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个月零二十天前。
春夏之交的雷声在四周轰鸣,还是中午时分,天竟然黑得跟夜晚一样,雪亮的闪电不时划过长空,刺得人眼前发白。狂风把这个临时搭建的窝棚吹得东倒西歪,屋顶垂下来的白色布幔在风中啪啪作响,好似亡者的魂魄在空中盘旋不肯离去。窝棚里的雨水已经流淌成一条小河,所有的桌椅还有豆腐饭的锅碗瓢盆都浸在水里。花圈堆积如山,那些纸做的花朵被雨水一淋,变得灰暗难堪,形如残花。
送葬的人们纷纷拿出雨鞋穿起来。我无奈地看着自己脚下的马丁短靴泡在水里,原本暗红的皮质,被水慢慢浸透,变成了灰黑色。
穿过雨帘,我看到灵堂里挤满了人。中间一个大大的黑色“奠”字,两边是一副挽联——寿终德望在,身无音容存,中间是死者的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其貌不扬的中年人正对着镜头憨憨地笑,我实在没有办法把这张笑脸跟那个断了脖子还会咬人的狰狞面孔联系起来。
道长又去盛了一碗豆腐羹饭,双手捧着走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吸吸溜溜地大声吃起来。
“你还别说,现在这豆腐饭烧的真好吃,以前可没这么多佐料,就是煮豆腐搁点酱油勾芡一下,你看这个,有竹笋、蘑菇、荸荠……还有鸡杂呢,难怪这么鲜,我说你也吃点啊,难得能吃到……再说咱可是又买花圈又给红包的,不吃点回来可太亏了……”
这时灵堂里忽然一阵乱糟糟地哄响,接着,一个身穿八卦花衣的道士当先而出,身后跟着一干身穿麻衣素服的孝子贤孙,再后面,跟着一顶雕花小轿、小轿很小,简直就是个微缩模型,里面搁着死者的骨灰盒,虽然轻巧,但是抬轿子的依然是八位壮汉,这是这一带的送葬习俗,以前抬棺材都是要凑齐亲戚本家八人,俗称“八仙”,现在虽然大家都火葬,骨灰盒小又轻,但“八仙”还是保留了下来。
那道士引着众人来到窝棚里,自己单膝跪下,拿出一卷文书,披在左手前臂上,右手摇起招魂铃,铃声尖锐,穿过密集的雨声,听起来凄厉无比。
铃声一声紧过一声,如催命一般,突然之间,那道士发出一声大喊,接着吟唱起来:“开天天有八卦,开地地有五方;开人人有三魂七魄,开神神有一路的毫光。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打扫堂前地,焚起三炷香,十字路上先请各路神将……我一请上天的赵天师,二请杨戬杨二郎,三请玉皇大帝,四请四大天王,五请五方同道,六请孝家的家堂,七请七天姊妹,八请八大金刚,九请九天玄女,十请十殿阎王……”
这唱词带着浓浓的乡音,使我听不太清楚。此时天上的雷声已经远去,只剩下隆隆的闷响,闪电不时亮起,道士的半边脸也不时明灭,铃声越来越快,他的唱词也越来越急,最后突然长啸一声,接着四面大锣同时敲响,锣声响彻天地。道士长身而起,摇着招魂铃当先走去,铜锣紧随其后,孝子贤孙们也紧跟而去,之后是骨灰盒小轿,花圈,而我们一干送葬的人跟在最后。
送葬归来,窝棚里酒席已经摆好,一干人又闹哄哄地坐下吃喝,我和道长混在角落的一桌,自称是死者周令文的远亲。
我们同桌几乎都是互不相识的人,大家拘谨地只顾埋头吃菜,我身边一位是周令文村里人,他负责陪酒,招呼大家吃好喝好,我便跟他攀谈起来。
“你说老周好好一人,怎么就被车给撞死了呢?”我问道。
“嗨,都是命呗!”这人用牙咬开一瓶啤酒,伸过来要给我倒上,我连忙挡住,说自己要开车,不能喝酒,他也没怎么坚持,只是推让了两下,便越过我,给道长倒酒,然后挨个给同桌的人倒上。
“这事也邪门得很……”这人给大家倒完酒,又客套了一番,开始跟我打开了话匣子。
“连尸首也没有……”他刻意压低了嗓音,但又很巧妙地控制到能让一桌人听到,“他们家里人到交警队的时候,就只剩骨灰了……”
“而且啊……我听人说……”这人又用更低的声音,还看了看四周,好像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正在偷听他的话,惹得同桌的人都伸长了脑袋凑过来听——
“我一哥们是交警队的,他跟我说,周令文……诈尸了!”
