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来得很快,刚过了十一月,就下了第一场雪,这大概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早的雪。
一整个秋天,我们都像小松鼠一般,为过冬做着各种准备。鬼市分来的几百斤粮食足够过一个冬天,但除了几十斤黄豆,差不多都是大米和面粉,碳水化合物足够,但是严重缺乏蛋白质和维生素。
好在有鬼市,让我们有足够安全的场所,去兑换到我们需要的物资。虽然肉类极其稀少,但只要有人卖,我们付出的代价却不高。因为在这极度匮乏的年代,所有的肉食都成了极度奢侈的食物,基本没人吃得起,需求少了,价格就低。对于饥荒中的普通人,一斤带骨肉绝对不如一斤大米来得实在,一斤大米熬成稀粥,足够一个成年人吃上好几天,但换做新鲜肉类,就算是保存都不容易。
而我们最大的收获是冯伯细心经营的菜地。先是油菜和大白菜先后成熟,特别是油菜,产量大,生长期又长,基本可以接茬吃,吃不光的都晒成了菜干。接着就是胡萝卜和土豆,虽然因为缺乏化肥,他们的根茎都长得非常矮小并且奇形怪状,让人不禁怀疑这跟以前在菜市场看到的硕大均匀的东西根本不是同一物种,但好歹总算是有果实,而且这两样东西都非常耐储存,冯伯把它们都留在了地里,随时可以挖着吃,他说这样能吃到第二年的春天,当然萝卜缨子之类的东西也没浪费,都切碎了和米一起煮成菜粥,既饱肚又营养。蚕豆就非常差强人意了,豆荚绝大部分是空的,一块菜地总共就剥出不到五斤豆子,颗粒也几乎都是干瘪的,真正食之无味弃之可惜。所幸蚕豆秆还能当柴火烧,也算是另外的收获。
当然最大的惊喜还是大力的鸽子。就如大力所说,一对鸽子一个月生两颗蛋,蛋孵化以后一个月就完成性成熟又能生蛋,所以才过了三个多月,我们就已经有了六只鸽子!三毛曾经建议只留一只公鸽子做种,其他的全杀了吃了。但大力说鸽子都是一夫一妻制,一只死了,另一只是不会再跟别的鸽子交配的。三毛十分诧异,这鸽子还挺纯情。
虽然还有这样那样的问题,比如依然缺乏燃料,缺乏足够的饮用水和清洁用水,但总的来说我们的日子比之前好过了很多,每个人脸上都重新有了血色,身体虽然还是精瘦,但却不再是那种摇摇欲坠的瘦弱。像三毛,本来身体底子就好,这一身肥膘一去,反而显得精壮威猛。
但大多数人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自从第一场雪下来,可以说饿殍遍地,很多头一天刚接触过的人,第二天便横尸野外,而剩下的人,看起来跟那些活死人也没多大区别。
自从开始下雪,我们就很少出门了,因为那些身处饥饿,并且过冬无望的人实在是太过危险。这些人因为绝望而无所畏惧,饥饿更是让他们极度疯狂,人类几千年来努力营造的文明在他们身上迅速崩塌,露出野兽本来应有的面目。
更多的人已经彻底沦为食人族,在他们眼里,比他们弱小的都是猎物,这些人经常聚集在一起,去攻打他们打探到的人类聚居地,甚至连鬼市都围攻过一次,最后被陈市长下令用重机枪扫射,才镇住场面。但三毛说经此一役,鬼市的弹药储备只怕也已经见底。“看起来漂亮,其实就是个银样镴枪头。”三毛一直对鬼市、对陈市长有些看不上,我想大部分原因是对他们收留了刘国钧还感到耿耿于怀吧。
这段时间我们改造了我们的庇护所。这里原本是一家不锈钢加工厂,是陈姨的一个远房外甥开的,他在股市最红火的时候赚了一大笔钱,迅速置办起了不动产,在工业区圈了十余亩地,但紧接着国内股市崩溃,实体经济更是一蹶不振,于是他只能在这块地临街的地方建了一栋厂房,剩下的空地用高高的围墙围起来,甚至连水泥地面都没有做,给我们带来了极大的便利。
我们把厂房沿街的一面彻底封死,还拖了几具尸体扔在门口,造成里面有感染者成堆的假象。整栋厂房是长方形的结构,我们居住在最靠近空地的一头。厂房有六楼高,我们所有人都搬到了二楼,一方面是为了防潮,另一方面是为了行动方便,我、三毛、老吕、猴子和杨宇凡住一间,冯伯和陈姨加上小凯西住一间。
一楼是活动空间,厨房和餐厅在一起,同时也是我们的起居室。在寒冷的冬日,最快乐的事情莫过于大家围着炉子吃口热的,温暖的炉子成了我们所有人活动的中心,虽然因为缺乏燃料,炉子不能每时每刻都烧着,但只要一到饭点,冯伯点着炉子,所有人都会凑过来,大家围成一圈,笑笑闹闹,似乎又回到了文明时期。在这里新加入的猴子立了大功,他在做贼以前当过铁皮匠,一张白铁皮,裁裁剪剪,敲敲打打,很快就变成了各种工具。而这家不锈钢工厂里面,贮藏了成吨的镀锌铁皮!
