巴巴地问。
“这不可能。”
“为什么?”
“学校系统的防火墙是我建的,任何人都不可能黑进去。”达尔文竟然有几分自豪。
我翻了翻白眼,怪不得教导主任这么袒护他。
M似乎很疲惫,从上车开始就一直在睡觉,汽车转弯的时候她惯性侧靠在我的肩膀上,她的红头发有好闻的香皂味。
我看着M,虽然她是个白皮肤姑娘,可她的小鼻子和单眼皮并不像传统意义上的美国人,尤其是这瘦弱的小身板,要知道大部分美国人都是大骨架。
我一下也说不出来M像哪里的人。
24小时之前。
“欢迎来到迷失之海!”
我们跟随着向导通过了20世纪80年代修建的防坍塌隧道,往洞穴深处走去。和我们一起的还有一堆白人大爷大妈。
向导是个棕色头发的壮小伙子,他告诉我们,虽然以前田纳西州的原住民是印第安人,但因为1830年美国国会颁布的《印第安人迁移法》,使得许多原住民被迫迁往西部,剩下的顽强抗争的人也陆续被驱逐。
后来美国联邦政府在离这儿不远的大雾山附近,建立了一个印第安保护区,让剩下的不到一千名原住民在那里生活,一直到今天。
“你们怎么能这么对待原住民?”我忍不住吐槽了一句。
人家在这儿好歹也生活了几千年,凭什么要人家抛弃自己的家园,就为了你们这些“开化民族”的利益?
向导小哥无奈地摊了摊手,表示自己真的只是来打份工而已。
本来我还想再吐槽几句,但是立刻被洞穴里的奇景吸引了。
不得不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洞穴内部非常空旷,目测有十层楼高,洞壁上石笋丛生,借助美国旅游局安装的照明灯的微弱灯光,能看到洞壁上到处布满了蜘蛛网的洞口,俨然一个扑朔迷离的迷宫。
时间凝固了,空气也凝固了。
我记得以前看过一本叫《地心游记》的小说,书里说几个探险家从冰岛的一个坑口进入地下,走了很久,来到一个地下海洋。那里雷电交加,天空布满阴云,巨大的恐龙在海中浮游。
我眼前的这个洞穴,就像是《地心游记》中过了千万年之后的残像一般。
虽然没有恐龙、没有声音,可是我的面前,有一片一望无际的碧绿色大海。
对,是大海。
湖泊有尽头,而大海无边。
旅游局在水下安装了昏暗的照明灯,我们借着微弱的光登上了船。
迷失之海的海水清澈透明。至少我能一眼看到五米以下的地方。水里有黑色的鱼,最小的至少五十厘米长,大的将近一米。
这些鱼在船旁边跟着我们,一点也不怕人。
“这些彩虹鳟鱼是我们为了吸引游客放养的,因为工作人员整天喂它们吃饲料,所以不怕人。”
向导小哥估计是个直男,在这么神秘美丽的天然洞穴,冒出了一句干巴巴的毫无悬念的解说词。顿时全船人都集体沉默了。
“对不起,为什么这里叫作迷失之海呢?”船开了半天,沙耶加小声问道。
“因为发现这里之后,国家派了许多专业潜水员来寻找水的来源,可是一直也没有找到。”向导小哥撒了一把鱼饲料到水里,顿时有几条一米多长的大鳟鱼浮了上来,把我吓了一跳。
小哥又接着说:“这里的水虽然没有流向,却是活水。我们在这里放养了许多鱼,也是希望它们能够找到水源所在——彩虹鳟鱼并不是田纳西州的原生物种,如果某天它们能出现在附近的地上湖泊里,就证明这里的水从那个湖泊而来——但这些笨鱼被我们饲养习惯了,哪里也不想去,每天只会守在这儿等船出现。”
小哥打开电动船船头的探照灯,向洞壁上照去。
洞壁上竟然开着两朵粉红色的花!
它们像雏菊一样伸展着花瓣,孤零零地开在洞壁之上,娇艳欲滴,却没有枝叶。
“这才是最罕见的洞穴之花,‘安琪的礼物’。”小哥把船靠近岸壁,“这种洞穴之花只存在于迷失之海,别的钟乳石平均一百年长一毫米,可它每七百年才生长一毫米。”
“好美!”沙耶加赞叹道,忍不住伸手去摸。
“别碰!”向导小哥大叫一声,洞里的回音差点把我的耳膜震破。
“实在是对不起……”沙耶加又开始拼命鞠躬。
“它和其他钟乳石不一样,它是活的。”向导小哥叹了口气,“它不但生长得很缓慢,而且非常娇弱,只要碰到我们手上的细菌,它就会变成灰白色,不再生长了。”
果然,我看到比那两朵低一点的位置,有几丛已经石灰化、变成像死珊瑚一样的洞穴花。
“随着游客的增多,这里活着的洞穴花已经没剩下几朵了,这两朵算小的,都长了两万年。”
原来这两朵小花这么珍贵!
我下意识地屏住呼吸,朝M的方向靠了靠,却感觉到M在发抖。
地下洞穴的气温确实比地上低了10℃左右,所以进来的时候我们都加了一件外套,所以我的第一个反应是M冷了。
“你是不是穿得太少啊?我的外套给你穿。”我脱下外套披在M身上。
M抬起头看着我。
她在流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