“什么?”道长惊呼一声,筷子上一片白切肚片扑通一声掉落在啤酒杯里,啤酒溅了他一脸。
“诈尸?”道长用袖子胡乱地擦着脸又重复问道。
那人略显得意地点点头,似乎很满意自己营造的恐怖效果,他伸过手拿过道长的酒杯泼到地上,重新给他倒上一杯,又神神道道地说:“可不是嘛,我哥们说,周令文脖子都被撞断了,法医正验尸呢,他突然坐起来……”
“哇……”席间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被他这么一吓,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孩子妈妈连声安慰。那人略显尴尬地摸摸脑门,往椅背上一靠,以正常的音量,酸溜溜地继续说道:“有时候钱赚多了也不是什么好事……八字载不住啊,你说是吧?他们家这么有钱,结果两兄弟都出了事……”
我心里一动,连忙问道:“他兄弟?又出什么事了?”
“你们不是他家亲戚吗?”那人奇怪地问道。
“哦……哦……我一直在外地工作,对他们家情况不是太了解……”我连忙遮掩道。
“那也难怪!”那人没有丝毫怀疑,接着说,“是周令文他弟弟,周令武……坐飞机出了事,到现在还没找到……”
“噗!”道长一口啤酒狂喷而出。
周令武,性别:男,年龄四十二岁,户籍所在地:钱潮市钱江县周家店村,职业:进出口贸易,职位:企业主,文化程度:初中,政治面貌:群众……
我坐在电脑前,道长站在我身后,两人都盯着屏幕上显示的周令武的保险资料,但如同大多数农民企业家,他可供查询的履历一片空白。我们通过调查他们身边的人得知他和他哥哥周令文都是做钢材贸易的,曾经二人都是身家上千万,但这两年碰上国际钢材价格暴跌,身家大幅缩水,两人的公司都已经停业。特别是周令武,我通过银行的哥们侧面了解到,似乎他买通了某银行的上层,用高评估价抵押了一批钢材,获得贷款后携款外逃了,检察机关已经对他以诈骗罪刑事立案,却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那架消失的飞机上。
我叹了一口气,靠回椅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道长。道长也皱着眉头摇摇头,转身绕过办公桌在我对面坐下,顺手拿起我桌上放着的一个玻璃镇纸在手里一上一下地把玩。
“现在怎么办?”我也拿起桌上的一支水笔在手里转着玩,“这家伙就是个暴发户……还他妈破产了!”
自从那晚Maggie Q在我家消失后,我和道长二人就一直在暗地里展开调查,道长原本就是个神秘事件和玄学的狂热爱好者,而我,也被屡屡发生的诡异事件勾起了浓厚的兴趣。虽然道长曾经遭到警告,我也看到恐怖的“死人复活”,还有Maggie Q的刀伤,但奇怪的是,在最初的慌乱之后,我们现在并没有多少恐惧,反而有一种隐隐的兴奋。
“他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破产暴发户!”道长摩挲着手里的镇纸喃喃地说道,“一个欠钱不还的老赖,在国外待着好好的,为什么突然要回来?回来也就罢了,还偏偏坐上了那架飞机?家里亲兄弟又无缘无故诈了尸……”
我挥挥手示意自己也明白这其中的诡异:“可现在两个人都死了,而且连尸首都找不到,我们又从何查起?”
“呵……”道长轻笑一声说,“老大死了是没错,这老二还不一定。”
“这飞机都失踪这么久了,哪里还会有活的!”我满不在乎地说。
道长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咂了咂嘴放下手里的镇纸,伸手抢过我的笔,从电脑旁的打印机上抽出一张空白A4纸说:“咱们先把线索捋一捋!”
“十天之前……”道长在纸上画了一条横线,“你碰到周令文‘诈尸’……”
我一想到那断掉脖子还朝我龇牙的样子,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连忙点点头。
“然后你就碰到了Maggie Q,她也向你打听僵尸的事?还提到了索拉姆……”道长继续问。没等我回答,他又在纸上画了一条线,旁边写了一个Q,又注上几个小字——骷髅会——索拉姆。
“接着是我受到自称公安,但现在想起来绝对不是的神秘人的警告……”道长在下面又写上神秘人几个字。
“但其实在这些事情之前……”道长在横线的旁边画了一个大大的圆圈,在里面写上两个字母,然后说道,“这架飞机的失踪,跟这个事件之间似乎有种神秘的联系……”
“你的意思是……”我有些纳闷地问道,“难道是飞机上有那种让周令文诈尸的东西?”
道长摇了摇头说:“现在看来没那么简单,为什么会牵扯到骷髅会?警告我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还有索拉姆,为什么会一早在暗网上流传……这个上古的邪神,和感染者又有什么联系?”
“也许是你多想了……”我晃着脑袋说,“我有一搞航空的哥们跟我说,航空业其实有个神秘的规律,就是几乎每隔十年,就会有一段空难集中爆发的时间,如2000年前后的,以协和客机和911为代表的一系列空难,再之前是1995年前后,再往前是1985年……这么算来,全世界已经差不多有十余年没有连续爆发过大型空难了,其实整个航空业……他们叫系统性累积风险已经很大了……”
“我总觉得这其中有什么内幕……”道长托着腮帮子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