猴子给我们的三眼蜂窝煤炉子加了一块厚厚的铸铁,再用白铁皮打造了一长溜的排烟管道,管道弯弯曲曲,在二楼两个卧室走了一圈,然后一直延伸到三楼,才从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排出烟雾。这样一来,排烟管道一方面成了暖气管,另一方面,烟气在长长的管道中逐渐降温,排到外面的烟就会非常的淡,不易让人察觉。
除此之外,猴子还打造了很多实用的东西,各种水桶、洒水壶、锅碗瓢盆等等,最厉害的是他竟然会打造炉子,各种型号的铁皮炉子,这成了我们在鬼市最抢手的商品,几乎是一拿到市上便被一抢而光,如果不是因为怕引起太多的注意,我们只要卖这炉子就能成为这个时代的土豪级人物!
一楼除了起居室,还有一间工作室,在厂房中间的一个天井。我们在四周拉起了厚厚的布帘,这是猴子打白铁皮和我们打造各种工具和武器的地方。天井保证了足够的光线,正中的位置和布帘又让噪音得到最大限度的控制。
足足七八亩大的空地是我们最大的倚仗,秋收以后,冯伯用我们从鬼市交易来的种子,种下了萝卜、花菜、菠菜和雪里红,加上原来的油菜和大白菜,这个冬天我们的蔬菜可以说非常丰富。
这段时间最开心的要算小凯西了,自从刘国钧走后,凯西像是变了一个人,不再是那副唯唯诺诺,成天提心吊胆的样子,虽然看见我和三毛还是有些害怕,但和其他人却相处得很好,尤其是跟杨宇凡。自从林浩死后,和我们有代沟的杨宇凡把一腔热血全都倾注到了小凯西身上,他甚至开始教凯西读书认字,现在小凯西成天粘着他,我们都调侃说杨宇凡年纪轻轻还是处男,就有了个女儿。
江南的雪不像北方,只要雪一停,太阳一出来,雪就开始融化,但融雪的时候却比下雪更冷。
我裹着两件羽绒衣还是觉得全身发冷,特别是脚底下,整个脚掌已经被冻得发麻、完全失去知觉。
屋檐上垂下一条条手指粗的冰凌,融化的雪水顺着冰凌噼里啪啦滴落在地上,把水泥地面砸出一排整齐的小坑。
“这天气,冷得邪性了!往年我两件衣服就过冬,这恨不得裤衩都裹五条上去,还是冷!”三毛蜷缩着身子,双手拢在大衣袖子里不住地跺脚,嘴上叼支烟,一边说话,一边白色的雾气不断地从嘴里喷出来。
“嘿!那是往年!往年你单位有空调,家里有暖气,出去还开车,当然两件衣服就过冬了!”猴子也缩着脖子,一边原地小跑一边搓着双手,他两只手黑黑的,到处是一条条被铁皮割破的伤口,现在又长上了冻疮,又红又肿,像是刚从地里拔出来还带着泥的胡萝卜。
我想着猴子说的空调、暖气、汽车……时间才过半年,这些东西就已经非常遥远,似乎神话传说一般。
“你还别说……”三毛猛地吸了一口嘴上的香烟,烟火红的发亮,吱吱地响着往里面缩进了一大截,“这种天气,在以前,我一定是在家开着空调,搂着小妞被窝里睡大觉呢!”
