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说:“如果那年春天民团没有抓我……”
母亲说:“人哪,有时候会被一个简单的问题纠缠一辈子。”
“清明刚过,山上的草已经发青。我带着难童学校的文娱队一大早就到镇里来了。这支文娱队是我来学校以后成立的,逢集的日子我带他们到镇上来,在街南头牛市旁边的空地上演出。唱流亡歌曲,演抗战节目。太阳过午,集市散了,我带上文娱队往回走。学生们还穿着演出服装,脸上的粉彩也没洗。刚走到河边,我看见河滩里站着几个人。两个穿长衫背长枪的人走到我跟前说,你是马老师?我点一下头。马文昌?对。我们是保安团的,能借一步说话吗?我用疑惑的目光看着他们,我知道他们是想找麻烦,可我没想到再也不能回学校了。虽然我到难童学校才半年多,我和那儿的学生已经建立了感情。前几天学生们把总务主任打了。
领头的孩子说,政府每月给孤儿拨钱,校长还让我们到重庆去募捐,天天连红薯面糊粥也喝不饱,咸菜也吃不上,钱都弄哪儿了?我说,去找高富山!这家伙是校长的走狗,他和校长勾结,没少从难童身上揩油!学生们闹了一场风潮,几个领头学生被学校开除。那时教育厅因为开封沦陷,迁到了伏牛山区一个偏僻县城。我带学生走了一百多里路,到教育厅去请愿,还用余明的笔名给《前锋报》写文章,揭露难童学校骗国家救济、贪污民间募捐、克扣学生伙食。教育厅不得不派员来调查,把那个混账主任免了。这是我来难童学校后干的最得意的一件事。事后林春生说,校长是区保安团团长,枪杆子在他们手里,咱们得小心。我知道这件事肯定会得罪校长,可没想到他会用民团来对付我。
“其实我原没打算留在难童学校教书。别看我经常顶撞老爷子,离开家那天我心里还是发了弘誓大愿,一定要在外面干出点名堂。做工程师是我一生的理想,我打算到重庆去考大学,将来出国留洋,像詹天佑那样回国干一番事业,让老爷子为我骄傲,叫家乡人看看马文昌是不是有出息?是林春生让我改变了主意。我们俩在一起总爱整夜整夜聊天,越聊越激动,我决定不再到南方去。国难当头,到大后方去读书等于从前线逃跑,留在难童学校为孤儿服务,为抗战出力,让我有一种自豪感。林春生读了很多革命书,经常参加一些神神秘秘的活动,我怀疑他已经加入了共产党。和他在一起我被一种崇高理想鼓舞,脑子里装满了民族命运、国家前途,干什么都满腔热情。想不到在这儿教了半年书,我倒喜欢上了教书这个职业。”
父亲这辈子恨透了民团。只要民团的人出现在他面前,他的人生准会出麻烦。据父亲说,小时候我老爷给他算过命,说他木命犯金,逢鸡年流年不利,遇事要格外小心。他出生后的第一个鸡年,我祖母去世。他出生后的第二个鸡年,正赶上日本人发动豫西攻势。当父亲奔过了他的第五个鸡年之后,他常常带几分迷惘,自言自语地说:“如果那年春天民团没有抓我,也许这辈子我就不会认识你母亲。”其实父亲应该明白,世上不存在如果,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你在人生的关键时刻遇上了什么意外;做出了什么决定;碰上了哪个人;和他发生了什么故事……这一切看似偶然,其实早已写在上帝的簿子上。一个人该怎样度过他的一生,自己并不能做主,不过是在劫难逃罢了。
父亲当天被送到县城的民团总部。虽然那时他还不是共产党员,可他毕竟有前科,是被学校开除的捣蛋学生,正是戡乱安内时期,到了剿总,他的小命能不能保住就很难说。1945年春天,我父亲应该感谢民团。由于民团抓了他,我二舅林春生不得不设法去营救,我母亲才得以和父亲相识。
他在保安团团部待了三天。第四天下午,一个素不相识的女学生出现在他面前。
“两个团丁把我从火神庙后院带出来。闪过大殿,我看见一个女孩站在廊檐下。我不认识她,不知道她是谁。在开封读书的时候,我爱到教堂去看做礼拜。说实话,看见这女孩的一刹那,我想到了刚刚做完弥撒的女信徒。不光因为那身穿着,深色衣服,偏襟短褂,宽筒裤,除了脚上的白袜子,身上看不到一点色彩;更因为那张没有表情的脸和一双不露声色冷冷的眼睛。那双眼睛使人觉得又陌生又熟悉,好像似曾相识,又有点让人畏惧。大殿门口一个挎盒子枪的人向她挥一下手说,走吧,人交给你了。她冲我翘翘下巴。我跟着她走出去。转过照壁,她左右张望了一下说,站这儿,别动。我站在照壁与侧屋的墙角处。她到街上去了一会儿,回来时手里拿着一顶草帽,从挂兜里掏出一套衣服。换上。在这儿?在这儿。在火神庙民团总部关了几天,我身上的衣服散发出刺鼻的臭味,衣领沾着草屑,胸前、背后沁出汗渍,脏得够呛。可在大街旁当着一个女孩的面换衣服,我还是有点犹豫。她又说了一遍,我才向墙角缩了缩,背过身把硬邦邦的脏衣服扒下来。她一把抓过去,把它卷成一团向照壁后的墙角丢去。走上大街,我身穿棉布大褂,头戴草帽,像个商号的伙计。