“啧啧!”猴子两眼发出类似于午夜窗外叫春的野猫的淫邪绿光。
“干脆,你们去找武林门小牛郎吧!”我一边瞟了一眼在大门边放哨的老吕,一边往冻木的手指上哈着气说。
“嗨!老鼠的货色……不提也罢,个顶个瘦得跟麻秆似得,身上还一股子臭味。”猴子伸出手在鼻子前面扇动,像是真的闻到了臭味一样。
“你以为你身上不臭?”我像蛇一样扭动自己的身体,让内衣和皮肤摩擦来挠痒痒,一阵阵体臭味从领口热烘烘地冒出来。
“哎!好想洗个热水澡啊!”猴子用手搓着脖子,脖子满是金漆柱子般斑斓的污垢。
“是啊,最好蒸个桑拿,叫个搓澡工好好搓搓,这脏得都到一种境界了,以前看武侠小说的时候,总是不理解从身上搓一搓就搓出颗药丸来,现在别说药丸了,四喜丸子都能搓出两盘……”三毛也把手从领口伸进后背挠痒痒。
“洗完澡,再找个姑娘捏捏脚,啧啧……”我正憧憬着呢,冷不丁却看见老吕在大门旁朝我们用力挥手,我们一下反应过来,一定是出什么状况了,赶紧闭了嘴。三毛抄起他的95式突击抢,我拔出上次密室得到的92式手枪,猴子拽了一支长矛,三人迅速地往大门冲去。
“怎么了?”我跑到门边上,压低了嗓音问老吕。
老吕指了指门上的观察孔,示意我自己看。我把一只眼睛凑上孔洞,向外张望,只见我们这个后门相对的长街远处,有三个人影正急匆匆地往这边赶来!
“什么情况?”三毛在我耳边轻声问。
“有人过来!”我眼睛没离开观察孔,看着这三人越走越近,渐渐看清了三人的相貌。两女一男,男的是个五十岁左右的中年人,背后背着一根圆筒状的东西,手里还捧着一个大盒子。两个女的都是二十五六岁的样子,却是空着手。
看着这三人,我总觉得不对劲,直到他们走到大门不远处,我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三人身上都干干净净,一点也不像是这个时代的人,特别是俩女的,和现在大部分女性不同,没有故意把自己弄得丑陋不堪,而是都留着干净利落的马尾辫,脸上白白净净,没有污泥黑垢。那个男的虽然头发长了一点,但也干净蓬松。三人身上的衣服也都干净整洁,不像是逃难的,倒像是刚刚下班的白领。
不过三人脸上的神情却是异常慌张,一边往前跑,一边还不停地回头张望,似乎是有人在追赶他们。
“是什么人?”三毛又在我耳边问。
我摇摇头,虽然这三人的相貌让我好奇,但也仅此而已,我们的后园虽然地处偏僻,但还是会有人不时路过,类似的情况我们只要保持安静,别让人发现,让他们过去就行。我们不想找麻烦,也不想让麻烦找上我们。
“吕叔……我跑不动了!”三人刚跑到我们门口,其中一个年轻一点的姑娘停下来,双手叉着腰,大口地喘气。
那中年男子和另一个姑娘闻言只能停下,俩人也是累得够呛,一边呼哧呼哧地喘,一边慌慌张张地回头观望,三人就这么在我们门前站了下来,似乎是都不想再跑了。
“快走开……快走开……”我心里焦急地暗暗嘀咕。虽然我们在门外堆积了大量的建筑垃圾,但却巧妙地留下了一条只可供一个人猫着腰爬行的不易被人发现的通道,可这三个人显然是被人追赶,如果在我们门口让人追上,厮打起来,我们暴露的可能性就会大大增加。
可是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就是这样,你越不想让它发生,它偏偏就要发生。这几个人东张西望了一会儿,竟然都看中了我们门口塞的这堆建筑垃圾,三人七手八脚地搬开最外面的几片玻璃钢瓦,你推我挤地钻了进来。
三人慌不择路,顺着我们的通道就一直挤到了门边,其中一个砰的一下靠在门上,堵住了观察孔。
我缩回脑袋,心道这三人真是愚蠢,进来了竟然连障碍物也不知道重新盖好。
三毛等人也从门口的响动知道有人进来,都急了。几个人乱七八糟地比着手势,都不知道互相表达的意思。
这时,我隐隐听到从远处传来一阵摩托车引擎的轰鸣声。
“他们来了……”门外一个女声说道,声音哆哆嗦嗦的,听起来惊恐万分。
“嘘……别出声,他们找不到我们的。”那男的轻声安慰,但自己也是声音发虚,显然对自己的话也不太乐观。
三个人贴在我们的门后面瑟瑟发抖,带着整道铁门都轻微地晃动起来。
我心里一急,暗忖要是再这么下去,我们肯定会暴露,还不如放他们进来,起码这三人看起来没有什么威胁。
于是我朝三毛做了个开门的手势,三毛毕竟跟我在一起这么多年,稍微一愣就明白了我的意思,我们两人一左一右握住铁门的把手,我看着三毛,两人同时一点头,猛地拉开门。
门后的三人猝不及防,一下子跌坐进来,两个女的还被吓得连连惊叫,老吕和猴子二人马上上前,一把搂住二人的脖子捂上了嘴。
我和三毛迅速关上门,然后拿枪对着三人。
“别动!不许出声!”三毛闷声喝道。
那男的还坐在地上,似乎事发突然,让他有些搞不清状况,只是茫然地看着我们。两个女的一开始还在老吕和猴子怀里不住地挣扎,但是被捂住了嘴,只能发出呜呜的哼哼声,现在被我和三毛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便马上住了嘴。
“往里面走!”此时摩托车引擎声越来越近,急切之间我也没法跟他们解释什么,只能让他们赶紧离开这里,以免外面的人听到什么响动。我挥挥手枪,让老吕和猴子把人架到房子里去,又示意让那中年男子也跟着进去,这时杨宇凡也发现情况不对跑了过来,我把手枪丢给他,让他压着三人进去,我和三毛依旧留在门口观察动静。
不一会儿,四辆越野摩托车轰鸣着冲进我的视线。原本我以为追这三人的是摩托党,但现在凑近了一看,却是四个身穿黑色作战服,头戴头盔,身后还背着长枪,就像是好莱坞大片里跑出来的。我大吃一惊,心道摩托党可没这么精良的装备,而且他们的摩托车因为缺乏保养维护,早已大部分报废,根本凑不出四辆齐整的了。
我把观察孔让给三毛,他看了以后也是大惊失色:“这哪儿来的啊?”