“她带我往东门走,然后从小巷转到北阁,再从北阁转到西河码头。她把我带上船,在船舱里铺一条稿荐。船上堆满鼓鼓囊囊的麻袋,散发出粮食、尘土的气息。我说,咱们这是去哪儿?她不吭声。我的行李、书箱还在学校呢。她扭头看着我毫不客气地说,你还想回学校?这女孩的眼睛锐利威严,在她面前我感到局促紧张。听说不能回学校了,我心里很难受。我把手伸进口袋摸索了半天,什么也没摸着。我不敢正眼看她,说话时喉咙里像有什么东西堵着,干咳两下才发出声音。我去……买包烟。忍住点!坐这儿别动。我想说我还没吃饭。喝了几天发霉的小米稀饭,我的肠子都快变成麻绳了。她又说了一遍坐这儿别动,那些人说不定还会抓你。如果是别人用这样态度对我,我根本不把他当回事,可在她面前,我好像变了一个人。我乖乖坐下,看着她转身下船,向码头上走。”
从父亲的叙述里可以知道,在他最初的印象里这女孩并不漂亮,“她惟一吸引我的地方是那双眼睛。她不正眼看人,偶尔抬头盯你一眼,我的心就腾腾直跳,半天透不过气来。”
夕阳在河岸上闪耀,河水在船舷外动荡。父亲坐在稿荐上,探头望着舱外。码头像一堵灰色高墙,石缝间长满绿苔和野草。在遇到这个女孩之前,他一向自命不凡,自以为是。除了林春生,他从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也许他读了叔本华的书,中了这个鄙视女性的哲学家的毒,他对女生素无好感。他觉得她们浅薄无知,装腔作势,虚荣是她们的天性,浮华是她们的本质。然而1945年春天这个黄昏,他感到了自己的软弱。这个不起眼的女孩好像有什么魔力,在她面前,他失去了往常的傲慢,没有了自负和自信,像闯祸的孩子一样畏缩。望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闹市里,他甚至像迷路羔羊似的心底弥漫起莫名的惆怅。天色渐暗,正当他担心她会不会回来的时候,一个身影出现在河岸上。船在他身下摇晃,她踏着跳板走上来,弯腰站在舱口说,出来一下,把东西弄进去。
“一个挑夫担着箩筐走上船。我吃惊地看着筐里的米、面,白菜、萝卜、粉条,还有酱油、醋、盐,不知道她这是干啥,打算叫我在船上过日子吗?她把一条香烟递给我。船上不能抽烟。等船泊了,蹲岸上抽去。月亮从黑黝黝的城市背后升起,码头下的船桅像一片树林。船家掌起灯,炊烟随着夜雾在河上飘散。这是我和她在一起吃的第一顿饭。她借用船家的灶间张罗晚餐,把从岸上带回的荷叶包打开,把烧鸡和卤豆腐皮分装在两个碗里,拿出馒头,盛出面汤,摆放在船头。河水在船隙间哗啦哗啦溅动,月色在波浪上闪烁。我仰起脖子看着她的下巴,咱们……这是去哪儿?她手里举着馒头,嘴里咀嚼着。到老河口。
吃过饭就开船。不等我再问,她又添了一句,到那儿转船往西去。林春生叫你到宝原找他。我嘴里呜呜噜噜说,林春生他……她扭回头不客气地盯着我的脸,你出事了,他还能在难童学校待下去?我结结巴巴说,请问,你是……我是林春如!林春生是我二哥!我恍然大悟,在头上拍了一下,哎呀!我说……我这人向来粗心,对别人的事不留意。林春生说过他妹妹在省立女子师范读书,我怎么会没想到?我有点羞愧,说话也更结巴,你不是在……女师……我们女师要向陕西转移,咱们一路到老河口。她这一说我更明白了。林春生的大哥是金钟烟厂跑外埠的经理,和商会、民团都有拉扯,在市面上很熟。说不定是他帮忙把我弄出来了。
“这是一条湖北来的贩盐船,在码头卸了盐,装上杂粮往下走。日本人的军队正从枣阳向北推进,离县城只有二十多里,南下的船都在夜间起锚。”
十九岁的母亲和二十一岁的父亲坐在同一条船上,望着岸上的灯火向远处退去,码头的影子随着船身旋转,渐行渐远。那一刻,他们可曾想到,从此他们把自己的命运相互纠结在了一起?
“我望着她的侧影,她在夜色里看着岸上的村寨。我知道那是旗杆寨,她的老家。我说,你不想回家看看?她扭过头说,你怎么不回家看看?我从鼻子里笑了一下,你家里不是有老母亲吗?你家里不是有新娘子?我觉得这女孩的脾气有点怪。她说话冷嘲热讽的样子刺疼了我,我转身回到船舱,躺在稿荐上不再理她。此后我们俩很少说话。她对我很冷淡,我对她也很冷淡。
“顺水两天两夜,船头闪出一派宽阔的水面。船老板张起帆,逆着汉江向上走。天近黄昏,一片黑黝黝的影子出现在江岸上,船家孩子喊叫着向船的一侧奔跑。她站在舱门口高兴地说,老河口到了。我从船舱里钻出来,和她站在一起。在船上待了几天,看见码头一点点靠近,整个人都轻飘飘的如在梦中。江岸向船头逼近,码头上的房屋、人影愈来愈清晰,我们俩像孩子似的满脸放光。她回头看着我说,女师的同学在这儿集合。上了岸,我要随学校的队伍走,你就自己走吧。这是我和她认识以来听到的最温和的一句话。
“不等船靠岸,她挥着手朝码头上喊,冯敏——冯敏——一个女孩快步走下来。跳板刚搭好,她立即冲过去和那女孩搂在一起。她们大声嚷叫着互相捶打,她扭过身说,马昌——把我的书箱提下来!她第一次叫我的名字,像她二哥一样把中间那个字省掉了。两个女孩一路嘁嘁喳喳,我提着书箱跟在她身后。码头上到处是背着行囊的学生。老师们携家带口,和老婆、孩子相跟着往街里走。她掏出一沓钞票递给我,你搭船到安康,从那儿往北,到宝原找中原战时中学,我二哥在那儿等你。那儿缺个英语老师。她从我手里接过书箱,和冯敏说笑着走进路边的大华大旅社,把我一个人扔在大街上。
“那是我心情很糟的一个夜晚。我像被抛弃的孤儿游荡在异乡街头,手里拿着两个凉包子,一边走一边啃。一连走了两条街,腿都累软了,还是找不到住的地方。旅店里住满了从河南逃出来的老师、学生,码头上到处是中原乡音。吃的、住的都涨价,二十块钱只够买一个包子。走了几个地方,我才知道南阳和周围的县城都已沦陷,从省城迁到伏牛山区的学校、机关都在向陕西转移。移防的军队占了很多民房。车马店、干店住满了士兵。不少学生在船民家打地铺。我没带行李,想打地铺也办不到。就在这时,我看见两个女孩在街对面小店里喝米酒。灯光照着她的脸,面前碗里热气缭绕。那张喜气洋洋的脸容光焕发,和船上相比,好像换了一个人。两个女孩谈得正起劲儿,她根本没看见我站在店门外流水沟边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
看着她们热烈交谈,一股莫名的郁愤在我心里弥漫。她在别人面前那样开朗,在我面前那样严肃;对别人那么热情,对我那么冷淡,她凭什么这样傲慢?凭什么这样对待我?夜雾升起,暮色笼罩了江面,江水的颜色愈来愈深,最后变成黑沉沉一片。望着江水尽处的山影,我心里有一种地老天荒的感觉。相处了几天,林春如已经深深扎根在我心里。不想去想她,可她在灯下与同学说笑的样子使我一阵阵妒火中烧。我恨她的时候,她的影子更顽强地在我眼前浮动。我把手插进口袋,摸索着那沓钞票,盘算着往西去的路。十几天逆水船,不知有多少激流、险滩,到了安康,再孤身一人翻越秦岭,走过八百里秦川……那一刻,我发现我对林春生的感情发生了一点变化,怀疑自己该不该千里迢迢去投奔他?为了一个初中英语教师的职位,值不值得跋山涉水,冒这么多艰险?