再一转眼摩托车队就到了我们门前,我挤开三毛,朝观察孔望去,看见四辆颜色艳丽的越野摩托车飞扑而来,每辆车身后都卷起一道混合着融化的雪水和污泥的黑白长龙,二冲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震得我牙关微微发颤,也不知道是冷得还是吓得。
“快点走快点走……”三毛在我耳边不住地轻声嘀咕,我也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外面的雪地里没有留下那三人进来的痕迹。摩托车呼啸而过,一辆、二辆、三辆、四辆……我正想松一口气,没想到第四辆车却突然慢了下来,我听那个车手朝前面的伙伴喊了几声,前面三辆车也停了下来,然后四辆摩托齐齐拐了180度弯又驶了回来!
四辆车都在我们门口停了下来,四个骑手都下了车,摘下头盔。我看到这四个人虽然不如刚才三人那么干净,但也不像我们那么脏,并且身体魁梧强壮,眼神中透着一种坚定,没有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那样的茫然、绝望或者疯狂。我只一眼,便知道这几个人我们绝对惹不起!
这四人都把背后的长枪拿在手里,清一色的AK步枪。这四人中的三人迅速选择了三个能相互掩护的射击点警戒起来,显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另外一个在那堆建筑垃圾外面翻翻拣拣,不停地仔细观察。
这时我不敢再看观察孔,生怕被他们发现,只能跟三毛二人背靠着大门,连大气也不敢喘,除了在心里不停祈求各路神灵保佑,没有别的任何办法。
仿佛是神灵听到了我的祈祷,正在我觉得马上要暴露时,又是一阵引擎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紧接着,外面的几个人也纷纷喝呼起来。其中一个大喊:“追!快追!”
我又把眼睛贴上观察孔去看,只见那四人都飞快地跑向自己的摩托车,把枪甩到背后,用脚踩着发动引擎,然后飞驰而去!
我从观察孔看着他们远去,直到消失在我的视线之外,连引擎声也听不到,才松了一口气。我看了看三毛,只见他不停地抹着额头上的汗水,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在这冻死人的融雪天里,竟然也是浑身冷汗。
“这些人到底哪儿冒出来的啊?看着比鬼市的人还厉害啊!”三毛喘着气说道。
“鬼知道!”我耸了耸肩说,“去问问那三个人!”
我和三毛回到屋子里,看到三人正挤着坐在猴子用白铁皮敲的长椅上,其他人围在一边。见我们进来,那三人明显吃了一惊,尤其是那俩女的,原本就抱着双臂瑟瑟发抖,见到我们更加惊慌了,只稍稍抬头瞄了我们一眼,便低下头不敢再看,像只刺猬一样,把自己缩成一团。那中年男子身后还是背着那个圆筒,这会儿我看清楚了,那是用来装图纸或者画之类软性物件的画筒,而他在胸前双手紧抱着的,却是个半尺见方,像是用来装珠宝、古玩或者劣质水晶奖杯之类的锦盒。
“老吕,你去门口看着点。”我朝他说道。
老吕点点头,转身走了出去。
“我说,你们是什么人?”我下巴一扬,朝三人问道。
那俩姑娘头埋得更低了,活像两只土拨鼠,那男的也是满脸惊惶,透过一副黑边眼镜像是见鬼一样看着我,几次微微张嘴,似乎是想说点什么,但最终却什么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